八点了。李一民笑道：“你今天请我出去吃么？”不待王玉成回答，他又笑着说，他晚上还有事，不能再聊下去了。

    “你怎么回去？”李一民问。

    “我住在国际饭店，没几步，我步行。”王玉成说。

    王玉成要走时陡然想起水管子的事，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李一民却把这茬儿提起了：“你们兴州要的那个水管子，我听马书记讲，一下子要二十万米呀！王玉成，你也没有想一下，二十万米好几千吨，我给你送过去你往哪个仓库里放？二十万米的施工，你们要干几年？这个你不懂的，你们市里又沒有派个行家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不是批个条子就能觧决；事情也不复杂，只是需要把各项程序走好，然后用多少给多少，逐步地供应。哪有一次性给二十万米的呀？这样吧，还是明天吧，我派个人去找你，告诉你要办的手续。”

    要办的手续还真不少：需要兴州市革委会请求香海市革委会协作支援的函，需要兴州银行出具能确保付款的函，需要整个工程的施工计划、用管时间的材料。当然，这些事儿到了兴州就不成为事儿，王玉成回兴州后不几天，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兴州市革委会主仼伍宇文想亲自去香海拜会一下李一民，李一民认为，为这件事专程拜会印象不好，以后搞市与市之间交流丶学习时见面比较合适。于是，伍宇文就派何林与王玉成一起来香海，去工交组物资局计划处把材料交了上去。人家香海的计划处也很给面子，礼请小聚，王玉成与何林过意不去，在国际饭店等了两天，等到计划处的领导有了空，回请了他们一顿。王玉成又带着何林去良公阀门厂会见了主任和马书记。回来的路上，王玉成对何林说，他回到兴州，马上就开始上马减速机，何林表示全力支持，大开绿灯。

                                第五章  荷芳荐亲

                                        一

    兴州市委书记张生和是前两年恢复党委班子时空降过来的。张生和方面大耳，红光满面，说话平民化，不露什么“文釆” 。说他是当干部的，没人不相信；说他是人大毕业的高学历干部，一般人还真的感到看不出来。

    来兴州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兴州这个地方是水陆要冲，抗战时新四军丶日寇丶伪军丶顽军在此拉锯战，官场丶民间帮派林立。现在攺变了，但还有残余影响，最主要的表现是将帮派作风引到工作之中。省委领导考虑给兴州输点新鲜血液，派个文化水平高的干部去压一压这些从地方基层提拔上来的“土八路”的风头。那位省委领导说：你不要怕他们，党是领导一切的，谁不听话，谁搞小动作，今天拎他下去，明天他就啥也不是了！

    兴州方圆一百多公里，东南西北方言有区别，生活习惯有区别，各处老百姓习惯以“东乡人” 丶“西乡人” 丶“南乡人” 丶“北乡人” 互称。州城在北乡的地盘，北乡上来的干部多一些；西乡经济发展较好，人们手里的钱多一些。张生和想，如果真搞帮派，北乡的干部可能利用权力在北乡放一些重点企业，培植一批厂长。西乡的干部可能千方百计多拉一些西乡的有钱人“从政” 。 张生和也作过观察、调查，并未发现明显迹象。

    张生和坐在长桌顶头召开两套班子常委会，在他的左右，来自西乡和北乡的两个大佬正襟危坐。市长伍宇文是北乡人，从社教工作队逐步提拔上来的。副市长潘锡光是西乡人，他是从粮食局会计岗位上调进干部队伍的。潘锡光的外号是“三个三”： 三尺长的裤子、三尺粗的裤腰、三尺粗的胸围，他却戴了副眼镜，说话慢言巧语，张生和说他是“细人粗相”； 伍宇文精精干干，白白净净，说话做事却是风风火火，张生和说他是“粗人细相” 。

    会议讨论的是贯彻“抓革命促生产三年计划” 的问题。粗人伍宇文正在发言：“……又是抓又是促，生产上去了，进入城市的人口也多了，1958年建设城市，兴州城没有列入中央计划，后来一直都没有一个全面规划，马上快要连水也喝不上，怎么革命，怎么生产？”

    张生和说：在五十丶六十年代，农民肩挑手挖，平田整地，提高产量，养活了城里人，支援了工业，毛主席说过，农民的这一辈子吃了两辈子的苦，要反哺农民。怎样反哺农民？就是要欢迎和安排农民进城工作，城市就要能够容纳他们。

    讨论了半天，还是一个城建问题，再深入下去，又说到了水管子问题。张生和问，公函材料送过去个把月了，香海方面怎么没啥动静？

    伍宇文说，根据何林的汇报，管子肯定给，至于给多少数量，香海还没有明确。潘锡光建议再去省城要计划，伍宇文顶了他一杠子：“我们省有这个钢管厂吗？不要说省里的计划，即使中央批了计划也要去香海提货！”

    潘锡光想了一下，又说：“我认识广林市的韩市长，他与省里某些领导比较熟，我想请韩市长帮着试一试。”

    “曲线救国？”伍宇文笑了：“还不如我亲自去一趟香海！”

    张生和欣赏着他俩抬杠，见他俩不掐了，张生和站起来踱步。

    “铃……”靠墙边的小桌上，电话铃急促地响。张生和漫不经心地抄起话筒。

    “张书记……车队，香海的车队！”是市公安局长的声音。

    “什么？”

    “香海送钢管儿的车队，十几辆卡车，已经到达南二环路口。白天重型车不让进市区，交警队那帮小子将人家拦住了……”公安局长的嗓门很大，电话话筒好像成了扩音器。

    “警车带路，所有路口绿灯，直接带到市革委会门口来！立即安排！”张生龙拿着话筒看了又看，仿佛要亲它一口。过了半天才将话筒放回电话机。

    “陶建华！”伍宇文兴奋地大吼一声。

    陶建华是个老秘书，匆匆忙忙地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记事夹，记事夹上插着一枝圆珠笔。

    “不用记了！马上通知电台丶电视台来人！”伍宇文看了一眼张生和，又对陶秘书说：“通知工交财贸的主仼丶书记，还有那个王玉成，立即到这儿来。”

    “就在革委会大门口举行简单的欢迎仪式，我去安排。”潘锡光适时地建议。“快去。”张生和挥了一下手。

    市革委命门口的仁和路很宽阔，两面通达。香海运输公司的16辆五轴大卡车威风凜凛地在仁和路一字排开，围观的群众蜂涌而至。张生和等人从市革委会大门鱼贯而出，与香海的送货人员丶驾驶员一一握手。香海物资局计划处的同志说：“这一批是500吨，以后每批的数量根据你们的工程进度安排，直至你们竣工。”张生和精神抖擞，走到临时架设的麦克风前，滿怀激情地感谢香海人民的大力支持，感谢押车人员和驾驶员的不辞辛劳。他讲完了，又请香海物资计划处的同志发言。十几分钟以后，潘锡光一看录音录相搞的差不多了，就示意他们关机走人。转而对香海的客人说：“中午就在附近的仁和楼饭店为大家接风，下午还要劳神各位把管子送到兴州物资局仓库。缷车工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二

    吴继元今天干的市委书记家的活计。

    张生和是空降来的，家人仍住在老家盐城。张生和一开始住在市一招，他的老婆在盐城档案馆工作，没多少事儿，隔三差五地跑兴州。伍宇文与潘锡光商议以后，将市革会机关后院的一幢小库房改造了一下，搞得有些像小别墅，给张生和住。也许是改造时仓促了些，那水表附近往上浸水，地面整天湿渌渌的。这几天更严重，不用水时水表也转，只好报修。

    十点多钟，吴继元来了，不大一会儿就找出了坏管的位置。他拖好电源，拎起电动切割机切割水泥地面，一刹时灰尘飞扬，噪音刺耳。不大一会，老秘书急匆匆地跑来，摆手叫吴继元关机。

    “谁不让我们家修水管？”平时和善的书记夫人很不开心。

    “张书记说的。他们正在开党委会，张书记教你们十一点钟以后再切。”老秘书说。

    “开啥会呀！这个城里几乎家家坏水管子，咋不开会换一换水管子？”

老秘书没搭茬，慢慢地走了。书记夫人叫吴继元进去洗手洗脸，随即去忙午餐，要留吴继元吃个便餐，接着干活。吴继元说什么也不想吃书记家的中饭，乘书记夫人不注意，骑上车子溜了。

下午的活儿干得很快，两点不到就完成了。吴继元额外地增加了一点服务：到街上施工的地方要了两小桶拌好的水泥，帮书记家将地抹平了。

    吴继元松了一口气，席地而坐，像个乞丐一样。他点着了香烟，又接过了书记夫人送来的茶杯，快意地喝了一口。

    “继元……”荷芳在院墙外面喊。书记夫人打开后院门，放她进来。

    “继元——”荷芳甜甜地叫唤。吴继元抬眼一看，荷芳满面春风，脸上红扑扑的，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一闪，像羔羊一样盯着他。吴继元一下子想起了那天请江泽宏吃饭时，荷芳给江泽宏夹肉倒酒时的眼神。“对我这么客气干嘛？”吴继元内心狐疑。

    “继元，香海把钢管儿送过来了。”

    “我知道了。”

    “晚上江泽宏请客，请何主仼，请姐夫，还有你。”

    “你怎么知道的？”

    荷芳随手抓起墙角的一张小方櫈，在吴继元的身边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说：“江泽宏通知我的。他还说，姐夫撇开他去弄钢管，他好被动。”

    “带他去？带他跑两趟香海，什么功劳都是他的了……咦，江泽宏请干部，怎么会请到我？”吴继元也放低了声音。

    荷芳将热气腾腾的身子向吴继元靠了靠，粉扑扑的红脸几乎贴着了吴继元的灰头土脸，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他才不会请你呢！他自己都说了，是何主仼教的——‘顺便喊一下小吴’ 。”

    “何主仼为什么‘顺便请我’？”

    “我哪里知道！？”荷芳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弯下腰，小声地说：“你这个坏鬼，马上就不用挖地道了！根据这个情况，你至少要当上维保组的组长！”  

                                      三

    荷芳烧了一锅热水，放好洗澡盆，吴继元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顿时脱胎换骨。加上姐夫大功告成的喜悦，加上荷芳突然的殷勤，使吴继元如沐春风。生平第一次与何林这样的大干部同桌吃饭，吴继元倒也没有过分拘谨，也能说几句得体的祝酒的话。

    酒过三巡，何林对着江泽宏说，下午市革委会继续开会，研究了水管改造方案，决定分三个阶段干：首先将一环内中心城区的给排水管全部换掉，再完善二环的布线，第三阶段是三环布线和新水源地的建设。这三个阶段，开头阶段最难，因为中心城区的管线不规则，建设时间长，有很多地方的布线图己经找不到了，指挥部迫切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也需要水厂积极配合。他还说：“张生和书记特地要求我来找一下你，与你沟通一下中心城区换线的工作，所以我一散会马上就来了，并不是为了来吃你的晩饭。”

    江泽宏说：“厂里保存的布线图一直没有整理，从明天起抓紧整理出来，供领导上参考。另外，一些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组织老工人回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