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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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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曹含清 发表时间:2024-06-25 14:34:4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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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风波有两种,一种指的是社会动荡不安的波谲云诡;一种反映出来的是社会最基本的机构,家庭里的家长里短。作者笔下的“风波”与鲁迅先生写于1920年归纳在短篇小说集《呐喊》里的《风波》反映出的都是作者所处的时代的人间烟火气,很值得咀嚼。推荐阅读!

    次日老罗带着四妮、卫兵乘坐票车去林家。他记得十多年前也是一家三人坐车去林家,那次是为了商议婚事,而此次是为了调解矛盾,说得直白一些是为卫兵“擦屁股”。老罗的心情有些沉重,夹杂着愤恨。

    卫东让他失望,卫兵也不让他省心。他心知肚明,自从卫兵入赘林家后刻意与罗家走得疏远,他们之间仿佛裂开一道深深的峡谷,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卫兵遇到困难他也得伸手救助。

    很多年前卫星给老罗买了一部手机,卫星隔三差五打电话嘘寒问暖,卫东在工地打工时偶尔联系他,询问麦地的麦子是否成熟、暴雨后田地是否水涝。而卫兵未曾向他打过电话,更不会过问罗家的事务,他好像没有这个儿子一样。

    当本家族的二爷爷与三奶奶病逝后,老罗给卫兵打电话,通知他回芦湾参加葬礼,卫兵却说正值生意旺季,自己无法离开店铺,没有空闲回去。

    当姑姑的儿子结婚、叔叔家的女儿出嫁时,老罗打电话通知卫兵,让他回来参加婚礼,毕竟这些亲戚关系紧密,卫兵却说自己在外地出差。老罗知道卫兵是在故意推脱,当他要气愤地揭穿时,卫兵那端急忙挂断电话,像是在世界上消失了似的。

    老罗心里清楚,卫兵是要和罗家断绝关系!

    人啊,和腌菜一样,是在不断变化的。新鲜的蔬菜塞入坛子腌制,染上酱色后别有风味。人在社会的大染缸中浸泡,有些人保留初心与本色,更有韵味,有些人慢慢洗掉善良忠厚的本色,失去人情味儿。

    老罗多次气得直骂卫兵变坏了,变得无情无义,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四妮劝他不要生气,卫兵已经融入林家,按道理说已是林家的人,咱们就当没这个儿子,以后把卫兵当作客人,不要苛求指责。唉,不管咋说,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从亲缘关系上说打断胳膊还连着筋,让卫兵爱咋办就咋办吧!

    那天四妮微驼着背,提着一罐腌芥菜和一提红枣糕。卫兵原本不同意她带这些东西,怕丢他的脸。她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却是自己的一片心意,她记得彩霞爱吃腌芥菜,吃团圆饭时彩霞还夸好吃。那一提红枣糕,是给孙子孙女的,她惦念他们。

    来到林家后,只见大门仍然紧闭。老罗上前拍门,卫兵犯怵,躲在他身后。不久,林富友过来开门,见三人风尘仆仆,就板着脸让他们进来。

    岳母趿拉着拖鞋,顶着一头蓬松的卷发,她瞅见老罗与四妮露出蔑视的表情,尤其是她瞧见两人鞋子沾着一些泥土,她很担心把地板弄脏,她一边骂着卫兵不要脸,一边捞起扫帚在他们身后刷两下。

    彩霞从房间出来,嘴里骂骂咧咧,要和卫兵扭打在一团。卫兵缩头缩脑,躲在老罗身后。

    老罗与四妮自知理屈,毕竟儿子做了丢人的丑事,今日来林家的目的就是任其谩骂,等他们将怒气宣泄后再理论,希望林家宽恕卫兵,给他一次机会。

    林富友不亏是个老生意人,他见多识广,揆情审势,在关键时刻他大喝一声:“你们都别闹啦!今儿个亲家来了,咱们坐下好好谈谈。”

    当初林富友在修车店看中卫兵,经过深思熟虑他让卫兵做上门女婿。卫兵进入林家后确实为他分担许多事情,生意上除了财务的流水外,其它事情他几乎不再过问。他每日去棋牌室消遣,雀艺大增,日子比从前过得更有声色。

    尤其是有了孙子和孙女后,他更加称心如意。每次带孩子外出遇到熟人,他总一脸自豪地向人介绍说:“这是我孙子林天宇,这是我孙女林天宁……”他的言外之意是“虽说我没儿子,但是我是有后代的,你们瞧,我孙子孙女也姓林喽!”

    对于他们那代人,传宗接代的思想如同一棵大树在脑子中扎根,即便将那棵大树砍除,粗粗细细的根须也在脑海深处纠结。

    林富友对卫兵在外偷情的事情很恼火。他扇了卫兵一巴掌后仍不解恨,恨不得握起菜刀把卫兵裤裆里的东西阉掉。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哪只野猫不偷腥,哪只苍蝇不叮屎!他年轻时也与其他女人有染,不过完事后他会清扫战场,擦净屁股,不留下虎踪猫迹。在老婆眼里,他还是一个专心顾家的好丈夫。在外人眼里,他还是一个本分守己的好男人。卫兵与他相比,太稚嫩,做事太粗心。

    既然已经东窗事发,林富友作为林家的一家之主得想办法收场。彩霞与岳母的怒气像是洪水开闸,一泻千里,根本截拦不住,恨不得将卫兵淹死。

    女人嘛,有时易受情绪的控制,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林富友以为让彩霞和卫兵离婚,把卫兵从林家驱逐走人,这样做是不妥当的,一是因为卫兵除了这件事,平时的整体表现还不错,如果把卫兵赶走,一时半刻难以找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后补。二是因为卫兵是他选定的,他改变了卫兵的命运,卫兵还算听他的吩咐,关键时候他能控制大局。一旦找个信马由缰的人做上门女婿,彩霞和两个孩子必将遭殃。经过思考,他决定宽宥卫兵,让家中风息浪止。

    林富友让老罗和四妮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彩霞手持鸡毛掸子恶狠狠地瞪着卫兵,卫兵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落座,杵在老罗旁边。岳母接过四妮手中的礼物,露出一脸嫌弃的神情,顺手撂在卫生间门口。

    老罗的眼睛扫视四周,看到彩霞和岳母的情绪渐趋稳定,他大声说:“亲家,卫兵这次做得不对。我和他妈昨儿个说叨他半天。”

    林富友应声说:“唉,卫兵这样做对不住彩霞,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在外面乱搞!”

    “我铁了心,要和他离婚,看到他,我就恶心!”彩霞气汹汹地说。

    “这次卫兵确实错了,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饶他一次吧。”老罗替儿子求情说。

    老罗说完后又转头呵斥卫兵说:“你还不赶紧认错!”

    卫兵被恐惧的情绪缠绕,他担心彩霞真要和他离婚,离开林家后他将两手空空、赤贫如洗!他不想被打回从前的生活,不想丧失已争取到的舒适和体面。

    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两声如同鞭炮的锐响。

    四妮看到那一幕心疼不已,低声说:“卫兵……”,嘴巴翕动一下,不知道该说啥。

    “全是我的错,我真是一时糊涂,没管住自己。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卫兵自我惩罚后向彩霞低头认错。

    没想到彩霞不依不饶,只见她坐在沙发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怒气腾腾,咬牙切齿说:“谁信你的鬼话,这次我饶不了你!”

    卫兵从彩霞的神情上推测出他的自我惩罚并未触动她,远没得到她的谅解,或许是自我惩罚的力度不够凌厉的缘故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有胯下之辱、曹操有弃袍割须之耻。为了获得宽宥、抓住救命稻草,任何屈辱的事情卫兵都愿意去做。

    人啊,不怕一时摆出猪狗的姿态,最怕真的像猪狗一样活一辈子!

    只见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啪啪的又抽了七八个耳光,脸上泛起一片红痕。

    犹如发生了地震,老罗和四妮震惊不已,身体不禁颤抖。彩霞受到触动,眼神中的怒气烟消云散。

    林富友顺势说:“哎,卫兵起来吧,别跪了!你写个保证书,以后不准再和其他女人乱来,否则真要把你撵走,你还回修车店去!”

    “以后你身上全部带的钱不能超过五十元,你有钱就变坏。”彩霞说着拿来纸和笔。

    这场家庭风波到此得到平息。卫兵重新回到林家,他像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获得一股海浪的拯救,又游回茫茫大海。

    老罗和四妮坐上票车回家,在车上老罗说:“唉,卫兵也是窝囊废!我活一辈子,也没做过这样丢脸的事儿。”

    四妮想起卫兵,心里仍然隐隐作疼,嗫嚅道:“卫兵长这么大我没打过他,今儿个他倒扇了自己好几下……”

    “他呀,活该!”

    回到芦湾后,小勇已经放学。四妮忙着做饭,老罗坐在木凳上瞧着小勇做作业。

    小勇遇到疑难问题,他用笔圈起来,次日向老师询问。他不再问老罗,他知道爷爷根本回答不出来。

    做完作业他常和爷爷奶奶说一些学校的事情,比如某两个同学打架了,某同学转入城市的学校上学了。他们认真倾听,还会嘿嘿笑起来。

    莉莉每天在加油站上班,像是一个零件嵌入机器,她很少来看小勇。小勇已经习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日子安安静静地溜到初夏,气温炎热起来,夏意弥漫,布谷鸟在村庄上空咕咕啼叫。这种鸟像是大自然的钟表,它的叫声提醒人们麦子成熟将要收割。

    站在贾鲁河桥上远望,麦田鎏了一层金黄,在微风中摇荡。河水犹如一条手臂轻轻拂过这片广袤的平原。

    卫东在工地下班后给老罗打电话说:“我给莉莉打几次电话,她都没接。”

    “我很长时间没见她了,不知道她整天在加油站忙个啥!”

    “麦子熟了吗?”

    “熟了,后天就要收割。”

    “明儿个我请假,后天回去。”

    到了后天,卫东从城市回来帮忙收麦子。

    老罗花钱雇佣收割机,一顿饭的功夫几亩麦子已经收割。卫东开着拖拉机把一车斗麦粒运回家暴晒。

    卫东返城的前一天,莉莉带他去县城的民政部门办理离婚。她说小勇马上要上初中,她准备将小勇转入县城上学,毕竟县城的教育条件更优越。她说他们必须办理离婚手续,她和小勇的户口将要迁到县城。卫东没有多想,为了小勇进城上学,他完全赞成她。

    离婚后,他又扛着行李匆匆返城。

    天气闷热,蝉声起起落落,街巷上没有一丝风,繁叶静止不动,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那晚,老罗去找老唐唠嗑儿。老唐住在一栋破旧的平房里,屋内凌乱不堪,木柜下面堆着很多脏衣服,门口摆着很多空酒瓶。

    老唐说已经两三个月没人给他打电话。盼盼自从嫁到湖南后很少联系他。他如同已经埋入坟墓,无人再关心他的生死。

    “估计着盼盼很忙。”老罗安慰他说。

    “忙得连打电话的空闲都抽不出来吗?我不信。她呀,还是恨我。”老唐黯然地说。

    老唐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当时他花了一万块钱的介绍费把一个云南的女人领回家。那天盼盼从学校回家,当时她十三四岁,正在读初中。她回家后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为她开门,她吃了一惊。她对那个女人抱着敌视的态度,她不想要后妈!接下来她们又因为琐事发生口角,他斥责她,还扇了她一记耳光。她哭着跑了出来,到她母亲的坟前哭泣半天。

    从那儿以后,父女关系跌入冰点,她很少跟他说话。她初中毕业后去深圳打工,后来执意嫁到湖南。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没有回来看过他。

    那个女人和他生活不到一个月不辞而别,还顺手带走他在衣柜里珍藏的五千块钱。

    灯光照着两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老鼠在木柜底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老唐改了话题,说近期感觉身体不适,吃饭没胃口,晚上还失眠。老罗劝他不要省钱,坐票车去尉东医院看看。

    老唐忽然想起什么,眼珠翻动一下,又欲言又止。老罗不喜欢他遮遮掩掩的样子,追问还有啥事藏在肚子里。

    老唐皱了一下眉头说前几天深夜他睡不着,独自在街巷溜达。经过卫东家门口时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记得卫东收割麦子后就打工走了,左邻右舍也没见谁家有那样的汽车。

    他的话说完,在老罗心中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难道是莉莉借谁的车开回家了?”老罗猜测说。

    “老罗啊,你别迷糊。卫东常年不在家,莉莉自个儿在家,会不会引来哪个野汉子,你得留心!”老唐直言说。

    “你这话点醒了我。”

    老罗离开老唐家后,夜已渐深,他特意拐到卫东家瞧瞧,见门口空空荡荡,并没有看到轿车,院子中黑灯瞎火。他在黑暗中立了片刻,默默离开。

    他回家后见小勇已经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风扇在呼呼转动,吹来一阵阵凉风。

    熄灯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四妮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问他咋啦,要不摁开电灯吃些药。他说身体无碍,和老唐聊几句后睡不着。

    四妮问你俩聊了些啥,他说随意聊到盼盼,并未提起那辆黑色轿车的事情。

    黑色轿车在他心中来来回回碾压着思绪。他想起莉莉近来的一举一动,越发觉得蹊跷。她的衣裙越来越艳丽,还描眉画眼,精心打扮。她对小勇越来越不上心,很长时间没来看小勇。

    他又想起卫东走前说过他和莉莉已经办过离婚手续。他当时还怀疑,小勇这么大了,离啥婚呢!卫东说离婚后莉莉准备把小勇的户口迁入县城,计划让小勇转入县城上学。他当时纳闷,想到小勇说过现在班上的同学寥寥可数,很多搬入县城了,他信以为真。此时他猜想这件事有可能是莉莉筹划的骗局。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晚都会到卫东家瞧瞧,均未看到那辆黑色轿车。

    正当他猜测那辆黑色轿车是老唐醉酒后的幻象时,他碰到了它,荡起一阵风波!

    那晚老罗睡不着觉,坐在院子中摇着蒲扇乘凉。村庄静悄悄的,星斗依稀,令人讨厌的蚊子嗡嗡叫着。

    他拿起手电筒,起身推开大门,穿过幽暗的街巷来到卫东家门口。手电筒的光束射在一辆黑色轿车车身上,他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声。他站在门前,见几缕雪白的灯光从屋子泄露出来。他仔细倾听,屋内清晰的传来男人的声音,混杂着几声莉莉的浪笑。

    疑团在他心中犹如炮竹似的爆炸。这大晚上的,男人和女人在屋内能干啥呢!他判定那辆黑色轿车是那个男人的。他越想越愤怒,一波怒气在心头涌起,脸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燃起烈焰。

    “莉莉,开门,开门!”他拍了两下门,大声呼喊。

    他的呼喊搅破四周的寂静,邻居家的狗汪汪叫起来。

    屋内的灯光顿时熄灭,人声也消失了。

    他又拍了两下门,屋内仍然毫无动静。他怒气冲天,非要揪出那对狗男女。他弯腰捡起院墙边的一块砖头,朝着黑色轿车狠狠砸去,只听啪嚓一声巨响,它的前挡风玻璃被砸破。他又捡起一块砖头,用力甩去,又爆出一声巨响。

    “他娘的,你们不开门,我把车砸掉!”他骂声不断,在黑夜中格外响亮。

    黑夜的寂静被巨响震碎,屋内的灯亮了,院子里的门灯也亮了。狗的叫声更加狂烈。左邻右舍被惊醒,纷纷穿上衣服,从大门中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只见莉莉和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走出来,他破口大骂,骂老罗搅扰他的好事。那男人面目狰狞,抡起拳头将老罗锤在地上,嘴里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敢把我的车砸了,我弄死你!”他说着,又用脚在老罗身上狠狠跺一脚。

    老罗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疼痛地呻吟。

    那男人还要殴打老罗,三四个街坊邻居急忙跑来阻止,谴责说:“你是谁啊?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儿媳屋里,还动手打一个老头儿,算啥好汉!”

    男人满嘴喷粪,只好收敛手脚。

    “我告诉你们啊,我已经和罗卫东离婚,我现在是自由的,我爱找谁我找谁!”模糊的灯光映照出莉莉扭曲的面孔。

    她说完急急从屋子里提出一个黑包,和那男人坐上破烂的轿车扬长而去。

    老罗躺在地上,骨头架子像是被拆散,根本站不起来。几个人扶起他,将他背回家。

    次日,莉莉的丑事像是旋风似的卷过村庄。

    有几个街坊邻居说他们好几次看到那辆黑色轿车驶入街巷,停在卫东家门口,并且深夜多次听到从莉莉屋内传出奇怪的声音——有人直说那是莉莉叫床的声音。

    在加油站上班的人说莉莉时常和一个加油的顾客眉来眼去。那个顾客从前因为偷牛住了十年监狱,出狱后靠倒卖二手车过活。有时莉莉下班后坐上他的轿车,不知道两人去哪里逍遥自在。

    这些事情在村子的小卖部已经散播一段时间了,但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待脓破血流。

    在村子里好像没有什么秘密能够守得住,偷鸡摸狗、针头线脑的事儿在那里也能被拎出来放在太阳底下咀嚼。

    老罗像是把一个鼓鼓的脓包扎破,溅了自己一身脓血。

    那天晚上他被人背回家,他躺在床上哼哼喘息。四妮摸黑敲响卫生所的门,村医王虎过来后在他的身上贴敷两张膏药,又开了几包药。到拂晓时他才回过神来,让四妮搀扶他起来去茅厕撒了泡尿。

    他想起莉莉的丑事后气急攻心,血压猛增,又吃了一片降压药。天亮后他拨通卫东的电话,直接了当地说:“卫东,莉莉跟一个男人跑了。”

    卫东大惊失色,向莉莉多次打电话无人接听。他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天向工地领导请假回到芦湾。

    票车正好路过加油站,卫东就下车去加油站找莉莉。莉莉的一个同事说莉莉已经辞职,其它事情一概不说。

    卫东回到家时临近傍晚,坐在床前听老罗叙述事情的原委。他垂头丧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咋办,毕竟做久了木偶人,当幕后的牵线人悄然离场,给他自由,让他独立时,他却不知道如何行走。

    “你去她娘家找找。”老罗点拨他说。

    太阳已经落山,夜幕覆盖大地,一群蛤蟆在河水里呱呱的乱叫。

    卫东骑上自行车要走,四妮喊住他说:“你吃过晚饭再去!”

    “让他去吧,早去早回。”老罗躺在床上高声说。

    卫东骑上自行车发疯似的蹬着,越过好几个村庄,跨过一片片田野,这才来到水坡镇上。到莉莉娘家时天已经黑透,岳父岳母正在吃晚饭。

    “莉莉在吗?”卫东进屋后直接问道。

    “她没来!”岳父冷冷地说。

    “她跟一个男人跑了……”

    “卫东,你胡诌啥,自个儿的老婆你看不住,算啥男人!我前阵子听莉莉说你俩离婚了——她不再是你老婆。你还来我家找她,你再胡搅蛮缠,我拿木棍赶走你!”岳父放下碗筷,瞪着眼睛说。

    十多年前岳父靠着罗家送的巨额彩礼做了手术,心脏病才得以治愈。如今他身体健朗,能下地干活,还能喝些小酒,说起话来洪亮如钟。

    卫东的目光在屋内搜索,确实没有搜到莉莉。

    “你快滚蛋,以后别来我家,咱们现在没啥关系——再来的话我报警,你这是私闯民宅。”岳父毫不留情,大声吆喝。

    卫东又蹬着自行车打夜回家,一路上心灰意冷。

    老唐和老蔡来看望老罗,老罗挣扎着起来坐在床头,背后傍着两只枕头。

    “王虎说伤着了肋骨,吃了些药,起码要三四天后才能好一些。现在老了,身子骨儿真没年轻时好。记得当年摘柿子从树上摔下来睡一觉就会好。”

    “唉,咱们真是老了,马上七十岁的人了。莉莉做得真过分,偷汉子竟偷到家。那男人听说蹲过大牢,偷过很多头牛,不是啥好东西!”老唐义愤填膺地说。

    “这几天好好歇歇,孩子们的事儿咱们管不住,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也没人心疼。”老蔡安慰说。

    卫东回来后,四妮把饭菜端出来让他吃。他吃过饭后坐在老罗身旁唉声叹气。

    “唉,莉莉不在她娘家,咋找她呢?”

    “我看现在即使找到她,她也不会回来的。她现在应该在那个男人家。”

    老罗心里明白,莉莉现在有了新欢,是不会再回来的。他看得出来,卫东对她抱有幻想,希望她回心转意,然而有些人一旦认定某件事,态度比钢铁还要坚硬,很难去感化,更不用说去扭转。

    现在让卫东找回莉莉的目的是啥呢?老罗认为需要卫东当面见到莉莉,这样他才会死心,才会从幻想中挣脱出来。

    “谁知道那男人家在哪儿?”

    “没人知道。”

    “咋办呢?”卫东挠着头说。

    “明儿个你还去她娘家——她不可能和她娘家断绝联系。”

    卫东蹙紧眉头,他突然觉得父亲做得不妥,如果父亲发现莉莉与人厮混没有大吵大闹,而是默默离开,现在这个家应该相安无事。

    “你发现莉莉和那男人在屋里,真不该管他们,更不该砸那辆车——这样的话莉莉不会走。”卫东耷拉着脸抱怨说。

    老罗听后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爆炸起来。他用手掌支撑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脸色气得乌青,吼道:“你这傻屌,你老婆和别的男人睡觉,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缩头乌龟,你还是男人吗!我咋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卫东被老罗骂得满脸通红,不敢吱声。

    四妮忙赶过来为卫东解围,拍着老罗的脊背说:“孩子他爸,你别动这么大的火气!卫东回去睡觉吧,累了一天了。小勇在这儿睡,明儿个还得上学。”

    卫东走后,老罗凑近四妮的耳畔,低声说:“卫东准是小时候掉床摔坏了脑子,刚才他那一番话你听见了吗?莉莉和那男人鬼混,他怪我多管闲事!”

    四妮面露羞愧,内心更加愧疚,为儿子辩白说:“他累了一天,又被他老丈人糟践一顿,头脑不清醒。”

    “他清醒时脑子也不好使。”

    从前当别人说卫东是傻屌或白痴时,老罗总是极力辩护,卫东虽然不够聪明,但是他能够认清大是大非,在工地还能埋头苦干。今日他的话让老罗改变对他的看法。在老罗眼中,他好像是一头蒙昧无知的猩猩,人的形象已经模糊。

    次日天亮后,卫东用井水洗了脸,然后蹬着自行车去水坡镇。他来到莉莉娘家后将自行车停在门口,自己杵在车旁,摆出“程门立雪”的架势。

    岳母骂了他几句,捞起扫帚驱赶他。他坚持不走,她端来一盆脏水向他泼洒。他慌忙躲避,裤腿被溅湿一片。他仍然站在原地,嚷着说:“丈母娘,莉莉不回来我就不走!”

    岳父不甘示弱,抄起一根木棍吓唬卫东。卫东身材魁梧,力气强劲。当岳父的木棍迎面挥下来时,他的一只手挡过来,紧紧攥着木棍不松手。岳父弓着马步,使出浑身力气左右腾挪,却抽不出木棍。

    这场面引来一些人的围观,饶有兴致地观看女婿和丈人的角斗。

    不久岳父难以支撑,骂了几声松了手。卫东手持木棍立在门口,像是一尊威武的门神。

    卫东在门口坚守三四天,引起镇上很多人的关注,竟然有好几个闲人搬来马扎坐在一边观看。

    这年代电视里值得看的故事很多,但是剧情大多纯属虚构,或者发生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大家逮着这个发生在身边的好戏,都不愿错过。

    岳父把大门紧锁,一家人远远躲开。

    卫东仍然不走,时而嚷几句关于莉莉的话。有人偷偷建议他买个铜锣,咚咚敲起来,再拉起一条横幅助阵,写上“还我老婆!”字样,这样威力更大。

    岳父在镇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酒量在镇上屈指可数。卫东的做法激起哗然的舆论,让他损失颜面。他向派出所报案,说卫东私闯民宅,对他进行骚扰威胁,建议警察立即逮捕卫东。警察查看现场后说卫东只是站在门口公共空间上,并无过激行为,不予立案。

    那天正当几个观众蹲在墙角兴味索然时,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卫东眼前。前几天它被老罗砸破玻璃,不过已经装上新玻璃,还贴上一层灰色隔热膜。莉莉和一个男人下了车。莉莉穿着碎花连衣裙,挺着胸气冲冲地向卫东走去。

    “罗卫东,我们已经离婚,你别再纠缠我。当时咱们结婚时我不喜欢你,没一点儿感情。结婚后我跟着你一点儿不幸福,我很讨厌你,不想和你在一起。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别来骚扰我。”她理直气壮地说着,眼神中本能地露出一丝歉疚,“你要好好把小勇养大,你回家给小勇说,我很爱他——以后我不会再见他,你们当我死了吧!”

    那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着圆胖脸,一脸络腮胡子,穿着花裤衩,满身戾气,乜斜眼睛,握着拳头在卫东眼前晃两下,像是战胜者的示威,彰显自己雄浑的力量,凶巴巴地说:“孙子,以后你要是再敢缠着莉莉,咱们拳头见!”

    卫东神情愣怔,凹陷的眼眶闪出泪光。他听后莉莉的话,像是一个被重击的玻璃人,四肢百骸瞬间支离破碎。他的精神轰然崩溃。莉莉不会跟他回去的,他从她的神情中能够看出她的决绝。她根本不爱他,不爱小勇,不爱他们的家!

    他一句话没说,兜着破碎的心转身离开,用哀伤的眼神回望一眼莉莉,然后骑上自行车疯狂蹬着。

    悲伤的情绪在他体内翻滚。他多么希望莉莉能够回心转意,能够跟他回家。他还会对她百依百顺,她让她向东走,他绝不朝西。他还会把从工地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让她当家作主。他甚至能够容忍她和别的男人苟且胡混,只要她不离开他们的家。

    每人顶着家中的一边天,不管谁走掉,那一边天都会塌下去,家就会漏风漏雨。

    他们的三口之家,莉莉走后只剩下他和小勇,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太阳偏西,火辣辣的烤着大地。沥青路面被晒得软软的,散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儿。

    卫东发疯似的骑着自行车,像是一枚射出去的炮弹,飞快地飞着。他的眼中只有莉莉,泪水盈满眼眶,他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像是在黑暗的隧道中飞驰。

    猛然间只听哐啷一声,他眼前一黑,自己狠狠摔在地上。他趴在地上一阵疼痛。原来他追尾一辆拖拉机挂车,幸好他撞击的是装满麦秸的车斗,而非披坚执锐的车头——否则他即便不当场身亡,也会撞成腿脚残疾。

    拖拉机司机赶紧踩下刹车,猜测爆胎了,急忙跑到车后,只见卫东倒在沥青路面上,眉头已磕破,淌出一片鲜血。自行车被撞击报废,前车轮歪七扭八,扁瘪畸形。

    司机吓了一跳,赶忙扶起卫东,问道:“兄弟,你咋撞我车斗上了?”

    “我没看见。”他头晕目眩,慢慢坐起来,用手抚摸一下眉头,手掌沾满鲜血。

    “你是瞎子啊,这么大的车你没看见!”

    “都怪我,真的没看见。”

    “你准是蹬着车在打盹儿,赶紧找大夫包扎一下吧。”

    “不用。”他站起来后瞅着那自行车啼笑皆非。

    “这车你是不能骑了,我装着一车麦秸,也不能拉你走。”

    “没事儿,我抬着它走。”

    “我这毛巾和草帽给你!”

    司机把耷拉在脖颈上的毛巾取下来递给他,又摘下草帽罩在他头顶,遮挡着他血淋淋的眉头。

    他用毛巾揩了一下眉头,擦掉血迹,粗壮的手抬起自行车继续赶路。

    不久,他气喘吁吁,短袖被汗水溻湿。路人看到这吊诡的一幕投下异样的目光。他走了好大一会儿,幸好遇到一个开着电动三轮车的熟人捎了他一程。

    回到家后四妮看到他这副狼狈相心疼不已,拿来老罗喝剩下的半瓶白酒,用棉花团蘸着酒水在他眉头上擦拭,为他杀菌消毒。

    卫东说起见莉莉的事情眼噙泪花。四妮骂她绝情,是个臭婊子。

    老罗已经能下床走动。他抬起焦黄的脸庞望着母子俩说:“你俩别哭哭啼啼。强扭的瓜不甜,她回来咱们还不要她嘞!”

    “你想想从前咱俩为给卫东娶媳妇儿受了多少罪、做了多少难、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这以后让卫东咋过?唉,小勇这孩子命苦,以后是个没妈的孩子。”

    老罗想起卫东结婚时欠下的债前年才还清,他们确实付出很大代价。他又想起小勇,难免感到凄凉。

    次日天空刚刚冒出鱼肚白,卫东就坐上头班票车进城。他继续在工地干活。只有繁重的工作,才会让他暂时忘记痛苦。

    四妮做好早饭,叫小勇起床吃饭。小勇却行为异常,他赖床不起,揉着眼睛说:“我不想上学了。”

    “为啥?”

    “有同学嘲笑我——说我妈妈是个破鞋。”

    “那你也得起床上学。”

    四妮很惊诧,她想那些孩子准是听了大人们的议论,就来嘲笑小勇。她拉起小勇,催他吃早饭后去上学。

    小勇无辜地被裹挟在家庭漩涡中,他看不懂大人们的世界,谁知道他的内心世界?

    那是一个星期天,小勇独坐在木桌上握着圆珠笔在日记本上写下很多文字,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我记得那天妈妈说她以后要在加油站上班,让我跟着爷爷奶奶,我不大乐意。我觉得妈妈不爱我,她爱工作,也爱钱。

    爷爷爱喝酒,也爱腌菜,他爱的这两件东西我全不喜欢。他的脾气不大好,嗓门很大,生气后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很好笑。他没有生过我的气。他对我很好,他卖腌菜回来常常给我买回巧克力、夹心饼干,我很喜欢,不过当我做作业遇到问题时,他不能帮我解答。他常鼓励我说:“小勇啊,你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在城市找个像样的工作,为咱们罗家争光。”

    奶奶没啥爱好,她只爱唠叨,啰里啰嗦的。她的背有点儿驼,眼睛也不好。当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她要眯着眼睛走近看才能认出我。她做的饭菜不算好吃,口味有时很咸,有时很淡,我猜她准是放多了盐或忘记放盐了。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对我很好,常常给我煮鸡蛋。有时我不吃,她就让爷爷吃,我想她自己舍不得吃。

    有一天二叔回来后爷爷很生气。我听到他们小声说二叔和别的女人鬼混,被二婶发现后把他赶回来了。我对二叔很陌生,他几乎只在春节时回来一次。妈妈说二叔是去给二婶家做“倒插门”,我不清楚具体意思,但我觉得“倒插门”这个工作很难做,要不然咋会被赶回来。我不知道二叔为啥会和其他女人混在一起,难道因为二婶是个瘸子吗?

    我姓罗,爸爸也姓罗,二叔、三叔也姓罗,爷爷也姓罗,二叔家的孩子却姓林,好像关系和我们很疏远。我想妈妈瞧不起二叔和二婶,因为她私下里称他们“那个做倒插门的”“林瘸子”。二婶家很有钱——妈妈说比校长、村长还有钱。妈妈很想有一条和二婶脖子上一样的金项链,冬天还想有一件和二婶身上穿的一样的羽绒服,不过她说爸爸没钱给他买。

    爸爸每年在家时间不长,他大部分时间在工地打工。妈妈多次给我说:“小勇啊,你要好好学习,长大后不能像你爸爸一样窝囊。你要考上大学,到城市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老师教导我说“劳动最光荣”,爸爸在工地打工是劳动,爷爷在田地干活也是劳动,不知道为啥身边的人鼓励我要摆脱劳动。难道在工地打工不光荣吗?在田地干活不光荣吗?我爱农村,长大后我想留在农村,你们为啥非得让我离开农村、去城市呢?这些问题谁能帮我解答!

    麦子收割后,爸爸又要回工地打工。他临行时给我说:“小勇啊,妈妈说准备把你转入县城的学校上学。”我扭头反问妈妈,她支支吾吾没有回答,我感觉她是在骗我。她骗我为啥不直接给我说,却让爸爸转告我呢?我的很多同学都转到城市上学了,包括和我关系要好的刘飞、张亚楠。我们校长的儿子和女儿也转走了。

    我们小学前两年调来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听说她是大学生。她除了会讲课,会讲故事,还会唱歌跳舞,我们很喜欢她,可是她教我们一个学期就调走了,听说是她爸爸找关系把她调到城市的学校。现在我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也是我爸爸的老师,他们从前教过我爸爸,他们说我比爸爸成绩好得多。爸爸说他上小学时一个班级五六十人,现在我们班只剩下八九个人。我不明白,为啥很多农村人搬进城市?为啥我的老师和同学全挤着要转入城市的学校?

    妈妈去加油站上班后很少见我,我知道她很忙。我和她在一起时,我发现有陌生男人给她打电话,她避开我接听,我能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很亲密。

    我在想,妈妈是不是和其他男人混在了一起?我又想起二叔的事情。为啥世界上会有混乱的男女关系?

    我在大街上见过两条公狗为了一条母狗互相撕咬,咬得鲜血直流。我想,在男女关系上有时人并不比狗文明多少。

    我的猜想被现实印证。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我躺在竹席上出了一头汗。我睡到半夜被吵醒。原来爷爷去我家正撞上那个男人和妈妈在一起,于是打起架来。爷爷被打倒,肋骨受伤,他被人背了回来。

    第二天我背起书包去上学,听到街角几个闲人在议论。

    “莉莉经常把野男人带回家,昨儿个是被老罗撞见了。”

    “卫东常年不在家,她一点儿不安分,真是个破鞋!”

    “当年她嫁给卫东,图的是他的彩礼。卫东脑子缺根筋,不够精细,他戴了多少绿帽子自个儿也不知道——我看他家孩子长得一点不像他,不一定是哪个男人的种!”

    人们的闲言碎语像是一群嗡嗡哄哄的马蜂蜇伤我的脸,我背着书包跑着到学校。

    到学校后我心神不宁,却没有躲开伤害。

    有同学直接问我:“小勇,你妈妈是不是跟人跑了?”

    “你胡说!”

    “咱村的人全知道。”

    “你妈妈才跟人跑了呢!”

    我们揪打在一起,正在不可开交时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大声呵斥我们。

    放学后,几个同学追着我喊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以后小勇没妈妈了,像根草啦。”

    我跑着躲避他们,跑到街角时几个闲人还在嚼着关于妈妈的闲话,我朝他们呸呸两声,吐下一口唾沫儿,他们骂我是“野孩子”。

    我流着泪回到爷爷家。我坐在门口,我想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也许,我不够听话,学习不够好,还有很多小毛病,不值得她爱。

    爷爷的胸前和脊背上全贴着膏药,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他去厕所也需要奶奶搀扶。

    那晚,三叔给爷爷打电话,问他和奶奶这几天身体咋样。奶奶凑在电话前向二叔说起我妈妈的事情,第二天三叔还是回来了。他看到爷爷后很气恼,要找打爷爷的人报仇。他又开车带爷爷去医院看病。

    三叔对我很好。他在县城上班,大概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当我过生日时他会送给我礼物,比如文具盒、日记本、积木玩具。妈妈说起他时总带着褒奖的口吻:“小勇啊,你要向你三叔学习,你瞧你爷爷家的墙壁上,那贴的满满的全是他的奖状。”她顺带着也不忘贬低一下二叔:“你千万别学你二叔,做了‘倒插门’后他谁也瞧不起。”

    爸爸那天回来,我见他的眉头上带着伤疤。他说他见我妈了,我妈说她很爱我,不过以后她不会再见我。我很悲伤,妈妈为啥要抛弃我和爸爸呢?我和爸爸抱成一团哭泣。

    爸爸说他明天一大早要返回城里的建筑工地,让我跟着爷爷奶奶听话。我给他说:“爸爸,你一定要回来,妈妈不要我了,你千万不能抛弃我!”

    “我会回来的,到时你给我打电话说你想要啥,我给你买。”

    我爱爸爸,他笨手笨脚,呆头呆脑,他很怕妈妈,或者说他在妈妈面前像是老鼠见猫似的,不过他没有坏心眼儿,他实打实的对我好。我有时很担心他也会离我而去、悄悄地抛弃我。

    不管别人咋说妈妈,我也爱妈妈,我觉得她也爱我——至少她从前是爱我的。

    关于她的流言像是倾盆大雨泼洒过来,我有些抵抗不住。

    我幻想着有一天她能够回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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