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集体生产的时候，村子四周的田野里没有一棵树，田野就没有任何遮挡地一望无际，一年四季辽阔无边，很有气势，也很耐看。田野里的路边不种树，是因为怕树冠挡住了庄稼的阳光雨露，掉落的树叶树枝压坏了禾苗;田野里的水塘边也不种树，因为那里种着低矮的茄子、辣椒，高挺的芦黍、向日葵和爬满藤架的豇豆、扁豆和丝瓜、葫芦。

　　田野里没有树，树全都种在村子里了。村子里的树也不是随意乱种的，只是种在人家的房前屋后。房前屋后的树是人家私有的，因为私有，别人就不能够擅自地乱折乱伐，连小孩子在别人家的树上折一个枝丫也是不被允许的。那时，家里大人教育孩子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是：不要折人家房子周围的树枝。这样教育目的不是要让他们养有良好的道德素养，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但这样的教育却又成功地把孩子培养成以后公共场所文明道德的坚守者了。这与搂草打兔子的情形倒是有几分相像呢。树不会遭到乱折乱伐，树就长得很自在，自在的树一个一个地比着劲往高空里生长，那时的村子里没有楼房，树就很容易地长得超过了房顶。超过了房顶的树，村里的人说它“搲到了风”，意思是招上风头了，生长起来就会更快。都说树大招风，招风的大树会长得越发地大，招风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长得很大的树人家一般是不会轻易砍了它的，只有当它们能派上更大的用场时才去砍它。那时的乡下，种树的热情在每一个村子里激荡着，使得一个个的村子全都被绿树严严实实地掩隐着，有树的地方就是村庄，是对村庄的一个最基本的确认方法。

　　村里的树种类很有限，最多见的是柳树。柳树也不是枝条如美女秀发般下垂的垂柳，那时候垂柳在村子里绝对是传说中的名门闺秀，少有人有过一睹芳容的艳福。村子里柳树顶上的枝条像黄毛小儿头上的乱发，方向不明的四处散射着，有风吹过，手舞足蹈，没有一个顺眼的模样;树上粗壮些的干枝少有挺直的，以至很难从它身上找到可以做一根扁担那样长的材料来;从地面往上至枝干分岔处的主干上，树皮极其深厚粗糙，经常可以看到有猪靠在上面呼啦呼啦地蹭痒。看遍村里所有的柳树，几乎见不到没有被虫蛀过的，树越老越大越被虫蛀得越厉害，厉害得整个树身都被蛀成了一个大大的空洞，树如果足够大，那空洞就会大得可以藏进一个人去。曾经有胆大的孩子在玩藏猫猫游戏的时候藏了进去，大人见了吓得变了脸色，说那里面会有蛇的，后来小孩子们就再也不敢往那里面躲藏了。因为弯曲和易受虫蛀，柳树的材质似乎就只能用来做柴禾。但这种模样丑陋和材质没有什么大用处的柳树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极其易种易活。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人们就从树上砍下一些大拇指或锄头柄那样粗细的枝丫来，把粗的一头削尖，插进水塘边的泥浆里，只需几天那上面就长出了白白的根丫，然后在准备种树的随便地挖个坑栽上，它就成活了;也有图省事的，从树上砍下一截树干，将一头削尖，像是打桩一样直接就敲打着插进土里，它也照样能活。落地生根，易栽易活，这大概是这种柳树大量地遍及所有村子人家房前屋后、沟沿塘边的主要原因吧。

　　柳树之外，其次多的大概要算是白杨了。白杨的特点是树干直挺高大，但它材质很松脆，容易折断，要样也是并无多大用处，且栽种也不及柳树那样方便，所以种的就远不如柳树那样多。柳树和白杨之外，桦树也是村里人家喜欢栽种的树种。桦树生长快，树冠大，树叶稠密，夏天里树下是纳凉的好处去。桦树的果子是小孩子们的至爱，他们把它收集起来，用来一颗接一颗地在地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和刚刚学会的文字，从中获取着创造与成功的喜悦，有时候也用它同伴投来砸去地做打仗的游戏，同样其乐无穷。

　　要说最受村里人喜欢的应当是桑树了。大家喜欢它是因为不同的人能从它身上得到不同的需求。男人们喜欢桑树，因为可以用它来做桑木扁担。桑树是最有韧性的一种树，有韧性的桑木做成的扁担，担在肩上弹性十足，自己走起来舒服，别人看上去潇洒。桑木扁担不仅经久耐用，还通体红润，并且用得时间越久越是红润，也越发地令人爱不释手。有一条桑木扁担是村里每一个男劳动力的梦想，也被他们看成是最值得炫耀的财富。女人们喜欢桑树，因为桑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养蚕，每到春天的时候，女人们就纷纷出动，到各村去寻找桑树采摘桑叶。她们成群结队地出去采桑叶，说起来是去劳动，其实更像是去赶一场喜庆的庙会。被写进古老诗经里的采桑女，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成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文化符号。小孩子喜欢桑树，因为可以吃到甜美的桑葚。夏天的时候，一颗颗的桑葚挂在树枝上，眼看着它们由红而紫、由紫而黑地变化着。桑葚越黑越甜，黑得像乌枣的桑葚那甜甜的滋味仿佛是可以看得见的。采摘桑葚的日子是村里孩子们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他们长大后的最为美好的记忆。

　　后来，有一种新的树种被人引进村子里来了，那就是泡桐树。大家说这是从河南兰考引进的树种，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同志曾经用它来治理兰考的盐碱和风沙，它的生命力特别地强。村子里第一个种泡桐的人家在他们家的屋后一下子就种了四棵。泡桐树长得特别快，种下的时候还只是一棵只有大拇指粗的小小的树苗，只三四年的时间就长得有牛腿那样粗壮了。泡桐树树干挺直，树叶大得像芭蕉扇，春天的时候还开着紫色的花，一簇一簇的，簇拥在高高的树顶上，很是好看。更为重要的是泡桐树的材质很好，尤其是长期浸泡在水里也不容易腐烂，是制造木船的好材料。长得快，好处多，栽种也很方便，不需要树苗，只须去挖几节树根来埋下可以。于是村子里种泡桐的人家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泡桐树是村子里树群中的外来户，不过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外来户，它刚一落脚，无论是在生长的速度、高度和挺拔的程度上就压倒了一切，成了村子里的树中贵族，倍受宠爱。

　　说起来像是昨天的事，其实已经是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的村子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越来越多的人家搬去新建的农村居民小区里去居住了，原有的房屋因为当心着迟早会拆迁而再也没有维护修缮它们的心思，任由它们一个个地破旧下去，还有那些无人居住的房屋干脆已经倒塌。世事沧桑，村里人在房前屋后栽树的热情早已没有，新树栽种不起来，旧有的树却已经在渐渐地老死而去，少了树的村子不再生机勃勃，昔日村子里的喧腾与热闹已经成了墙根负暄或村头纳凉的人们的激情回忆，有时候他们也会回忆起房前屋后的那些树来，并争相叙说它们的模样和它们生长的故事。

　　2013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