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春联是农村过年必须要做的事情，外公是村里的才人，不仅爱看书，好学，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的春联对子，村人们就拿来自家的一叠叠大红的纸，让外公帮着写。外公是个热心肠的人儿，村人有求于他，只要是能做到的，从来就不会被拒绝。所以，年前的十几天，每每看到外公都是手拿毛笔，稳稳地坐在炕头上，时而一笔一画，时而龙飞凤舞地在小红桌的纸上写着。我很好奇，外公为什么怎么写都不会烦。于是，在夕阳洒向外公鼻尖的时候，我常常坐在椅子上看着外公出神，偶尔还会想：外婆讲的大灰狼会不会和外公长的一个样子呢？特别无聊的时候，我也不捣乱。外婆说，弄坏红纸是要赔钱的，那样我就没有白色方糖吃了。费了很大的劲，我想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办法：找了不要的红纸，拿支毛笔蘸了墨，学着外公的样子，给我的猫儿狗儿写春联儿，他们也要过年了。

人们对于春联的爱是说不清楚的，总盼望着人好年景好，顺风顺水有钱来。所以，红红的对子哪里都想贴上。有个半个字不识的村人，是个光棍儿。有一年请外公写了对子非常高兴，进家门儿就在锅里用白面搅了浆糊贴，这贴的时间不对也就罢了，还出了个大丑。亲戚到家里串门儿，一进院子就看见堂屋门头上贴着“牛羊满圈”四个大字。亲戚好笑，问：“怎么‘牛羊满圈’还能进家里来？”光棍儿答：“进了家的‘牛羊满圈’不是就有钱了么。”

“喜迎新春”是形容村人们年底忙碌而高兴的最好的词汇。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村人脸上的喜庆劲儿，挡都挡不住。你来我家帮帮忙，我去你家凑凑气儿，红火热闹的不是人，是事儿。男人们围坐在热炕上，摆上面板子，端上碗口大的瓷盆子，将一团团发好的面扒拉上案。一只只手伸上来，指头们飞快地舞起来，像快乐的音符跳啊跳。每个上了炕的爷们儿都是神手，吹着口哨，各显神通，将面团子捏扁搓圆的，都是由了他们的。有把面搓一两尺长，左一折右一折，轻轻一拧起头儿一掏成麻花的；有把面杵个小窝窝，放好杵成泥的红豆，捏住口儿成果蛋子的；还有更细的能工巧匠，团面、搓细、捏鼓做娃娃的……我看着高兴，心里却直犯嘀咕：他们的唾沫腥子就不会溅到面里去吗？我相信谁都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像我一样在意又说出来。他们肯定认为，这大喜的日子，吃点唾沫腥子算什么，这是村人们看得起你！

麻花、果蛋子、各种各样的面娃娃，就这样被捏成了。女人们早已在堂屋烧好了油，等着成形的宝贝们下锅的功夫，热火朝天地唠着家常，似乎房顶上的川子都能被震断。人民群众的智慧让人佩服，宝贝们下油锅一炸，比人们出国镀金快多了，好看多了，瞅着就高兴，吃起来就更没的说。

过年也是杀猪宰羊的日子。富裕点的人家杀一头猪或一头羊，自己留多半个，能吃到过完年一两个月。剩下的少半个实在是要不了了，就卖给不怎么富裕的家户。五斤十斤地买回去，也不枉过了个年。

还有个重要的事是做过年的新衣服。据说一到过年，必须穿新的，不做做这辞旧迎新的样子，怎么都不觉得是在过年。女人们和小孩子们是最高兴穿新衣服的，做起来劲气十足。全村不过几架缝纫机，会做衣服的年轻女人们成天地聚在一家子里，变着花样子裁：往里剜一下，往外凸一块儿；这儿剪的肥点儿，那儿裁的窄点儿；裤裆要做深点儿，腰口要做瘦点儿……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做的衣服，还得有个拿主意的。划粉沫子满天飞，木头尺子满屋传。那一年，正流行整套的女式小西装，内搭一件板正的西式小马甲，黑色的、棕黄的、淡灰的，全色的、条纹的、格子的，一套套衣服做出来穿在身上，不管是土灰的松弛的脸还是有高原红的紧绷的脸，个个儿都是那么喜庆、精神、漂亮。母亲挤在女人堆儿里的时候，经常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也不想她，大概是觉得她特别不着调，不抱我，没有跟着外公踏实。大人们都齐备了过年的新衣，才会想到我这个刚会说话的人儿。外婆说我大小都是个人，同样不能待慢了。于是就有了我后来一直穿到六岁的大棉仸子（我六岁以前除了秋裤外，从没穿过别的裤子。倒是有两个轮换穿的棉仸子）。这仸子说起来是新的，其实是用外婆不穿的裤子和秋裤拆拆补补拼凑成的，只有里面的棉花是新的。我虽不怎么懂事，可爱穿漂亮衣服好似我天生的本事，喜欢的不得了。

吵吵嚷嚷的年根儿终于消停一两天，第三天便迎来了年爷爷。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炕上盘着腿吃着花生瓜子唠家常。麻花、果蛋子、面娃娃摆的盘子满满的，沏好的茶水在军绿色的铁茶缸子里冒着热气，用盖子比着分倒给大家，弯弯的眼里全是满足。我直直地坐在炕头的角落，看见炕沿儿堆成小山的瓜子皮，急的不得了，身怕一张张碗口大的嘴吃完了，满手抓了瓜子往嘴里塞，不小心的时候还咬了手。还是外公疼我，拍掉我手里的瓜子，给我剥了一堆瓜子仁儿。我高兴，学着猫猫做太阳进家的事情，一屁股坐在了外公怀里。

三十就这么过。天黑到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就点上煤油灯，玩起了老牌。瘦长的白塑料薄片儿上画着各种戴着帽子的大尖鼻子的老娃娃，被定了规则后，不停地在人们手中流转。我实在坚持不住要睡觉，外婆唬我：“睡着了就把你喂给年爷爷，明天的压岁钱也就拿不着了。”我总是个很笨的孩子，努力睁着累的不行的眼睛，尽管上眼皮和下眼皮在分不开地打架。困到一定程度，我依旧做了睡神。被外婆摇晃着唤醒，发现天还黑漆漆的。傻傻地看着窗外的亮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快起来看隆旺火！”见我没有反应，外婆来给我穿鞋。我走到堂屋门口，冲天的火苗比房檐还要高，火星向外蹦跳着，欢快雀跃。我感到了温暖，去和外公一起往火堆了加柴禾，有了我的加入，火烧的更旺。离远点儿烤烤手，一时忘记了清晨的寒冷。外婆怪我太调皮，本来一睁眼就该问好的，火都快隆完了也没有听见。我想起了压岁钱，手心儿朝上问外公：“外公过年好！”外公笑，给两块钱。又跑去外婆那里问：“外婆过年好！”外婆逗我:“揖怎么做来着？”我立马抱拳头晃了两晃：“外婆过年好！”一家子人都笑我。母亲拉我手：“还有大姨、大姨夫、爸爸、妈妈，都问了吗？”我不喜欢他们的笑，一副我不出丑他们不开心的样子。于是，举起了手里的票子：“我的够了”。

外公是村里的会计，所有的大账小账粗账细账都归他管。你家需要领这东西，他家需要计点工分，这些麻烦的琐事外公也是笔笔清楚。还有村里的大账，买了一头牛，坏了一把犁，上头拨了多少钱，过个一年半载再让外公说说，他也不会记错一点。当会计，外公是有秘诀的。一把塑料算盘，一只挺挺的钢笔，再加上一个个硬硬绿绿的蓝红格子账簿，再多再繁杂的账目到了外公手下也是一个个听话的小兵，排排罗列，井然有序。因了这个，我家的红柜子靠墙的一角总有六七个码的整齐的账簿子，我何时醒来都能看到他们安静的与我作伴。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存在让我骄傲。每次带小朋友到家里玩耍，我便挺直身子，梗着脖子，眯眼享受伙伴们的羡慕眼光和偷偷塞到我手心的白色方糖。

日子就像鬼魅的剑客，从我身边划过，我却不自知，悠悠哉哉沉静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忽然有一天，日子静止了。我坐在热热的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积木，在我眼里，他们长的是相当奇怪的，墙壁、石柱、桥墩子，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故乡在哪里。我唯一见过的是一个红色的桥身子，这个在外公家画匠画的墙围子上有个青灰色的，和我的红桥长的一样。我拿起来又放下，不知道该把它放在我盖的大房子的哪一边。手里攥着红桥，我的心里很踏实，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睡的很香，梦见了仙女送给我人参果。刚想要美美的吃下去，就听见了震耳震耳的声音。猛然坐起来，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张着嘴高声地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开始发慌，急急地去寻外公。见我醒来，人们并不意外，继续吵架似的说着。外公不说话，沉默地听着，见我寻他，抱我给了外婆。在外婆怀里，我很安心，懒懒地将脑袋放在外婆的肩膀上，转着眼珠子看那些无聊的人说我听不懂的无聊的事情。大人们真是太烦了，怎么还在说？我心里开始难受了。换个姿势，将脸转了外婆的颈窝里蹭了蹭，热热的，舒服极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屋子的人终于往外走了。外公不怎么会吸烟，平时不见他抽，今天坐在板凳上连续抽了两三根。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过，想让他抱抱我。外婆了解我，对我说：“你外公有事，等他不忙了再抱你。”我很委屈，天大的事，和抱我有什么关系。我被放到了炕头，不情愿的玩我的木头积木。顺耳去听外公外婆的对话，原来是县里的某位领导出了事，上面要调查。大半年过去了，仍没有什么结果，负责人说是账目的原因，太乱，查不清，就搁置了。可现在是上面领导下了死命令，再查不清就撤负责人的职。这下好了，急了多少人呐。在这高原的一角，外公这个神算盘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甚至整个县知道也是可能的。以为可以淌过去的事情到如此地步才来找外公，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外公是个老实人，正直善良是他的本性，就是你教他耍花花肠子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档子事儿，虽然算账的时候麻烦了些，但凭着他厉害的本事，一本糊涂账被捋得一清二楚的，谁都没话说。母亲说，外公的算账本事就好比如来，任你孙悟空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儿。

外公喜欢看书，最爱看医学方面的书籍，曾经拿起厚厚的黄帝内经指着皮儿上的“黄帝内经”四个字教我读。他说一个字，我就跟着念一个字。外公的要求很高，当我学他读的不像的时候就会很严肃的和我说：“说话要干脆，吐字要清晰。”我的舌头长的大，说话也不利索，听到他的要求就会像蹦豆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秃噜。事实证明，我的念字方法还是有问题，没念几个不说，唾沫腥子喷的到处都是。外公并不生气，看到我努力，他就会夸我：“真棒！就这么念。”现在想想，幸亏我那时候懒，要是坚持着秃噜秃噜念下去，我现在岂不成了个上下嘴皮子总是外翻的丑女？还会不时地不由控制地往外流哈喇子，叫我怎么对得起观众。

在我看来，外公爱医学爱到了极点。他不仅一有空就看，还会拿纸和笔记录他认为有用的东西。日积月累，他的笔记本比一本本医书都要厚。终于有一天，他实践了，对象是舅老爷。舅老爷得了肺癌，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瘦的不成人形。亲戚们心疼他，给他拿钱，看最好的医生，无奈肺癌晚期，命已注定。外公和舅老爷感情非常深，年轻时是共过难的兄弟。舅老爷突然病成这个样子，他感情上过不去，心里不是滋味呀！外公吃饭的时候对家里人说：“不行我试试，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死马当活马医吧。”这个提法招来外婆和母亲的极力反对。外公毕竟没有正规的学过医，这么冒然给舅老爷下药，喝的更严重了怎么办，舅老爷的子女们那一关就过不了。外公没再说话，吃过饭就出去了。也就过了一个月的功夫，舅老爷家来人报丧，外公哭的不成样子。后来听母亲说，外公曾乘家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给舅老爷熬自制的草药喝，舅老爷还特别支持对外公：“熬吧，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好心，即便我喝死了也怨不得你，只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外公当真熬了黑乎乎的草药，舅老爷也当真喝了，还喝了将近半个月。舅老爷对他儿子说，喝了外公的药感觉身体不怎么疼了，舒服点。最后的半个月是等着归去的半个月。什么都吃不进去，即便吃了也要吐出来，人人都跟着揪心。这报丧的来了也好，最起码人不用受罪了。就让他安静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