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那年，我就离开家里，去到镇上的中学读书。从家里到学校要走40分钟的山路，无论是春寒料峭，还是烈日炎炎，寒来暑往的日子里，那条小路上总有许多孩子拖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踩着忧郁的调子行进着。特别是冬日的寒风刺骨的早上，其实跟晚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冬天的早晨总是敌不过漫漫长夜的侵袭，常常被包裹的天昏地暗。家里条件稍好些的孩子可以打着电筒，顶着风雪，酿跄地行走。那些家里拮据的孩子唯一的照明方式是火把，这里的火把大多数是农村人十月份便收割好存放在棚子下面留给老牛的食物，包谷草，火柴划燃了包谷草，照亮了穷人家的孩子的求学之路。父亲不愿自己的孩子这样风餐露宿，便在镇上给我们姐弟两找了房子，每月50元的出租房。把锅碗瓢盆准备好后，他说，这下没人管你们了，好自为之。似乎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警钟。

　　中考过后，我以不错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高中。而姐姐便在这一年过早地结束了她的学生时代，执意要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为此，不断地和父亲争吵，冲突。抵不过她的执着，父亲亲自把她送去当时比较靠谱的某技校。而我，在家里苦苦地等着通知书。父亲却托人早早地在县城里给我租了一间房子，那年，房租涨到了一百元，房间小了，床也小了，我却长长了不少。担心我不会做饭(因为初中时候有姐姐的照顾)，每天中午父亲会从汽车站跑到住处，亲自给我把午饭做好。其实，在姐姐的熏陶下简单的饭菜我早已会弄，不显露本领的原因就是想看看那个很少说话的男人到底有多爱我而已。在我决定不让父亲给我弄饭的那天，他给我定了生活标准，每月300块生活费，无特殊情况不能伸手要钱。他说男孩要穷养，就这样，整个高中，我的口袋里没上过500的现金，为此，我曾暗自恨了他许久。那时候，我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东西叫手机，初衷是和家里联系以便告知和互通的，而手机强大的功能竟让我忘了这一最初的心愿。

　　那时候父亲三天两头的电话总会让我心烦，心烦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心烦为什么电话那头永远是那几句老掉牙的话。故而，电话的这头更多的是随意附和，或是短暂的沉默表示抗拒后，那头也就结束了通话。父亲当过兵，部队的训练让这个男人变得坚强，担当。却也让这个男人变得不怎么会说话了，总是很简洁，总是很直接，总是很冷漠。一个星期为数不多的通话总是也会无声的宣告挂断，留下那头久久的叹息。

　　日复一日，生活简单得就像一潭死水，任你怎样搅拌也翻不起浪花。而我就在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着我并不知道的变化，性格变得急促，脾气变得暴躁，思维变得极端，行为变得残忍。伙同如是这般的同龄孩子出入酒吧，网吧，桌球吧，为头发揠苗助长，尼苦丁和一氧化碳被炫酷的同时一次次地吸入肺中。后来明白了这叫叛逆。终于在一次派出所民警的电话后，我的叛逆被赤裸裸地袒露在了父亲面前，交了罚款，把我接回家。他的一切举动让我措手不及，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对此事竟只字未提，这让我更加的羞愧了。这要是放在别个农村家庭里的父亲会以怎样的方式惩罚他的孩子呢。父亲有着高中文化，去过部队，退伍后干过乡党委书记，终于因为我的降临迫使他离开办公桌，扛起了锄头。小时候常常会有邻居和爸爸开玩笑，工作换回来的儿子，他从未回答，只是会把眼镜眯起来傻傻的笑。后来在一次他和老战友的对话中我知道了这个笑容的意义，在他看来，我可比工作重要多了。也正因为父亲有文化，为人正直，处理问题全面的原因，乡里邻里的遇事总会请父亲出门调解，帮忙解决。还记得那次，王伯和李叔为土地大打出手，事情闹得小村沸沸扬扬，村长一愁莫展，请父亲帮忙说说话。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把这事顺风顺水得就解决了，时候两家人还对他无比的尊敬，但是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和他们讲道理了，而且是铁证的道理。

　　大学了，与家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加寥寥无几了。每年就两个假期回家，有几次借着社会实践的美名放弃了回家的机会。和爸爸的感情，大多靠电话来维系着，而我，似乎更乐意和母亲交谈，尽管每次和母亲挂断电话后移动公司的短息都会很及时的告诉我电话已欠费。母亲话多，爱唠叨，近年来这情况更加严重了，有时候刚说过的话都会忘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一遍又一遍地等着我的回答。和母亲，话题会很多，即便自己从不想找话说，她总是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一切，而我也会毫无保留。相反，和父亲通话的次数会比较少，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有时候会听见母亲说他生气了，为什么我们都给母亲打电话不给他打。想想这个老男人，快六十的年纪了，可能是真的感到孤单了，儿女都不在身边，可能他也想和我们说说话谈谈心。后来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会拨通两个号码，与父亲的通话模式也渐渐地形成。“爸，吃饭没有?今晚在家还是出车?”有时候也会兼顾问一下天气如何，庄稼如何，可恨自己那句身体如何却很少语及。那边也会有一个模式“这久学习忙不?身上还有钱用吗?”这种固定的模式持续到大三上学期，那个冬天很冷，学校操场都结冰。还记得那天晚自习后，接到父亲为数不多的主动的给我电话，而不是问我是否还有生活费。“幺儿，天冷了，给你邮寄了一床毛毯，你手脚都会长冻疮，取点钱买双厚点的鞋子，厚点的手套。”我点头应声，次天就将这一切都付诸实践了。我很傻，傻到能忘记给父亲也稍上几句窝心的话。就连学校操场都结冰了，那他每天都要穿越的高山会是怎样的情景，舍不得买上几件厚衣服厚鞋子的父亲的身体又会是怎样的状况?父亲跑的客车是从县城到乡镇的那种，山路，泥巴路随处可见。母亲说那几天他给车轮上了两道链条。

　　晚上9点半后，给父亲打了电话，那边妈妈厨房敲打锅碗的声音敲打着电话的这端。他说妈妈刚下班回家，他也刚从车站回来，还在做饭吃呢。今天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二十年来，这是一次创世纪的记录，从未想过家里的那个男人也会女人般的喋喋不休，电话那头从未有过的安静。许是因为此时没有行进在盘旋的山路上，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和儿子谈谈;许是因为他逐渐意识到岁月终究有一天会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所以他才慢下来，慢下来和儿子谈谈。

　　问起了我感情生活，问起了我的实习情况，问起了我的生活状况。爷儿俩越聊越来劲，说到我实习就快结束了，和他分享了一些我的感受，告诉了他我的一些想法。以前不知道，其实父子间也会有很多可说的话，就看我们能不能张开口，愿不愿意把自己的话说出来。他问我这次什么时候回家，电话那头是期盼，也是等待，我告诉了他等把材料交回学校就回家，那边笑了，连着应了几声。父亲告诉我，这个月底她和母亲都准备下岗了，其实母亲很早就因为身体原因申请提早退休了的，后来稍微平缓后便又到镇上的幼儿园干起了她的老本行。父亲即将达到交通法规的规定，60岁便不能在驾驶客车了。我分明听出了他的不舍和无奈。我说回家好，是时候休息了，苦了大半辈子的两老没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没享过一天的清福。母亲就快六十了，她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几十年前出过省，去过父亲当兵的地方。她的这一辈子，就出过那一次远门。

　　挂断电话后，才想起今天父亲节应该给他说几句祝福语的，全然被这意料之外的长时间通话搞忘了。现在想想，即便当时记得我会说得出来吗?

　　父亲的爱从来都是隐藏的，父亲的爱也许终究不会被说出来，但他，在给你生命的那一天起，便一直在行动，一直在付出，一直在爱着你。或许，我们对父亲的爱也不需要说出来，那就将这爱也像他爱我们一样给予他吧。

　　2013.6.16 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