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从记事起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很少提及。罗对父亲的好奇如待萌的幼芽随时有破土而出的期盼。“妈，别人都说我长得像爸，是这样吗?”珠帘外，母亲的背影恰如一树料峭的秋叶，罗问一声，那叶子似乎就要落到他眼里。绣有梅花的方帕在母亲转身的刹那，一抹一擦，寒凉的潮湿便被母亲即刻掩藏到了心底。很久很久罗的母亲才从旧忆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笑又写在脸上：“像的，很帅!”。

    如此绝对含蓄的笑容定格在罗的记忆深处，疼!疼像长了双眼，直能看到母亲最深处的隐痛，罗以后不再追问，那分明是往母亲的伤口上撒盐。罗总觉得幼时的日子像是被母亲用米汤浆洗过一样，阳光遍野，温暖满地。满园春色的饭菜里面似乎总有看不够的山间野花在饭桌上盛开，花红柳绿，分外清香。罗每次吃起饭来，几乎是风卷残云，一碗吃完再看母亲的碗里还是一大半的稀饭。母亲看儿子吃饭的馋样，笑也香甜。“妈，稀饭真有那么好吃吗，我也要!”罗大大的眼睛疑惑不解。“你不行，吃稀的影响发育，我的胃不好，干饭难得消化，你要多吃点，吃得饱饱的，我的乖儿子才长得快，长得高呢”。

    罗不知，母亲单薄的劳力不足以换来可以解决温饱的粮食，天天能把稀饭吃得津津有味，那只是母亲在儿子面前的掩饰，说自己胃不好，那全是谎话。

(二)

    儿时罗家屋子前面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悠悠的河水里总有活蹦乱跳的虾鱼快乐地游翔。罗把小手一放，嫩白的虾儿就往手心里上窜下跳。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营养品，罗的母亲闲时就在平日织好的圆筒形鱼网上系一小截小油条或一撮新鲜的猪肺，随意撒在水草丰美的地方，不出10分钟，绳子一拉网中便有许多许多跳着舞的虾和“肉骨嫩”。

    母亲把虾剥了皮，细鱼剔了刺后的嫩肉放到罗的碗中，嘴中细滑的鲜美让罗终身难忘。罗说：“妈，你也尝尝，好嫩的肉呀!” “妈怕腥，不爱吃这玩意，小鱼虾儿补钙，我的儿，可要帮妈多吃点”。

    罗哪里知道等自己吃完一边玩去后，母亲这才正式美滋滋地从剩下的鱼刺残羹中享受着方才吃到的欣喜。大凡好吃的都是母亲不爱的，幼稚的心，哪里会知道母亲又在说谎!其实哪个母亲不喜欢美味?可是儿子的喜悦那是每个母亲心中最美的味道，那可是她日出日作，春播秋收最有意义的收获啊!

(三)

    小学一年级时，学校举行春游活动，别家的孩子不是父母从远城里买回来的麦当劳就是肯德基当午餐，而罗带的是母亲亲手烫的韭菜鸡蛋饼。罗吃的时候直感到有同学惊讶的眼神中从侧处射来不屑不解而冰冷的光芒，那光直把罗放入口中的香饼变成了鲫鱼身上的乱刺，刺出罗大眶大眶的泪水，而那些晶莹的泪却坚强得怎么也流不出，而罗自卑的个性就是在这些不经意的冷视与旁观中默默生了根发了芽。

    年岁像撑桨而过的风景，未来得及看清和回味便成了过去。罗读高二时就已学完高三的全部课程，整个高三的时间基本都是在身经百战的考试中拼杀。月移星坠的晚上母亲为了赚取罗上大学的费用在罗刚读高一时就开始挑灯夜战，那时母亲的针线成了照亮罗漫漫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罗总也不忍心母亲的瘦弱在暗黑中无尽地摇曳，虽然灯光下母亲的样子很美，却美得罗无比地痛：“妈都快天亮了，睡吧，天冷得很。”母亲把儿子伸出的手捏了捏，又放到她的脸上暖暖，接着轻轻拿下再把他的手按进被窝，掖好棉被重又回到灯下。“妈年纪大了，瞌睡少了不少，睡不着，你不知妈做的鞋多招人喜爱......” 妈睡不着?母亲真的比别家母亲的睡眠少吗?罗的眼泪随着黑夜被蒙到了被子里，母亲看不到，只有他最清楚。

    母亲爱针线活，入了迷地上瘾。那时村子里裁缝做衣服弃下的碎布成了她不可多得的珍品，一糊一浆一晒灯芯绒滚边细花镶嵌，千层底的绣花布鞋便在她的手中脱颖而出成为城里人的最爱。曾几何时，母亲手中的布鞋一度成为罗无如伦比的骄傲。村野小巷，城镇里弄，一步一踏，举手投足间，一双双如草蝶的鞋子挥写着生命最本真而优雅的艺术，谁人知道，那里面凝聚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智慧，包容与不解?罗对母亲说：“我同学买的还是一双塑料底的北京布鞋就花了一百多，妈，你纯粹手工纳出的鞋子最起码也值五十元吧，可别太便宜给了人家......”

    “鞋与人也是有缘分的，只要她们真心喜欢，妈随她们给，给多给少妈都高兴。”母亲的嘴角像缝着一朵美丽的合欢花，根根花蕊柔软醉人。

    三年来大大小小的鞋子已从母亲手中脱颖而出三百零陆双，罗那一年却名落孙山。对于农村长大的孩子，考上大学几乎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最佳捷径。罗的伤心那时成为了写在海滩上的字根，浪一袭来，一切转瞬化为泡沫。霜枫染红的秋天，母亲把罗成天跟得紧紧的，怕他想不开，常带他到很远很远的松树林子里拾蘑菇。

    “咱考不上大学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不成大树我们就做这无人光顾的野蘑菇，你看它长得多好，多壮，多香!”罗看着母亲被枯枝被针线被生活一路划破的手指，掉下了他十八年来最长的一滴幸福之泪。这泪如海将他整个淹没在天地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幸福无以名状。

(四)

    “其实考不上大学，还要好些，起码我不用那么远上学，也不用你又为我挂心，妈，我想通了，明天我就去找一份工赚钱养你，你不用那么辛苦了”。罗不知，在偏僻的山村能找一份好的工作除了能力还需要关系。生性不求人的母亲为了打通关系几乎跑断了双腿。现任孝感市的副局长是罗姑父曾经部队的一位战友，关系还算抵手，罗的母亲提着两瓶“重金”买来的茅台与姑父冒着酷署排队似的排到了局长的家。

    据说局长是不会随便收人礼品的，这也是一种潜规则。收了的一般都会有点意向。局长能收下母亲爬山涉水送去的茅台，母亲悬着的心着实乐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个月过去，姑父传局长话问芬丽袜厂要不要去，罗说去得，之后的日子不是东推西推，就是：“人员还在编制，等吧......”。二个月过完了，局长让姑父问罗四四零四厂要不要进，如果愿意立马上交文案，首先农转非首交9600元，罗的母亲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凑齐了所有分子，三个月过去了，局长回话说：“还在审批，等等，耐心点!......”一年后无果，姑父告急，局长因贪污被双规，看来罗的工作彻底成了天边顶端无法触摸的云彩。

(五)

    罗的母亲没有伤心，像根本没发生任何事一样，依然笑着对罗说：“儿子，工作不好找，别怕，咱还有双手”。罗看着母亲的眼睛，那眼中居然有一丝看不透的光在闪烁，罗看不下去，第二天清早就去了深圳，不出三天的时间，深圳就很哥门很义气地给了他一份足以解决温饱的工作，最为可贵的是有一种四海为家皆是亲人的自由。

    “童年属于时间，思念属于故乡”在外打工的罗从一踏足异乡就开始思念起故乡，还有故乡的母亲。“妈，没有我在身边，你帮我找个爸吧，你得有个人照顾才行!”“儿子，你妈心窄，除了你爸，容不下别人，妈不怕孤单，再说就你一个，我的心还操不过来呢.......”

    工作一个月后罗领到第一份薪水，拿着它摆在眼前兴奋不已。二千元!那是母亲辛苦一年缝补做鞋子也赚不来的日子啊。罗要用它买回母亲失去的岁月!罗想着想着又想起了故乡，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亲人。眼前这二千元似乎在动，慢慢地慢慢地长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一大片一大片，黄金稻浪似的不断蔓延，罗用书包去捡，捡不完;罗用袋子去装，装不下;罗用货车去运，运不完。罗想着这下好办了，像赵本山大叔一样用这些钱买一架飞机，让天下所有的母亲坐上去让她们闲暇时看看蓝天，看看白云，想去哪去哪，然后再像王石老大那样整出大片的土地给天下所有没有房子居住的母亲建造一座阿房宫让她们全部在那儿一起安享晚年，罗还要用这些钱开垦荒山种植一批批无农药无化肥无生长激素的天然蔬菜、水果、林木等等，大批饲养频临灭绝的动物。真正做到让天下的老百姓吃起来放心，用起来安全，玩起来开心，干什么都舒心。

    想着，想着，筹划着，一座巨大的工程项目似乎就架到了眼前。罗的眼泪就这样顺风而下，用手一抹竟有一种难言的苦涩，眼前的二千元还在桌上躺着，没多没少。罗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我想你，我要把你接过来与我一起过，晚上有时间我还可以再找份工，不用担心，赚的钱够我们花的!”

    “儿子，城市的生活妈不习惯，妈有钱用，不用你来养，你也别太节省，多余的钱自己存好，以后成家都得靠这个”

    “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妈在家一切都好，不用挂记!”

    “想吃什么，妈给你寄，深圳天热，多喝点凉茶!”

    罗静静听着，“嗯，嗯”地应着，眼前突然飘起一绺白发，似乎要贴到他的额前，那，那不是母亲曾经的青丝秀发吗?罗的心又一次疼了起来。

    “母亲，人间第一亲;母爱，人间第一情。世上惟一没有被污染的爱——那便是母爱”。有多少的痛有多少的苦天下的母亲无不是一贯以爱的恒定方式努力地表达，她们把对生命的无畏与苦涩经过幕后最为生动的编排，最后纯粹留给儿女的全是最完美的疼爱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