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老人走进我的记忆，很长很长时间了。每个傍晚，下班途中，我总能遇见那对老年夫妇。固定的下班时间，固定的散步时辰，一次又一次地相遇。每一次我安静地在他们脸上扫过，然后，低下头。引起我格外注意的，是那双手。那双牵在一起的，褶皱、干枯，如同树皮般粗糙的手。一双传达爱意，相惜的手。我从未见过如此恩爱的老人，真的，从未见过。生活中，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角落，这样的风景也不多见。年逾古稀了，在街边还如初恋般牵手走路。唯一不同的，他们不像年轻的恋人欢快前行，亲昵说笑。年迈的他们，步伐迟缓，目视前方，旁若无人，沉默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手，是他们感情交流唯一的方式。温暖、爱、关心，全部凝聚在那双苍老的手上。我的每次遇见，他们都是这样牵着手，从未有过分离。路边相遇，鬼使神差，我会不由自主注视那双引起我好奇与遐想的手。我想，那双手里，一定写满几十年的沧桑，几十年的风雨同舟，几十年的相濡以沫，还有几十年爱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牵手?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被男人的手握着。两个人蹒跚着步子向前走。炎炎夏日，女人总喜欢摇着蒲扇，边走边有节奏地扇着凉风。风儿吹动，一缕白发，在她的耳边有节奏地舞动。闲下来的一只手则被男人有力地牵着。途中反反复复的相遇，我注意了那位老妇人。她长得并不好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也没有任何岁月沉淀下来的风韵。这样的感觉的确和年老无关。我见过好看的老人，穿越眉眼，你能跨越几十年前，想象出对方年轻时的俊美。面前的老人，左右两个嘴角里各有一颗黄黄的，长而尖的牙，那是肉眼能够看见唯一的两颗，还有些外露的牙。透过那张褶皱的脸，你完全可以想象出她曾经的容颜。的确是很一般的女人。唯一欣喜的，女人的个子真是标准，一米六五的样子。她驮着背，腿脚不太利落，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行走在街边。她总是穿着干净的小花衬衫，一条浅色裤子，很干净，很利落。她的衣衫谁来为她清洗，她的一日三餐谁来照顾?是他们的孩子，还是面前的，和她一样年老的男人?

　　牵她手的老人，陪在她身边，个子似乎比女人矮，穿着白色质地很好的衫子。有些许的魁梧。一个看上去很精明，很健康，很寡言的老人。偶尔，他们两个人坐在街边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小憩。短暂的安坐，还是不说一句话。唯有这时，他们牵着的手松开，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默默看着来往的行人，也会看着熟悉的我，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不经意间反复相遇，我与老人互相复习着彼此的面容。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似又相识。因为，我们在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无数次行走与邂逅，心知肚明，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每一次相遇，每一次从他们身边经过，我都会不由自主看那双手。在他们与我擦肩而过之后，还要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苍老背影下那双牵着的手。那双手，不离不弃，传递着安静、祥和、幸福。这是怎样的一对老年夫妇?有着怎样的生活经历?为什么古稀之年，还如此的相爱?

　　穿过地下通道是一个街心花园。一个周末傍晚，我在街心公园又遇见这对老年夫妇。他们在我的前面缓慢行走。与我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前面有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石板小路。他们还会拉着手么?我这样好奇地想着。男人松开了女人的手，驻足，女人低着头，看着路面，小心地，缓慢地上了石阶。男人紧随其后。穿过一人宽的小路，男人紧走几步，赶上女人，又开始并肩行走。我看见，男人习惯性地伸过手去，又拉住了女人的手。那是牵手的习惯么?不，不是，我肯定。那是爱情的习惯。因为爱，所以牵手。牵着的是手，爱着的是心。我望向那双手，猛然间，我的眼睛竟然泛着泪光。我迅速低下头，强忍住泪水，再扭过头去，看着护城河面绿如翡翠的河水。爱情，脆弱如琉璃，可是，在这对老年夫妇面前，爱情坚如磐石。

　　爱情的形式很多，牵手、拥抱、亲昵，安慰、关心、理解……牵手不一定爱着，但爱着一定会牵手。一辈子，很长，如果牵手一生，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们的爱情，以牵手，这一微小的动作表达。形式与爱情相比并不重要。当爱情饱胀得花开，手是绽开的花朵。他们相守了一生?还是半路夫妻?转念一想，无论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老了，还在热恋着，享受着爱情的幸福。

　　日常里，我见过很多人的手。纤细的，肥胖的，白嫩的，粗糙的。光滑的手，长着老茧的手。也见过雕塑、油画作品中，柔弱的、阳刚的手。唯有这双手，男人和女人牵着的手，令我心生向往，感动不已。那是我见过世间最美丽、深情的手，一双含情脉脉，饱含爱恋的的手。一双老年夫妇的手。

　　在山间，我看到许多百年，乃至千年古树。一棵古树上爬着一条长长的藤。不知不觉间，我又想到了那对老年夫妻。男人就是一棵古树。依然生命花开。女人是树上的藤，缠绕着树。他与她形影不离，惺惺相惜，共享人间欢爱，共度人间风雨。

　　爱情走过花季，路过七年之痒，爱情也疲惫了。搭帮过日子，过的是生活，不是爱情。保养爱情，延长爱情的寿命，枯燥的日子，日日见到花开。爱情，不会老去。真正老去的，是人的心境。心老了，爱情也就淡了。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日子生活，爱情没有了，生活索然无味。那对老年夫妇的日子一定是有滋有味的。因为，有爱情这剂调味品调着。

　　你，见过这样的老年夫妇么?生命的暮年，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爱她青春的容颜，爱她脸上的皱纹。她爱他给予自己现世的安稳，岁月的静好。什么是爱情?经历岁月沉淀，打磨，依然如初见美好。这，是世间最感动的爱情。他们的爱情，在时光中，俨然雕刻成一块宝玉，越老越珍贵。

　　金婚，银婚衡量的是时间，不是爱情。相守不一定相爱。相爱一定会相守。那对老年夫妇，已然成为街边一道亮丽的风景——爱的风景，悄然走进我生命的记忆。

　　那风景，被我收在画作里：蔚蓝的海，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染红天际。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微驮着背，男人如一棵树，他们牵着手，面对红日安静地站立……他们的爱，如旭日东升，一如既往，热烈，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