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死一时，麦熟一晌”。这不，东南风借了毒辣辣的日头，只一个中午，便把杏花村的麦子吹熟了大半儿。

三秋不如一麦忙。麦收就是抢收，就是从老天爷的大嘴里扣粮食。要不然，老天把脸色一变，来上一场几天不住点儿的大雨，半年的劳作就都泡了汤，你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所以，中午小麦熟了，到了傍黑的时候，地里的麦子就倒下了一大片；又过了两三天，人们就全都开始打场晒麦了。

往年晒麦，村子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就是被称为傻五的方来运。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铁打的身子骨，火一样的暴脾气，却又有一副菩萨样的好心肠，只是因为前些年老婆被人家拐跑了，自此便寡言少语，同以前判若两人，说话做事常常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因排行老五，因此，便得了一个“傻五”的外号。傻五并不傻，每日埋头苦干，把地里的庄稼种得蛮好。

杏花村这几年新通了一条柏油路，虽路面很宽，车辆却不多，因此，就成了杏花村人晒麦的好场所。傻五之所以引人注目，就是因为晒麦之前他从不占下自己的地盘，人家都是提前在公路上用醒目的大字写上自己的名字，画上线，圈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却总是临时抱佛脚，打完了场才求这个，告那个，讨来一块并不理想的晒麦场所，挤挤巴巴、勉勉强强地把麦子晒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看在他一个光棍汉的面子上，大家有苦肚里咽，谁也不去多说什么。

白天晒麦，晚上就得看麦。傻五看麦也与众不同——别人都是在公路边上，自己的麦堆旁搭个临时帐篷，抱来被褥，劳累一天，钻进被窝，舒舒服服；傻五呢，也不搭帐篷，也不盖被褥，就那么囫囵个儿往麦堆上一躺，任汽车喇叭如何鸣响，一觉就睡到天亮。

这一年晒麦，傻五竟来了个推陈出新，提前好几天就在公路北侧没有树荫的地方占下了好长一大溜儿地盘，足够晒五六个人的麦子。傻五地少人壮，麦子成熟的第二天，就已经脱了粒，运到了公路上，他只把地盘占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便成了未占到晒麦场的人们猎取的目标。他们一个个厚了脸皮到傻五的面前去求，一个个又都碰壁而归。无论是谁来找傻五，他就那么一句话：“有主儿了。”弄得大家好不尴尬。想当初，傻五去跟别人要地盘的时候，大家尽管心里不乐意，最后不还是答应了他？可这傻五就是一个死活不松口，气的大伙牙都痒痒的。还有一点就是，到了晚上看麦，傻五也不再是露天宿营，而是搭起了一个宽敞、结实、又能防雨的帐篷，搬来了满是油垢的被褥。这在不大不小的杏花村，不能不引起轰动。

快嘴方二婶这几天一直愁眉不展。去年冬天，她的丈夫死了，撇下她和刚上初中的儿子方强强。前几天，她只顾着忙地里的活计，却没来得及占下晒麦的路面，现在，麦子已经运到了地头的小场院里，只等着脱粒了，这没有晒麦的场子不说，打场的人手也没有，你叫她怎能不犯愁？

“五兄弟，你家的麦子占不了这块地方，让给嫂子晒几天麦子吧。”方二婶虽然也听说了那些求傻五的人都碰了一鼻子灰，但这日一早，她还是来到了傻五的帐篷前，想碰一碰运气。

“这……”傻五似乎面有难色。

方二婶怕他再吐出“有主儿了”这几个字，又赶忙接上说：

“一点儿就行，不是全占。要不，我们孤儿寡母的，在那个小场院里哪年哪月才能把麦子晒干呀。”

“嫂子，把麦子运来就行。”傻五脸色一变，极爽快地说。

“那，晌午时俺就运来了？”方二婶脸上的愁容一下子飞了。

“嗯。”傻五见方二婶要走，又急急地叫道，“嫂子……”

“五兄弟，还有事？”方二婶回过头来，见到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

“嫂子，今头晌你家打场？”

“嗯。”

“我想……我想，让强强这孩子过来替我看场……”傻五说这话时，头埋得很低，不敢正视方二婶。

“那好吧，我就去叫他来。”本来打场人手就少，方二婶本不愿意，但一想到这块晒麦的“宝地”，就勉强答应了，“五兄弟，你……”

“我想……”傻五稍微把头抬了抬，说，“我想去帮你打场。”

……

一个上午，在傻五的帮助下，方二婶家的麦子终于打完了。傻五又帮忙张罗着把刚脱下来的麦子运到了公路上，占据了那四分之三的空闲地盘。

这天的太阳出奇的毒，毒得连傻五这样铁打的汉子也不敢赤了脚在柏油路面上走；这天的风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因此，也就出奇的闷，闷得连得了路面的方二婶都有些心慌。

傻五的麦子晒干了，干得放到嘴里一咬，就“咯嘣”一声响。傻五却不打算往家运，他说：“这样还不行，还得再晒去几个水分，要不，放到仓里就会生虫。”

方二婶的心里也就踏实了，她知道，这是傻五故意这样做的，有了傻五在这里，晚上看麦，挨了他就不会害怕了。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晚上，一道闪电，一声雷鸣，天便很快阴了起来。

傻五还没有睡，今天，他睡不着。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那个只跟他过了三个月的娇嫩的女人。他翻了个身，趴在宽敞的帐篷里，抬头望一望天，天已经阴沉的很厉害了，一场大雨好像立马就会下起来。他探一探头，又朝右边望去，那里也有一个帐篷，那里面躺着他的方二嫂，他初中时的同学。那时，方二嫂就是傻五的梦中情人，只是后来……他的心里乱起来，似乎有一种东西在里面不住的翻腾。

方二婶也还睁着眼，她也睡不着。也许是因为怕下雨，她不住的伸出头来往外看看。风吹得她的帐篷上的油纸“呼啦啦”乱响，她的心也跟着“噗噗”的乱跳。她没想到会突然变天，她的帐篷顶上还有一个大窟窿，透过那个窟窿，她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她不想出去把它盖起来，就那么静静的躺着，可她的心里却怎么也不能平静。丈夫的死，曾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她爱自己的丈夫，可是，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幸福。她也知道傻五喜欢自己，上初中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几个姐妹还因此取笑过她，可是后来，她嫁给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的父母说她的丈夫比傻五有出息，她没了自己的注意，便顺从了父母。丈夫死后，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都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没有人帮衬自己，她感到好累好累，几天来，她忙里忙外，整个身子似乎已经散了架。白天，她只是拼命的干活；而每到晚上，当她独自一个人躺下来时，她便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在不断的向她袭来，让她不安，让她骚动。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短命的好人；她还想起了傻五，上午多亏了有他帮忙，她从心底里感激他，他一个人也够苦的，那个没有良心的狐狸精……她很奇怪，自己怎么那么讨厌那个女人。

傻五听到外面落雨了，雨点打到他的帐篷上，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他还是趴在油腻腻的被窝里，胳膊支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望着外面呆想。他似乎觉得，右边的那个帐篷正缓缓的向他移动过来，渐渐的与他的帐篷靠近了，靠近了。他也想起了上午打场时，方二婶把水碗送到他的手里，看着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的情景，她的眼里含满了感激；他又想起了那次“意外”——两个人都去搬最后一袋麦子时，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方二婶的脸马上红了，抬起手去擦擦额头的汗水来掩饰自己的难堪。想到这里，傻五抱着头“嘿嘿”的笑了。

方二婶帐篷顶上的窟窿里漏下雨来，她抱了被子，蜷缩到角落里。她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想到白天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方二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也“嘭嘭”直跳。

外面，雨下得好欢。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水一个劲儿的从天空中倒下来。夜行的汽车偶尔用自己的车灯，把沉沉的夜色劈开，随即又向前驶去，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雨中。

傻五猛然觉得有一种女人的气味飘过来，直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已经十几年没有闻到这种气味了。

“嫂子！”傻五惊喜地叫起来，一骨碌从自己的被窝里坐起来，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兄弟。”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传来。方二婶把淋湿了被褥扔到帐篷的一角，一下子把个湿淋淋的身子裹进了傻五的怀里。

傻五拥着方二婶那瑟瑟发抖的身子，心说：“下吧，狠狠地下吧，我们，对，我们，我们的麦子早用油纸盖得严严实实的了，安全着呢。”

外面，雨下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