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灵魂

　　乡土是一个可以追溯和引申的话题，上下千年、过往人生、恩爱情仇乃至苦辣酸甜、世态炎凉，都囊括在其中，正是一刻也停息不下来的变化纷繁，构筑起乡土的厚重与丰满，刻画出乡土的多彩多姿，勾兑出乡土的万千滋味。

　　常言道，浩浩江河必源于涓涓细流，参天巨木必始于毫末之须，所谓之水有源树有根，也就是世间万物都有根本所在。乡土也是一样。在漫长的时间变化和朝代变迁中，乡土一定会发生很多变化，一定会承载不同时期的人文精神和价值取向，自然也会形成自身的道德体系和是非观念。但无论怎么变化，衍生出怎样的衡量标准，根本性的东西，会一直传承，一直都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些方面，在代代相传里，一直坚守着当初的要旨，不会变，也不能变，如果连这些都变了，就不会有一脉相承这个词，更不会有追根溯源的实际意义。

　　对于乡土而言，开疆拓土的，一定是远道而来的祖先。之所以用开疆拓土这个词，是因为很多当年的蛮荒之地，都是经过先人们的开垦、耕种，年复一年，才变成今天的土地，才在没有人烟的四野，点起第一束火把，搭建起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并把家也当成种子，洒向四周，一代紧接一代，硬是在人迹罕至的原野生长出一个个村落，硬是叫这一片片土地从此有了血脉的温度。

　　祖先从哪里而来，又向哪里而去，好像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确切的答案。祖先为什么一路跋涉而来、停不下迁徙的脚步，一生都在荒野里寻找一片能安身立命的土地，会有许许多多的因由，想回答清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躲避兵灾战祸也好，人口衍繁自然迁移也好，祖先的愿望，就是能找到一块少却纷争的地方，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对于一路奔波的先人来说，安稳，比什么东西都要精贵。

　　于是，就拉开了先人们开疆拓土、刀耕火种的序幕。依附于一方土地，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生活的需要，更是梦想的追求，希望的真切生长。谁也不能说祖先们没有梦想，没有追求，对于他们来说，他们的期盼和理想，比现在的人们更实际、更加强烈，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要求他们付出的更多，要吃的苦更多。除了用力气和体魄去征服自然，还要忍受一路上的孤独与寂寞、艰难和无助。世界就在眼前，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土地里就全是祖先的汗水和斑斑血迹，祖先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和脚下的土地合二为一，为了生存，为了繁衍，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算有惊悚、惶恐，也只能咬紧牙关；而且这样的精神代代相传，多少代人的锲而不舍，才换来一片土地的青葱和繁荣。从这个意义上说，乡土，融汇了无数祖先的血脉，他们的灵魂，从未离开也不会离开，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就有可能坐在祖先的尸骨上，祖先看得清楚后人的变化，但是后人永远看不到祖先的样子，只能从人文故事或者传说中去感知祖先的坚韧和智慧。

　　多少代人的接力，多少智慧的集体呈现，才有了今天的乡土。乡土是什么，恐怕每一辈人都会有自己的感受，都会有自己的答案。我们总是说，山上埋着白骨，山下住着人家，换成另外一说法也不例外，田畈上埋着白骨，田畈边住着人家，一辈一辈的先人，最终都埋进黄土，一把老骨头也交给了曾经安身立命的土地，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住土地的孕养，才不愧于一生的劳作。乡土，既是希望所在，又是最后的归宿，真的是生也乡土，死也乡土，乡土，就是死生循环的一种介质，无数的生命就在这中间往复轮回，塑造生命的绵长和玄奥。

　　归宿

　　乡土，说到底就是归宿，既是思想意识的，更是生命肉体的，精神或者灵肉，都没有办法抛舍得下，都会在不自觉里，依附于这片熟悉的山水，皈依于这一方土地上的人情，总是愿意流连于这些熟悉不过的生活味道，总是解不开心里的这些纠纠缠缠，千里之外或者近在咫尺，都不是搪塞得了的理由。

　　就是因为乡土里所有的气息，都在内心里变得具体，日复一日的沉积变得厚重，就跟收了新谷酿酒一般，早已弥散出醇厚的味道，这又叫人如何撇得开放得下！从落地生根的那一刻起，就跟着水水山山里的青草树木、庄稼作物一起生长，乡土的粗犷、洒脱、青葱、盎然，甚至乡土里沉浸的苦辣酸甜、逼仄、曲里拐弯，也一起在血脉里蜿蜒起伏。即便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有很多话没有人说，即便有很多疑惑找不到答案，即便内心里也有过茫然一片，但是乡土在心里，还是无可替代，这一片土地，永远都不可能有一个地方能够置换。

　　事实上，很多话都不需说出口，很多疑惑也未必找得到答案，接二连三的诘问也不见得会有想要的结果，内心里的茫然，一直会郁结不散，前面的释然了，随后又有，总之是，会有很多的东西，叫人心里边想法万千，脚下的这片乡土，真的是五味纷杂，就算是离得远远的总是禁不住回头一望，回头一望时有感慨万千，总是会有串联在一起的无数场景，在脑海里回放，某些看似简单的情节，不仅锥心，而且刻骨难忘。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与之有关联的词汇：告老还乡、故土难离、乡土情怀、土生土长、本乡本土等等，甚至到了生命的终结，还要“入土为安”；也就是说，从不同的侧面，说明乡土就是一辈辈人不能错失的归宿，哪怕是身在异乡或者地位显赫，到了某一天，回归故土可能是人生当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原因就在于，乡土，在每个人的生命中无可替代，乡土情结，更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寡淡无味，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怀变得更加炽烈、更加深沉，这样的心情，会变得更加迫切、更加激烈。

　　这种归宿，难得的是能够变成现实，但也不得不面对，也有可能就是精神上的。相比较而言，精神上的可能更要揪心很多，给人的感受也要浓烈很多，这就是因为朝思暮想无法亲近，或者由于实际原因，不得不远离乡土，但是内心里的记挂或者说无法割舍，会让人食不甘味，也就难免会有离索愁怨，自然也就进到精神的世界里，自我慰藉。这样的感受，没有离开过乡土，可能真缺少这样的深切体会，在这部分人心里，或者在他们眼前，乡土永远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以具体到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片田园、一片山野、一个村庄、一户人家；他们在乡土出生，在乡土的怀里渐渐长大，在乡土的滋养下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慢慢在时间的消磨中，白了头发，驼了腰身，最终的归宿，就是与青山绿草相伴，就是回到乡土的怀抱中，坦然面对生命的轮回。这样的话，没有人会说出口，生命的有形与无形，始终都挣脱不了乡土的庇护。

　　落叶归根，是每一个走出了乡土又渴望回归的子孙的孜孜以求。既然说过落地生根，从一开始，每个人的根，就扎进了熟悉的乡土，至于以后会不会离开，会离开多久，又走出多远，相信，根一直都在，根本也很难改变，即便是由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生活的环境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属于个人的那些特有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变成了城里人，乡下还有自己的爹娘，还有列祖列宗的坟茔；就算是远在天边，乡土上还有着自身的人情、亲戚朋友，还有曾经那些岁月里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这些沉淀于内心里的细节，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更叫人难以拒绝，总是会在某些时候情不自禁想到那块熟稔的地方，乡土在这时候，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心灵的寄托。

　　尽管不少人念念不忘生他养他的故土，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回到生命伊始的地方，但并不妨碍让这片乡土在思想里纵横开阖、青葱旺盛。乡土，无疑是每一个人的归宿，肉体或者精神，一直行走于乡土之间。

　　人情

　　田园山水、五谷杂粮、村落人家、四季变化，交错融汇在一起，构筑起乡土的博大与参差斑驳，同样也展示乡土的丰满和细腻。人情，是乡土活力的来源之一，没有了人情，乡土纵然有再多的枝枝蔓蔓，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温馨和牵肠挂肚，自然也就不会有一代代人的铭心刻骨、魂牵梦绕。

　　从老祖宗踏上这片土地伫足一望的时候起，人情，就开始在乡土上蜿蜒。人情是什么？就是跌跌撞撞的男女对土地的依恋，就是相互搀扶的人们心中的追求，就是每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就是面对每一个日子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窃窃私语，甚至每一次日升月沉时的眼前景象，每一次暮霭来临亮起时的灯火，都是人情的具体表现，家长里短、苦辣酸甜、柴米油盐、生老病死、鸡鸣犬吠、稻麦棉油、俚语村言、儿女作态、忧乐悲欢等等，都是人情，都是不会错过的人生状态，只要有人，有男人女人身体的温度、生活的变化，就会有人情的存在。人情，感觉是抽象的，其实一样是具象的，具体到每一个人，每一种生命姿态，每一个生活瞬间，都会有数不清的具体形式。

　　乡土、世间男女、风土人情，是一种包容的关系，又有那么点逐渐递进的意思。现有乡土，如果没有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男人女人怎么也停不下跋涉的脚步，一路漂泊，想要有一块巴掌大的家园都成了奢想，又如何做得到繁衍生息？不管风土人情会演绎成怎样的形式，也不管它会是怎样的浓酽或沉厚，会怎样让男男女女无法错过，它始终都是由乡土滋生的，也就是说，没有了乡土这个前提，没有了男男女女一代接一代的孕养变化，就不会有世故人情、风物光阴的曼妙多姿。无疑也就说明，乡土，是人情的摇篮，缺少乡土的承载，风土人情就会失去本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也就滋养了一方水土上的人情，这个毫无疑问，南北东西、大河上下都会是一样，关键就在于，世人怎么样来面对这些人情，怎么来感受这些人情，或者说，在无形的人情包围中，怎么样伸得开手脚，怎么样放得下内心的纠缠，怎么样做得到内心安然、无愧于心。

　　乡土人情，就是流淌在一方土地上的岁月沉积，就是一种生活体验和人生滋味，经过了那么久的雨雨风风，又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过滤，特别是，每一代人都会有所补充、完善，所以，入心的味道就是不一般，没有哪个人离得开人情的滋润，更不会有人离得开人情，再不近人情的人，都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只要它的脚板还踏在土地之上，人情就会不遗余力渗入他的身体，顶多，被他忽视罢了，等有所悔悟的时候，怎么否认得了身边无处不在的人情。

　　尽管人情一样可以细致入微，但是，人情是一个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清楚，所囊括的方方面面，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说得明白。人情当中，既有真善美，也有假丑恶，既有诚实质朴，亦会有虚伪做作，也就是说，面对风土人情一样需要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不能随了大流，助长丑恶的气焰，更不能心有杂念，亵渎风物的美好。人情也是一本书，一辈子都要慢慢读，慢慢领会，层出不穷的知识，会叫人受用终生。

　　现在的人处处讲人情，这跟文章中所说的风土人情不完全是一码事，绝对要狭义很多。风土人情是长时间以来一方土地上的积淀，涵盖了道德人文、约定俗成的价值观念、生活习俗、历史变化、文化累积等等，是从老祖宗开始就一直延续和传承的人生态度和理想追求，老祖宗立足乡土，目光却是穿透了时光，遗憾的是，后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