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美院同班同学发起的“同学画展”筹备工作已经进行好久了，发起人来电话说，除了我以外，所有同学都将作品交了，希望我尽快将作品发过去，以免耽误展期。这样的催促电话已经给我打了好几次了。我明白老同学的深情厚谊，他们是不愿意展览中少一个同班同学。其实，我在第一次接到通知后，就已经翻箱倒柜，动手准备参展作品，自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幅霏霏的画像。那是我在七十年代画的，可惜的是还没有最后画完就无可奈何地结束了。因为这幅画凝聚了我全部的爱，所以我非常珍视这幅油画。漫长的岁月中，尽管我辗转千里来到三线，又调动过几次工作，但我始终把这幅油画带在身边，在我寂寞或快乐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默默地面对着画像，在心里与她对话。一看到她的画像，就觉得霏霏还在面前。这幅画从未离开过我，哪怕只是一两天的小别我也难以忍受。但是，面对老同学的催促和期盼，我终于有些犹豫了。

　　我小心地取出那幅油画，将覆盖在画上的罩布揭开，这时，一个美丽的少女就像梦一样出现在我眼前了。油画毕竟存放很久了，尽管有罩布包裹，在凹凸不平的笔触里还是藏了一些灰尘。我用柔软干净的毛刷将藏在笔触里的灰尘仔仔细细扫去，又用棉签蘸水轻轻将污垢擦洗掉，经过了一遍又一遍的清理，这幅三十年多前的油画又焕然一新了。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像，感觉她的皮肤有了温度、眼珠也转动起来，似乎她正坐在我的面前。恍惚中看到她时而在画中时而在画外，时而在画幅前时而在画布里，她好像正在与我深情对视，那眼光灼灼如炬，跳动着炽热的火焰。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手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间狭小的电影放映室里……

　　文革初期最热闹的事，莫过于看“毒草”电影，虽然嘴上都高喊着批判，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怕错过这场文化的最后晚餐，所以上面每抛出一部“毒草”电影，人们都会争先恐后的抢票。因一票难求，电影院满足不了观众的“强烈要求”，上级决定将部分厂矿俱乐部开放，作为放映批判电影的阵地，我厂俱乐部就被选为有资格放映“毒草”电影的单位，每放映一部“毒草”，俱乐部总是爆满。我当时在厂宣传部当干事，每部批判电影来了总是先看，然后才组织广大职工观看批判。为了防止观众“中毒”，随片还下发了批判词，要求在放映电影时配合播出。有一次组织观看“毒草”电影《清宫秘史》，经常负责朗读批判词的广播员请假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领导眉头一皱便指着我说，赵凯同志普通话也说得不错嘛，就临时顶替解说一下罢。我说批判词文字那么长，一个人朗读不仅吃力还容易出错，最好再找个女同志，男女声配合朗读不仅不易出错，而且效果会更好。领导就同意了。

　　在电影开映前，俱乐部主任带了一个少女来到放映室前，告诉我，她叫薛霏霏，高中生，普通话说得不错，就让她与你配合念批判词罢。女孩对我甜甜地一笑，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在浓密睫毛的忽闪中像雨后夜空的星星盈盈生辉。面对这样一对迷人的眼睛，我一下子便丢了魂，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连俱乐部主任说话都没有听到，只傻乎乎地盯着霏霏发呆。当霏霏脸颊浮上两朵红云、浓浓的长睫毛羞涩地垂下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她似乎并没有怪我的意思，在片刻的羞涩之后，她重又将眼光投向我，说道：我真怕朗读不好出差错，咱们要不要试一下？我顺嘴支吾道，好好好，咱们马上就试一下吧！

　　那天到底是怎么开始和结束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放映室很暗，我们共坐在一张条凳上，由于只有一份批判词、一盏台灯、一只麦克风，我们身子只好紧挨在一起，几乎头挨着头地挤在同一盏台灯下，对着同一只麦克风去念面前的批判词。我朗读完一段后，就会抬头看看她，向她示意；她朗读完一段后又会给我一瞥，叫我准备。挨得那么近，她头发淡淡的香气阵阵袭来，扰得我心慌慌的。有时该我读了，却还傻乎乎地看着她，她就会羞涩地一笑，指指面前的批判稿提示我该念了。虽然读的是枯燥乏味的批判词，但是我们都觉得很有兴趣，一点也不觉得长。当电影放完，批判词也念完时，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真巴不得电影再放一遍。

　　我们恋恋不舍地一起走出放映室，临分手时我问霏霏，你也喜欢文艺吗？霏霏说喜欢。我说你为什么不参加厂文艺宣传队？霏霏笑了笑说，我还是学生，怕人家不要。我说，虽说是学生也是本厂子弟嘛，有什么不可以，再说你那么漂亮，谁忍心拒绝你！霏霏羞涩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就与我告别了。

　　2

　　之后，文革进入高潮，因为我是美院毕业，还身兼美工，人家每天都可以不干活，我却得加班加点出大批判专栏、画宣传画，写永远写不完的标语，忙得不亦乐乎。白纸写坚决打倒、红纸写坚决拥护，我只管一张张写下去，到底打倒了多少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后来，刘春华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发表，全国都在临摹这幅油画，我们厂也赶上了这个热潮，写标语的活便转交别人，我又开始画油画。为了让职工在厂里各个重要地点都能看到这幅画，革委会准备在厂大门、要道路口、办公大楼前、食堂、宿舍区矗立这幅油画，一下就要五六幅，绘制任务全部压在了我身上。

　　由于画幅很大，画面及外框做好后，工人们给我搭好脚手架，我才能爬上去画。每天画画都会引来众人观看。我天天站在脚手架上挥舞画笔，一下子就成了厂里的名人。面对众人的称赞和姑娘爱慕的眼光，我得意洋洋倍感骄傲。厂大门口的像画好后，又转移到宿舍区门口去画。宿舍区本来就有很多老人孩子和闲人，加之文革期间生产秩序混乱，很多人整天不上班到处闲逛，所以我一登上脚手架开画，就吸引了众多群众围观。我站在架子上画，他们就在底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就在画要完成的那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本想停工休息，但觉得雨很小，几乎没有感觉，就想抓紧时间，把画结束了再说。正画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火辣辣的盯着我，那如炬的目光烤得我热烘烘的。我回过头来，发现霏霏正看着我。她穿着一件绿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套，目光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对我甜甜地一笑，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从心灵深处涌出的泉水，清澈甘美，让人看一眼便醉了。我一愣，连忙冲她点点头。她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画家啊，画得真好。我说，我本来就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嘛！她惊讶道，原来你还是大学生啊！我说，学生们都出去全国大串联了，你怎么没有出去？她说弟弟去了，我得在家里照顾奶奶。说着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了。

　　过了一会，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又回来了，向我喊道，赵凯，喝点水吧！我正要下来，她却已经爬上梯子，一只手还端着水杯。脚手架很窄，我们脸对着脸，目光对着目光，我傻傻地愣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喝水。她羞涩地笑笑说，快喝吧，一会就凉啦！我这才慌忙接过杯子，猛喝了几口。她守着我喝完水，接过杯子就走下梯子，我冲着她的背影连声说谢谢，她回头对我说，下雨了，快收工罢！就走远了。我以为她还会回来，画几笔就回头往她走去的方向望望，看看她出现没有，结果那天她再没有出现。为了再见到她，本来当天就可结束的画，我故意拖后一天。原以为她第二天还会来，谁知等到傍晚也没有再看到她的身影。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这中间我一直都没有再见到她，但她那冰糖般晶莹甜蜜的大眼睛却时时在我心里转动，令我想入非非。到了第二年春季，那天正下着小雨，厂革委通知机关人员到宿舍区去欢送本厂的上山下乡知青，我和科室的几个同事便一起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宿舍区大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大都是知青家长和亲友，在口号声和锣鼓队的敲打演奏声中，从宿舍区里面驶出了几辆披红挂彩的卡车，车上站满了表情兴奋、胸佩大红花的知青。我往车上望了望，忽然就发现了霏霏，头扎两根刷把辫，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绿军服，这时她也看见了我，水汪汪的大眼睛射出又惊又喜的光芒。我愣了愣，下意识地举起手向她猛挥，她也向我挥起了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车就从面前开过去了。我跟车紧追了几步，只看见她回过头来，对我深情地望了一眼。就是那一眼，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卡车越开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想起应该回去了，这时，我的头发已经被小雨淋湿……

　　在她走后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曾想给她写信，但苦于不知道地址，又不便打听，就只好作罢。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梦里看见她，那双撼人心魄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着我，长长的睫毛扑动着，睫毛上挂着晶莹欲滴的泪珠，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开始我以为下乡上山锻炼几个月就可以回城，谁知这一别就长长无了期。因为我们之间除了一个眼神的投送，谁也没有给对方留下一句话的承诺，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此就完结了。

　　3

　　转眼间霏霏已经下乡三年多，工厂也不像前些年那么乱了，武斗基本停止了，大字报也少了许多，但是大批判依然天天在进行、标语还是那么多，我每天依然忙个不停，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标语。那天我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用油漆往墙上写标语，写完一排字后，我放下油漆桶准备休息一下，刚转过身子，就与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对上了，我一阵惊喜，这不是霏霏吗！此时她正仰着脸看我写字。开始我还以为看花了眼，等我定定神再下细看看后才确认这一切竟都是真的，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霏霏。她羞涩地看着我，低声喊道，赵凯！我愣怔怔地站在脚手架上，心脏像装了个弹簧般砰砰剧跳，似乎马上就会冲开胸腔跳出体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愣了好一会，我才连忙爬下脚手架，问道，霏霏，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回城进厂了！我高兴地说，真的？太好了！

　　尽管经历了几年的风吹日晒，霏霏却还是那样美丽，只是比几年前显得成熟些了。她怯生生地凝视着我，浓密的长睫毛后面隐含着淡淡的忧郁，好像正等待我说点什么。三年间天天做梦都盼着见她，现在突然面对她时，却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了。我踌躇了好久才说了句，吃了不少苦吧？她点了点头，随后问道，你结婚了吧？我自嘲道，连女朋友都没有，和谁结婚！她就笑了。我接着说，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又不知你的地址，你为什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呢？霏霏平静地望着我说，写信又说些什么呢，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城啊！说罢，她便办手续去了。目送着她轻盈窈窕的背影，我突然感到隐隐内疚，总觉得这三年间让她一个人在乡下受苦，自己没有给过她一点帮助。虽然当初我们并没有给对方许下什么，但是分别时两人的眼神中不就暗含默契吗？那眼神里的密码彼此都能破译读懂。

　　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在上下班路上、或者在大食堂里，常常能发现她的身影。霏霏在中学时就是校花，进厂后自然成了小伙子们追捧的对象，好事的小伙子常常为看她一眼守候在厂门口。上下班路上，她也常被无聊的小伙子前呼后拥的跟踪，有些人甚至高声喊她的名字，想跟她搭话，她都冷脸面对。但对我却不一样，有时上班路上我远远发现了她，便加快车速追上去，只要喊她一声，她就会放慢脚步等我，并随之给我个回眸一笑百媚生。我就将车停在她身边，叫她上车。开始她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推辞半天，经不住我坚持，她终于上了我的车。我搭着霏霏，一路吹着口哨，见人就招呼，生怕别人没看清我后衣架上坐的是谁，让路上的小伙子们都嫉妒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我撕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为了能经常与霏霏“偶遇”，天天搭着她上班，我开始研究她的上班规律，经过了几天的观察，我掌握了她的出行时间，便常常可以在上班的路上将她“截获”了。我每天早晨准时在固定时间出门，不一会便能在人头攒动的上班大军里，从千篇一律的着装中轻易辨认出她的背影，便拼命蹬车追上去，亲切地叫她一声霏霏，然后就停下车，搭上她招摇过市。我们边走边说话儿，从交谈里我知道她这次回来真不容易，知青多回城名额少，大家都想回来，就看谁的本事大、谁的关系广，她还是靠爸爸的一个在市革委当大官的朋友帮忙才回城的。

　　经常上下班路上的“偶遇”，使我越来越离不开她，天天都想见她，而在霏霏一转身一回眸的刹那，我发现她眼神里也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以往她搭上我的车一路莺声燕语谈笑风生，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变得羞羞答答脉脉含情，有时竟一路都不吭一声。

　　4

　　霏霏进厂之后，就被分到车间做铣工，按说这工作并不坏，很多女孩子都干这活，但是我总觉得霏霏这样公主级的美女应该坐办公室，干个干净轻松的工作。想到她在乡下吃了那么多苦我都没能帮上忙，就暗下决心要帮她调个工作，找回一点男人的自尊。于是我托关系送礼找有关领导走后门，总算跟人事处长搭上了关系。谁知人事处长特别正经，他不仅不收我送的礼，还把我教训了一通。

　　就在我灰心丧气时，听人说人事处长喜欢附庸风雅，爱收藏名人字画，心里就有了主意。我马上找到国画系毕业的一个哥们，给他讲明原因后，求他给我弄一幅仿冒名人画。他一听是这事，就义不容辞答应了下来，叫我过几天去拿。几天后，他真给了我一幅仿冒画，那艺术风格及画面陈旧的样子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真伪。我将画拿回来后，晚上就送到人事处长家去，很神秘地告诉他，是美院造**派的一个同学抄家时搞到的，知道你的鉴赏水平很高，想请你看看会不会是赝品。处长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高兴地说，这还真是清末名家吴昌硕的作品，太难得啦！接着便给我泡茶拿糖，和我一起聊起了关于字画欣赏鉴别方面的知识，吹得天花乱坠，我虽然心中暗笑，但表面只能对他表示钦佩，就恭维说，你真是慧眼识珠，这画就送你罢！他说，这怎么好，你不好向同学交代吧？我笑道，没关系，我就告诉他这画是赝品，被我扔了。他一愣，随后便哈哈一笑。当时我很想提霏霏调动工作的事，但又怕他觉得我目的性太强，正在犹豫，处长却说，现在正缺财务会计人员，我们也正想从知青中选拔几个补充一下，只是现在狼多肉少，好工作争的人也多，让薛霏霏好好表现、搞好和师傅的关系，时机一成熟我就把她调出来。我心中暗喜，连声感谢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上班路上，我又“截获”了霏霏。让她坐上车后，就想把调动工作的事告诉她，话都到了嘴边一转念又止住了，还是到兑现的时候再给她一个惊喜罢。这时她却说道，你教我骑自行车吧！我笑道，就这样每天我搭你不好吗，学自行车要摔跟头，你不怕疼？她说，以后时间还长着呢，总不能天天搭你的车吧！我说，怎么不行？只要你不拒绝我就天天搭你！霏霏说，还是自己骑车方便，如果你不愿意教我就找别人了。我连忙说，愿意愿意，包教包会，咱们今晚就开始，七点半在东郊体育场见。她高兴地说，好呀，不见不散。

　　东郊体育场离我厂宿舍区大约有三四里地，其实就是个大土坝子，全部体育设施就是两个球门，两个篮球架。为了开群众大会方便，还建了一个主席台和几排水泥条凳。每年除了过节举办几场球赛，平时就是开大会用。由于场子大，也没有围墙，小孩都爱到这里做游戏、滚铁环、放风筝玩，初学自行车的人也喜欢到这里来练骑车。吃罢晚饭，我准时来到体育场，她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稍微休息了一下，我就开始给霏霏讲骑车要领，又上车表演了一下，才教她学车。虽然说她热情很高，但上了车还是胆怯。我怕她摔着，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车跑，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骑车的技巧、随时帮她纠正姿势。她歪歪扭扭的蹬着车在跑道上兜圈子，骑不了一会就稳不住了，我赶快将她连人带车扶住。她气喘吁吁地倒在我身上，羞涩地红了脸，我小心地把她从车上扶下来，喘喘气后又上车重新开始。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训练，她竟然勉强能骑了，只是上下车还不行，就约定明天晚上继续练车。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霏霏进步很大，甚至上下车技术也能大致掌握了，就显得很得意，叫我在一边休息，她要一个人单独骑几圈过过瘾。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她越骑越快，就在转弯时，一个初学者歪歪扭扭向她迎面骑来，霏霏到底是新手，越想避让越避让不开，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吓得脸都白了。眼看两车要相撞，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将霏霏抢在怀里。霏霏躲在我怀里，吓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正被我抱着，就连忙叫我将她放下。一时，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我心里仿佛有万马奔腾，狂跳不已，她却装作没事的样子将车扶起，让我检查一下车碰坏没有，我看了看车，只是龙头被碰歪了，就正了正龙头。

　　经过几天练习，霏霏已经能熟练骑车了，但我们每晚仍准时来到体育场。她照例骑上几圈后，我们就找个没人处肩挨肩坐下，她掏出一把瓜子，我摸出几个糖果，一边吃一边聊天，她给我讲了很多在农村插队的事情，听到她吃了那么多苦真让我心疼，讲到知青的种种趣事又让我忍俊不禁。她说完以后，我也给她讲了自己在美术学院读书时的趣事，她问我交过女朋友没有，我说从来没有。她不相信说，你那么英俊，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我说，我们学校女生少，都被老师侵占了，哪有学生的份啊！她又说，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呀？我说，也没有。她说，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没有感觉。她就笑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一眼就能决定一生的那种感觉。她愣愣地望着我说道，那么玄妙啊！我注视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种感觉只有当事的两个人才能体会，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到？面对我热辣辣的眼光，她慌乱地埋下头。一时，我们都有点手足无措，不敢看对方一眼，但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那么傻傻地坐着，时而望望远处，时而望望夜空，也不说一句话。直到有巡逻的治安联防队员过来盘问，我们才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才连忙起来回家。平时练完车回去，我总是用车搭着她。这次，她坐上我自行车的后衣架，忽然以手揽住我的腰，这还是第一次。顿时，一股电流迅速通过全身，周身血液像开了锅一样沸腾汹涌，整个人仿佛都被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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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我们又相约来到体育场。霏霏骑了几圈之后，就和我一起坐在体育场边的水泥条凳上休息。我们沐浴着水一样的月光，偷偷地相互望了望，又迅速躲开了对方的视线，不安地埋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她才低声说，江向前你认识吗？我说不认识，怎么啦？她说，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校红卫兵大队长，在读书时就常给我递条子追求我，但我从没有回应过他。我们一起下乡后，他还是对我紧追不舍，我也没理他。下乡没多久，他爸替他开后门参了军，最近他从部队复员，分到了我们厂。我紧张地盯着她问，怎么啦？霏霏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做他的女朋友，你看怎么办？我顿时醋意大发，酸溜溜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能说什么呢？霏霏就委屈道，人家跟你说就是征求你的意见嘛！我才想到这是她给我的暗示，态度一下就温柔起来，对她说，你根本不要理他，连信也不要回，如果他找到你，你就直截了当对他说，你有男朋友了。霏霏认真说道，如果他问我男朋友是谁，我怎么说？我偷偷瞥了她一眼试探地说，你就说是我赵凯嘛！霏霏羞涩地推了我一把说道，你说什么呀！我嗫嚅道，难道不是吗！霏霏低着头，两手不停地弄着发稍，脸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我忐忑不安地望着她，紧张得满手握着两把汗，腿也索索发抖，不知道霏霏下面会说什么。等了好久，霏霏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我虽然也有些犹豫，但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说一半了，干脆大着胆子把心里话说完吧，就做了个深呼吸，结结巴巴地说，在我看到你第一眼时，就认定你了，做我的女朋友罢！霏霏含情脉脉地飞了我一眼，就娇羞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我趁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不由分说地亲吻起来，她轻轻挣扎了两下，之后便乖乖地偎依在我怀里了……

　　在宿舍区门口分手时，我将自行车推给她说，明天上班你先骑我的车吧，等弄到自行车票买到新车再说。霏霏将自行车推还我说，我妈妈要把她的自行车给我骑，你明天早晨七点半在宿舍区门口等等我，我第一次骑车上路有点怕。我说，好吧，我当你的保镖。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来到宿舍区门口，等了足足半小时霏霏才出来。我跟在她的旁边，一路上给她指指点点，发现有危险时及时提醒，眼看她安全进入了工厂大门，我才放心。后来的几天我天天如此，每天陪在她的身边，她有了安全感，我更因她在身边倍感幸福。几天后，她说要“放单飞”，叫我不要再跟在左右了，免得有种依赖感。我想了想说，好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第二天早上，我依着她的要求没有在门口等她，但依然按她上班的时间出了门，就想远远盯着，暗中保护她的安全。上路以后不久，就远远看到了霏霏，她骑车动作还是显得有些生硬，战战兢兢，一看就是新手。我想追上去与她同行，却又怕她不高兴。正在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穿绿军服的小伙子挤开几辆自行车钻了过去，与霏霏并行起来。我就有些担心，生怕他做什么危险动作吓着霏霏。我紧跟在他们后面暗中观察，也没有发现那人有什么非礼行为，好像他和霏霏还很熟，正边走边说着话，就有些放心了。不一会，一辆卡车疯狂地鸣着喇叭从后面开了过来，自行车如惊弓之鸟纷纷往两边涌去，上班的路被扰得大乱。霏霏惊慌失措地往人行道靠过去，绿军服也跟着霏霏往路边靠，把霏霏逼倒在人行道边，他却头也不回随着车流跑远了。我看到霏霏摔倒在地，生怕后面的车涌过来撞着她，就非常着急，只想赶到霏霏身边给她些保护，便不顾一切地左冲右突、见缝插针强行冲到霏霏身旁，用身体挡住后面的车子，给霏霏隔出一点空间。

　　看着倒在地上的霏霏，我心疼地喊了她一声。霏霏眼泪汪汪地抱怨说，你怎么不跟着我呀！我扶起她说，不是你要“放单飞”吗？她说，放单飞你就不管了啊，一点都不关心人家！我笑道，好好好，我们明天还是老规矩门口见！她心有余悸地说，后面汽车一叫，都各顾各乱挤起来了！我说道，都看到了，就是那个穿绿军服的小伙子把你逼倒的，那人是谁？霏霏说，他就是江向前。我惊讶道，他不是在追求你吗，怎么还这样！霏霏说，刚才他又跟我谈那些事，我没理他，他就紧叮着不放，要不是汽车来了他还会跟着我呢！我说，他还没有死心？霏霏说，他昨天晚上还到我家去了一趟。我说，他去你家干什么？霏霏说，他送了我爸一条烟，又给我搞了张自行车票，我没有要他的。我说，那就早点跟他挑明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别再骚扰你。霏霏说，可是当面我有些说不出口，这次我回城就是他爸爸帮的忙。我说，当面不好说就给他写信，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6

　　快到年底时，革委会要我将办公大楼门墙上的大标语换上新内容。墙面很大，天已经很冷了，我站在脚手架上顶着风用油漆写字，不断爬上爬下，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被紧急送到工人医院。经医生检查，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得住院治疗。

　　我身上缠满绷带，躺在病床上，在病痛折磨中，特别想霏霏，如果她在身边，能陪我说说话，疼痛可能会好点。想着想着，就像做梦一样，霏霏竟突然降临了。她提着一袋吃的东西，一进门就哭着扑到我床边，哽咽着说，你咋那么不小心，摔伤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伤着骨头没有？我故作轻松道，没事，就是一些软组织挫伤，养几天就会好的。她擦了擦泪，将我的被子掀起来，仔细看了看我身上的伤，稍稍松了口气，说道，以后再上脚手架写字画画，身上还是拴根保险带，不然就不上去。我笑着说，身上拴着保险带还怎么写字！她说，反正我要你一点事都不能出，画不画画我不管。住院的几天中，霏霏每天都要来两次，给我洗脸、打饭喂饭，厂里很多人都知道她和我的恋爱关系了。一周后我出院，医生又给我开了半个月的假，叫我回去后继续卧床休息，十天后再来复查。

　　出院后我只能一个人在寝室躺着。白天大家都上班去了，寝室里空空的只有我一个人，就觉得特别寂寞，浑身也特别难受。霏霏天天都抽空来看我，给我打饭喂饭，洗脸洗衣服，有她在身边时我就感到非常幸福。一天，我一觉醒来，看到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煎蛋面站在面前，就说，其实我都完全好了，明天我就自己打饭，你不用来了，免得师傅对你有看法。霏霏说，管他的，等两天复查了再说，我在家里给你下了碗煎蛋面，快趁热吃罢！她就挑起一缕面喂我，我说我自己来吧，就要去端碗。她将我的手挡了一下说道，你就好好躺着，还是我喂你罢！就继续喂我，一边喂一边还用她的手绢给我擦嘴边的汤渍，那神情就像妻子一样。我吃完面，霏霏端起空碗就要离开，我拉住她的手说，霏霏，过年我就二十八了，咱们结婚吧！霏霏羞红了脸，小声说道，我不是还没有转正吗？我说，你那么漂亮，我真怕别人抢走你。霏霏温柔地看着我说，傻瓜，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谁也抢不走。临走时霏霏又说，天冷了，睡觉时要多盖点，别再冻病了。我说，有你照顾，生病也幸福。霏霏戳了我一下说，不许胡说！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休息，我的伤完全好了。上班那天，我对她说，为了感谢你的照顾，我要请你看场电影。她说，现在电影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净是样板戏，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叹口气说，要是再来几部批判电影才带劲呀！霏霏道，真想再看一遍《清宫秘史》……

　　星期六那天，我听说邻近的一个厂晚上要放映朝鲜反特惊险故事片《看不见的战线》，就约霏霏晚上去那里看露天电影。上午还有点太阳，到了下午天空阴沉起来，后来竟刮起了冷风、下起了小雨。我先骑车到了那里，便在门口等起了霏霏。时间都很晚了，还不见她的影子，以为霏霏因雨不会来了，正准备往电影坝走，霏霏却骑车来了。我说，怎么啦，家里有事？霏霏说，我正要出门，江向前来了，他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磨了半天我才摔脱他。我说，这人脸皮真比城墙倒拐还厚！她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去看电影罢！

　　我们走进露天电影场的时候，坝子里已是人头攒动。电影还不知何时开始，可是所有的角落都已坐满了人，外围还有很多人是站着的。我们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想找个好点的位置也找不到。霏霏就有些泄气说，人太多了，电影还不知何时开映，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说来都来了就再等等吧！就拉着她往一个稍微松点的地方走去。正在这时，我忽然感到横空飞过来一拳，照直打在我的额头上，我还没有看清是谁，霏霏已经冲过去，指着那人质问道，江向前，你为什么打人？我这才知道是江向前在挑事，就想过去与他对干。霏霏怕我吃亏，就使劲挡住我，不准我过去。江向前恶狠狠地瞪着我骂道，我说霏霏怎么不愿跟我上电影院呢，原来又是你小子从中插脚！说着就又想冲过来打我，霏霏挺身挡在他面前说道，你太卑鄙了，公然像特务一样跟踪我，这不关他的事！等着看电影的人正好闲得无聊，就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有的谴责江向前打人，有的为霏霏鼓掌，更多人鼓动我打回来。在众人的鼓动下，为了面子我也不能示弱，就指着江向前说道，恋爱是你情我愿双方的事，别以为你老子是个当权派就可以为所欲为！说着就冲过去要与他较量。江向前曾是“武斗英雄”，打架方面显然比我高明，他一手挡住了我挥来的拳头，一手趁机抓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霏霏在中学时就是我的女人了，识相的以后就离她远点，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说完就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的鼻血一下子就涌流出来。霏霏看我被打出了鼻血，发疯般地扑到江向前面前骂道，谁是你的女人，你也太不要脸了！江向前说，你别护他，老子早想教训教训这个挖墙脚的家伙了！霏霏冷笑道，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同学，有什么墙脚叫人挖的，别自作多情了！围观的众人一下子哄笑起来。江向前脸红一阵白一阵，狼狈地说，霏霏，做人要讲良心，如果没有我爸帮忙你能顺利回城吗？霏霏说，你爸爸帮了我我感谢他，但我并没有卖给你，我的个人问题由不得别人做主！江向前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气不打一处来，就说，我会找你父母的，让他们来做主！说着就挤开人群气哼哼地走了。

　　霏霏小心地替我擦着鼻血，问我还疼不疼，要不要到医院去看，我说没事。她就说，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你身体上的伤刚刚好，他就下狠手，出了问题我不会放过他！我说没关系。她拉着我边走边说，听话，你鼻子还在流血呢！我就跟她一起走了。

　　7

　　新年过后一上班就传来个好消息，霏霏调到财务处了。她拿到调动通知书后就给我打来电话，我高兴得要命，很想告诉她背后的事情，但最后还是忍下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她的恩人，让她时刻觉得好像欠我多少似的，老想着怎样报答我，就在电话里对她说，为了祝贺你的工作调动，我要为你画幅像。霏霏说，怎么画呀？我说，简单得很，你坐在那里，我就对着你画。她说，那要画多久呀？我说，最多一星期。霏霏一惊道，那么久呀，我还要参加三个月的业务培训，哪有时间呀！我说，你每天晚上下班后，就到美工室来坐两三个小时就行了。她说，干脆我给你一张照片，你就对着照片画罢！我说那哪行，那样画出来的肖像不生动，你就答应我罢！她沉默了一会后对我说，那好吧，不过画完后你得把画送给我！我说，到时候把画像挂在咱们新房里，还不等于是你的！霏霏就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下班后，我在食堂吃了饭，就回到美工室一边等她，一边把画具都准备好了，又略为收拾了一下环境。霏霏来到时都七点了。她上身穿着一件白毛衣，两条刷把辫刚到肩膀，显得格外动人。她一进来就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穿！我连连点头说，白毛衣就很好，衬得你更纯洁了。霏霏说，要怎么做你就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别着急，先喝点水休息一下。霏霏就说，把你的画册翻点出来给我看看。我说等一下，给你找一本世界名画集。说罢便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秘藏多年、苏联出版的画册给她翻看。霏霏翻了翻低声叫道，那么多躶体画，被人发现了是要惹麻烦的。我小声说，这可都是艺术珍品呀！她不解地说，这些画难道都是当面写生画成的？我说，当然都是经过画家对真人进行写生后，再进行艺术加工创作而成的。她意味深长地问，那你也画过女人躶体吗？我说画过。她睨视了我一眼说，你画的时候心里都怎么想的呀？我说，我就把她当石膏像画，心里什么都不想。她拨弄着我的耳朵调侃道，老实交代吧，不然就要用刑啦，我就不相信你心里没有一点邪念。我一脸诚实地说，报告领导，绝对没有什么邪念，老师经常教导我们，美术家为了研究人体结构色彩才画人体，因此必须用无产阶级思想正确对待人体，心里不能有半点邪念！我还没说完，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笑够以后，她又问道，那些模特儿脱得光光的就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吗？我说，大家都习惯了，模特儿还以自己青春健美的身体为骄傲呢！我顺手翻了一幅画告诉她，你看这幅，画上的裸女还是画家的妻子。霏霏吃惊道，真的？我做了个鬼脸说，我们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画你的躶体！霏霏就打了我一下，笑道，想得美，我才不干呢！

　　说话间我已把画架安放好，霏霏按我的要求坐下。我观察了一会后，就叫她把辫子散开，我说女性的头发很美，应该把它亮出来。我眯起眼睛凝视着霏霏，真是个水做的绝色佳人，就像哪位名家画出来似的。灯光沐浴着她，面前的这个女孩仿佛从七彩佛光中走来，通体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她的五官线条极其柔和、配合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自然、纯净之美。面对我的注视，她微微有些忸怩，脸颊飞起一片红云，浓密的睫毛扑闪着，深潭般的眼睛里藏着娇羞，显得更加动人。坐在面前的似乎不是待画的真人，而是一幅完成了的名画。

　　霏霏被我看得浑身发热，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说，时候不早了，再不画我可要回家了。这时我才觉得有点失态了，自嘲地笑道，我正在欣赏一幅天然的杰作，你不知道你有多美！霏霏的脸一下子红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很漂亮，但是像这样当面被男人恭维还是让她羞臊，就说，讨厌，你要再说这些我可就要走了。我举起画笔，对霏霏说，能画你真是我的幸福！霏霏笑道，能得到你这个大画家欣赏也是我的幸福！我说，虽然我最想画的人是你，但最怕画的人也是你！霏霏杏眼圆睁不解道，为什么？我说，我怕画不好你的眼睛，表现不出你的魅力、你的神韵，你的眼睛不仅美丽，更撼人心魄，一个眼神就蕴含着无限信息。霏霏笑道，太夸张了吧！我说，一点都不夸张，你的爱情密码就藏在那眼神里，心有灵犀才能破译。霏霏说，你不就破译了我的密码吗？

　　两个多小时后，一幅气韵生动用笔奔放的素描肖像完成了。这幅画的头发衣服画得很粗犷概括，脸部画得较精细，特别是那一对眼睛刻画得熠熠如星，就像能转动流盼一样。霏霏默默地看着画，我从旁得意地问道，喜欢吗？她娇嗔地说，我有那么漂亮吗？我说，你比画还漂亮。霏霏说，肉麻不肉麻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画完像我可要走了。我说，还早呢，这幅素描只是我进行油画写生前的一个准备，明天才开始为你画油画肖像。

　　以后几天的油画写生进行得非常顺利。一连几晚单独面对霏霏，我虽然表面上装做没事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就是岩浆沸腾了。我每天被自己心里的炽热岩浆冲撞着激荡着，一不小心就会岩浆喷涌干出什么傻事。当油画进行得越来越深入，生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凸现在画布上时，我的心更无法平静了。霏霏面部动人的表情、丰富微妙的色彩、优美而富有弹性的线条，都刺激着我的灵感和创作欲望。我激动地用画笔或铺、或揉、或点、或勾，在创造的快感中燃烧，在燃烧的激情中创造。我眯着眼睛远远地审视着自己的新作，就觉得霏霏好像正在与我深情对视，那眼光灼灼如炬，跳动着炽热的火焰。恍惚中看到霏霏时而在画中时而在画外，时而在画架前时而在画布里。霏霏已经被我用画笔溶进了画布，色彩就是她，她就是色彩；画就是她，她就是画。

　　我激动的扔下画笔，连手都没洗，抱起霏霏就疯狂地亲吻。临走时我说，明天晚上画就可以结束了，你早点来，画完了以后咱们下馆子。但是，第二天上班路上我没有发现她，晚上她也没有来。到第三天时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奶奶生病了，最近几天可能都来不了。我说，我想去你家看看奶奶。她连忙说，你千万别来，我忙过这阵子就去找你。我有些狐疑说，你没有什么事吧？她说，乱想什么，我能有什么事！说完她就嘭地一声挂断了电话。之后接连几天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8

　　接下来是连绵雨天，上班的路塞满了自行车，非常拥挤，我慢慢骑着车在车流中穿行，焦虑地在人群中搜索着霏霏，接连几天都让我失望。直到第五天，我忽然远远看见一个亲切而熟悉的背影，不用多久便确定那是霏霏的身影，我立即加速蹬车，艰难地在车流中迂回穿插，终于追上了她。她虽然穿着一件雨披，却没有戴雨帽，头发全被淋湿了，脸上也有很多水珠，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我看她那样儿，心疼地说，为什么不把雨帽戴上，脸上净是雨水。她侧过脸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接着便冲到前面去了，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意在回避我。我追上她问道，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帮什么忙？霏霏没有说话，默默地骑了一段路后，突然转过脸慌乱地说，我爸妈跟我摊牌了，坚决不准我与你来往，非要我与江向前好，这几天我正跟他们闹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自行车随着晃了几晃，差点摔倒。她连喊了我两声，我才清醒。霏霏心酸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满含泪水，小声对我说，我对爸妈说了非你不嫁，再逼我和江向前好我就死给他们看！听了她这句话，我心里温暖了许多，就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但千万不要为我做傻事，还请你转告两位老的，我保证结婚以后会使你幸福，也会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他们。霏霏说，我会再做他们的工作，但不会屈服，更不会变心！

　　以后的几天，我天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我已经预感到了不测，天天心里都没着没落慌慌的，但又总觉得会有意外转机，父母总不能不考虑女儿的幸福吧？我时刻想见霏霏，急于了解她现在正做什么，她的父母让步了吗，却又见不到她，还不好找她。就在我几乎急得要疯了时，霏霏突然来到了画室。她已经不是十多天前的样子了，脸色显得很憔悴，眼睛也失去了动人的光泽。我知道她爸妈为婚姻问题正不断地给她施加压力，她天天要与父母赌气较劲，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肯定受了很大折磨，自己却帮不上忙，心里十分愧疚。

　　霏霏默默的坐着，两眼发直，半天没有一句话，我问她话也像没听见似的愣着。过了好一会，她突然说，赵凯，给我画一幅躶体像吧！我的心剧烈抽搐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她平静地说道，你不是说不少画家都画过自己妻子的躶体吗，那就现在给我画幅躶体像吧，我愿意让你画。我说，可是，可是……霏霏说，可是什么，难道你不想画我了？说着她就要脱衣服，我连忙制止道，我们不是还没有结婚吗？霏霏盯着我凄然说，你以为我们还能结婚吗？我愣了愣，心凉了半截，一下子搂着她说，为什么不能？她使劲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愣怔了好一会，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像泉水似的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就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滚滚热泪把我的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哭了好一阵，她才抬起泪眼，哽咽着说，我想做一回你的妻子，把清白的身体留给你，也不枉爱了一场！到这时我全明白了，知道我们的事毫无希望了，但还是心有不甘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擦了擦眼泪，背过身子低声说道，赵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打我一顿吧！我凄然地说，到底为什么，你跟我说的话难道不算数了？霏霏说，我抗争了、甚至绝食了，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愤激地责问道，婚姻是你自己的事，怎能全听父母的，再说，你爱江向前吗？霏霏转过脸来望着我说，就在我绝食到第三天时，父母扶着七十多岁的奶奶一起给我跪下，哭求着说，我们也不是铁石心肠，也想成全你和赵凯，可是你还有两个弟弟在农村插队，你如果拒绝了江向前，以后我们还怎么去求他爸爸帮忙，难道你就为自己的幸福不管他们了，忍心看着两个弟弟永远在农村受苦？奶奶和父母这一跪，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听到这里，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整个人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我彻底绝望了。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和父母都跟她下跪了，她还能怎样呢，就是要命也得给了，莫说是个婚姻。我无语，我沉默了，像个傻瓜那样久久地愣着，任凭眼泪扑簌簌地流淌。霏霏抓住我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哭着说，我对不起你，为了补偿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就让我给你做一次躶体模特儿罢！面对霏霏满含愧疚的泪眼，我心里清楚这事不能怪她，霏霏此刻一定比我更痛苦，我一下子搂住了她，两人抱头痛哭起来。哭了好久，我才稍稍平静下来，忍住泪水对她说，给你画的像还没有完呢，让我把你的像画完吧……

　　虽然她依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我的心上压着沉重的巨石，激情和灵感已在现实面前灰飞烟灭，而她不仅表情完全不一样了，就是形象也与原先有了不小的变化，尤其是那对清澈动人的眼睛，如今黯然无光布满血丝，没有一点神采。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更害怕一笔下去破坏了原来的效果。犹豫了一阵后，我只好收起画笔对她说，算了，我没有办法画完它了，就让这幅没完成的画像永远保持原来的样子吧！说完我就收起调色板和画笔。霏霏看我关好画箱，才失神地站起来，低垂着脑袋默默地往门口走去，就在要开门时，她突然回转身子，扑到我怀里忘情地大哭起来。我紧紧搂着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过了好久才说，霏霏，忘了我罢……

　　几天后的一个雨天，我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悄悄离开工厂，登上了支援三线的火车。我没有勇气与她告别，因为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她的眼睛我离开的决心就会动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霏霏，也从未打听过她的消息，我只想将那段纯洁美好的感情永远封存在心底，想念她时便默默注视她的画像，在心里与她对话、为她祈祷，而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她似乎就在我面前。画像上的眼睛灼灼如炬，好像正在与我深情对视，在浓密睫毛的忽闪中专注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