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装着黑边的相框里平静宽厚地望着我，毫无怨哀。是的，你怨哀什么呢？你不是被汽车撞死的吗？

　　那天早上，你从沙发上起来，匆匆洗了把脸，就提上那只人造革黑公文包闷声不响地下了楼。后来，你就被汽车撞了。警察说是你骑车错位逆向闯上了快车道被汽车撞倒的。

　　我赶到医院，扑到你身上。你宽厚地望着我，嘴皮动了动便闭上了眼睛，从此不再睁开。我摇你、喊你的名字，你也不再醒来了。

　　你依然从黑边框里平静宽厚地看着我。你是那么宽厚，像父亲谅解了女儿，像兄长饶恕了妹妹，我的一切过失都在你眼神里勾销了，我在寒冷中感到了温暖，在孤独中得到了宽慰……

　　想起来，我们的爱真像做梦一样。你是设计所副所长、高级工程师，厂里赫赫有名的技术权威。瘦高的身材常年西装革履，灰白稀疏的头发梳得光光的，清癯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像一座石像一样刻板和冷峻，说话轻声而文雅，从不发笑或发怒，一副教授学者的派头。我是所里的描图员，一个才进厂五年的二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因为我的漂亮，人们都叫我厂花。不管走到哪里，男同胞们都会向我行“注目礼”。我常常收到“地址不详”的求爱信，差不多每月都要烧掉一沓。对于那些无聊的求爱信我腻味透了，一封也没有回。我不喜欢那些轻浮的花花公子。我常想，如果你年青个二十几岁或十几岁就好了。但尽管你已经五十几岁，在我眼里却仍比那些二十几岁的“青毛桃子”更有风度更有气质。每当我这样想时，就会脸红，接着就会骂自己莫明其妙、胡思乱想。不过，当你躲在镜片后面的那两只燃烧的目光被我无意中撞上几回后，我又惶惶不安地开始躲避你了。

　　你总爱站在我的桌旁观看我的描图。那清癯的脸虽依然像石像般冰冷和刻板，默默无语，不笑也不怒，但那镜片后的目光却异样地闪着火花，只有我才感觉得到。你一站在我身旁，我就气不敢出、手足无措，接着便两颊发烧，埋着的头久久不敢抬起。

　　那天，我忽然发现了你写来的信。信中热辣辣的话语使我吃惊、惶惑，没想到你“这座石像”的胸中竟也燃烧着和青年人一样的熊熊烈火。这就像一座沉睡多年的火山，人们以为它死了，却突然喷射出了炽热的岩浆。我的心剧烈地跳着，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仿佛乘坐了一艘快艇在风浪里行驶一样，剧烈的颠簸使我感到眩晕和害怕。但当我从惶惶不安中醒来之后，才发现已经深深陷进了情网……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吃惊不已、议论纷纷，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刻板、冷峻、不苟言笑的“石像”、堂堂的设计所副所长竟干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我的父母气得半死，声言如你和那个老头子结婚从此断绝关系。我或许中了邪，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你。这或许就是命就是缘份吧？你受宠若惊，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给我戴结婚戒指，一边愧疚地说我真不该给你写那封信，你太漂亮太年轻我大你太多又古板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我不以为然。举出几位伟人的爱情作例子证明年龄的差距并不是爱情的鸿沟，真正的爱情是任何世俗的偏见都无法理解的。只要心灵相通，年龄的差距算什么！你一边激动地点着头，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边就文质彬彬地搂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捧过我的脸轻轻地亲我吻我，生怕把我碰碎似的。爱情使你这座冷冰冰的石像有了热、有了情、有了生命。

　　这样，我就成了你的妻子。

　　婚后，父母果真和我断绝了来往，你的不少朋友也和你疏远了关系。我们忍受着人们的白眼和非议，过着孤独而清静的生活。我们常常在傍晚时坐在阳台上闲聊，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人们，为他们的渺小卑微而开心地怜悯他们嘲笑他们，于是就生出一种优越感，就会望着对方的眼睛交换着满足的笑。但你最爱看夕阳。秋日天高气爽，很少阴天，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夕阳。你常常会对着一轮深红色的夕阳激动不已、兴奋异常，愣愣地目送着它一点点地走远，直到从地平线上完全消失。当夜幕降临时，你才蓦然回首，对我抱歉地一笑说，夕阳真美丽。黄昏因为有了夕阳才有了光彩。没有夕阳的黄昏是冷落、凄凉和单调的！

　　我们住房面积很宽。厂里照顾你这个早年丧妻、中年丧子、只身独居了三十年的老高级工程师，分给我们一套三室一厅带双阳台一的住房。单为了这宽敞明亮的住房，就很使我得意了一阵子。偶有女友到家里来玩，我便会竭尽所能地炫耀自己的大房间，领着他们参观我的卧室、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然后便在宽敞的阳台上摆下水果茶点，请朋友们一边嗑瓜子吃东西，一边看风景看夕阳谈些有趣的事。有时，我便会摹仿着你的口气给他们讲夕阳的热情壮美，他们便会嘻笑地反驳说，夕阳有什么美的？夕阳过后就是黑夜！

　　我是你的妻子，又像你的女儿。你虽已五十六岁，却像年青人一样热情冲动，常常把我抱在你的怀里，久久地看我、反复地吻我。我有时烦了，就叫你松手。你却说我不敢松手，松手你就会飞的。我说不会的。你却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说我总觉得你会飞，我真怕失去了你，真怕！听着你的那些风风火火的情话，我常常会忘记你的年龄，觉得你简直还是个孩子。早上，我总是赖在被窝里不起床。你就早早起来，烧水打牛奶煮鸡蛋，有时天冷您还会给我灌个热水袋让我抱着。这时你又像个慈爱的父亲了。

　　但是我不喜欢你像个老人、像个父亲，不喜欢你早上打太极拳。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太极拳是老年人的运动，而你不应该是老人，你应该加入中青年人的行列，去跑步、去做操。你答应了我，不再打太极拳了，而是穿上了我替你选购的富有时代感的运动服下楼跑起步来。从阳台上远远望去，你瘦高的身子穿着色彩鲜明的运动服在中青年人中显得好漂亮好突出。这时我常常会做梦，梦到穿这个运动服的人跑回家来时竟变成了个年轻英俊的王子。当你出现在门口时，我才猛然醒来，轻轻地叹一口气。

　　你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男人，而三十年的鳏居生活又使你养成了独处好静的习惯，因此，在金色的秋天之后，“蜜月”完结了，你便又自然而然地钻进了书房，把我一个人扔在电视机旁。我看一会儿电视常常就觉得寂寞无聊，就会生气。有时我就“打到书房去”，来个“春香闹学”，把你闹得哭笑不得。你只得放下书出来陪我看电视连续剧、看港台的武打枪斗生活录相片、听邓丽君苏芮童安格谭咏麟徐小风张镐哲齐秦的录音带。但往往坐不上半小时，你便打着呼噜去见周公了。这时，我就会生出一种孤独感，尽管你就坐在我身边也感到好孤独好寂寞。

　　那天，你一下班回到家里就拿了本刊物给我看，我看了半天除了你的名字以外什么也看不懂。你一边搓着手、扶扶眼镜，一边便羞怯地絮絮叨叨地讲你的这篇论文的写作过程、学术价值、这个国内权威刊物的影响等等，平日清癯冷峻的脸色变得红喷喷的，似乎年青了许多。当你又要兴致勃勃地吻我拥抱我时，我心烦地躲开了。你失望地放过了我，蔫耷耷地钻进了书房。

　　等你从书房钻出来，又是半夜一点过。我耐不住熬夜，就只好先上床睡觉。偌大个空房，只有森森耸立的家具伴着我，我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久久地发呆。到了你上床睡觉时，我又清醒了。我心里像烧着一把火，焦渴地盼着得到你的抚爱，紧紧地偎着你要和你厮磨一会儿。但是，你却疲倦得不想动弹了……

　　那个周末，你陪我第一次走进工厂举办的舞会跳舞。在旋转中，我看到了围观者的白眼、翻动如簧的舌头，一些刚刚能让我们听到的窃窃私语也像蚊虫一样嗡嗡地钻进耳朵。你目空一切地傲视着人群，头仰得高高的，一副很自豪的样子搂着我的腰从人们眼前穿来穿去，像示威，又像炫耀，总之你是得意极了。我却感到背上有无数芒刺在扎一样热烘烘的，面颊燥热，出了许多汗。一曲舞下来，我如释重负般地拖着你躲进了一个阴暗的角落。我对你恳求说不跳了咱们回去，而你执意不肯。但就在这时，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迈着舞步走向我，向我发出了邀请。我正要婉言谢绝，你却爽快地答应了他并随即给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只好随他去了。过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厂里著名的“交谊舞皇帝”。记得他曾经给我写过五封求爱信，但那时我只知道他是销售公司的销售员；我不喜欢“生意人”就没理他。却没想到他这么英俊潇洒，他的舞跳得这么棒。

　　一支节奏明快的《天鹅湖》快四步舞曲响起，我不由自主地摆动着双腿，随着他旋转起来。我被他粗壮的胳膊环绕着像一阵风似地旋转，在昏暗艨胧的灯光中，他痴痴地盯着我，那眼睛里好像燃着两把火。我飘飘忽忽的就觉得真的成了一只童话中的天鹅，沉醉在音乐的浪花中，翱翔在梦似的彩霞上，追随着“白马王子”向着缥缈的云间飞去……

　　第二天，我打扮得光彩照人，挽着你的手臂走进了一家时装店。一套漂亮的时装吸引了我。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极力怂恿我买。我望望你。你说太贵了，三百多块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老板却指着我说，你女儿姿色这么出众，你这个当老爸的就忍心扫她的兴吗？真想买我可以便宜点嘛！我仿佛被蜂子螫了一口浑身抽搐了起来，脸顿觉一阵臊热，侧过身就离开了那个铺子。不一会儿，你也赶来了，提着那套才买下的高档时装追上我，陪着笑脸叫我不要生气，又挽住了我的胳膊问我还想要啥。我这时仿佛才无可奈何地承认你确实老了，人又枯又瘦，头顶已经荒颓出亮亮的一团，脸上布满了皱纹，甚至比我父亲还显老。我惊愕了。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老丈夫，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恶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苦苦思索回忆，不得其解，于是呆了愣了。我仿佛看到大街两边的人都瞪着惊奇的眼睛望我，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在嘲笑我议论我，指着我说这个姑娘嫁了个老爸爸嫁了个老爸爸嫁了个老爸爸嫁了个老爸爸老爸爸老爸爸……我惶恐地扫视着街上的人，惶恐地看着你，突然急急地甩开了你的胳膊，不顾一切地穿过人群跑回家去了……

　　我们的爱情像午睡或小憩中的梦，极短极短，仿佛刚刚合眼就醒来了。我们都感到尴尬，于是各自都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后来，我几次婉言拒绝了和你一起出门。你似乎感觉到了我对你的嫌弃，自尊心受到了深深伤害，眼睛黯然了，面部微微抽搐，久久沉默不语。一个孤独生活了三十年的男人感情是很脆弱很敏感的，他诚然害怕世人的白眼和议论，但更怕女人的歧视和冷遇，尤其这来自曾爱过自己的女人就更受不了了。从此，你变得少言寡语起来。衣着也不如早先那么讲究了，常常显得有些衣冠不整，人突然萎顿了许多，稀疏的头发又脱落了不少。热气没有了，活气没有了，你的脸比以前显得更刻板冷峻，你又变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立冬以后天气阴沉沉的，有半个多月没有看到太阳了。那天上午还是阴天，快到黄昏时却晴了起来。趁着天好，我洗了几件衣裳。正要拿到阳台上晒，却见你一个人正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哦，你又在等夕阳了。但是等了很久，天边刚刚泛起些橙色，却又阴沉起来，结果直到天黑夕阳也没有出现。当你回转身走回屋子时，我看到你很失望、很颓唐，脸色灰白、嘴唇发青，似乎很冷的样子。我递给你一杯热茶，你却像没看到似的理也不理便推开书房门躲起来了。我也无心看电视听音乐，只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直到昏昏睡去又被冷醒，才发觉竟连灯也没开，屋里好黑好冷好空，就像一间停尸房，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又恢复了在阳台上打半小时太极拳的习惯，我也懒得再叫你下楼跑步了。打完拳吃些早点你就早早地出了门，一直到很晚才回家，常常连晚饭也不在家里吃。而回到家后你又一头扎进书房。直到夜里一两点钟后才会睡下。我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想起自己对你的嫌弃又内疚起来。于是，当你那双冰凉的脚伸进被窝时，我也会真心感到一阵心疼。用自己的脚去焐你的脚。我紧靠着你冰凉的身体，要给你温暖，也想得到温暖。但你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我、生怕挨着我，根本对我的用心无动于衷。于是，我只有僵僵地挨着一具石头般冰冷的身躯，尽一个热水袋的作用。

　　这以后，我便常常泡舞场，用跳舞排遣寂寞，寻找乐趣。在舞场里，我成了男人们追逐的对象，而“舞帝”更是常常“霸占”着我，不让其它男伴挨我的身。他那芭蕾王子式的身材、时髦讲究的服饰、潇洒的风度以及在女人面前永远都显得那么多情温柔的微笑征服了我。我在他身上重新发现了男性、发现了青春、发现了我。

　　有一天傍晚，我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身上撒了名贵的香水，正准备去舞场跳舞，你回来了。这时，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对我的美貌赞叹几句，温柔地搂住我的腰吻我一下，我不仅不会拒绝你，还会再次挽着你一同步入舞场，重新烧起我们的爱情之火。我深情地望着你、等待着你，但是你却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冷冷打量我，没说一句话便又躲进书房去了。我感到好伤心好失望。真没想到，你这个曾猎获过我的高级工程师竟一下子对女人的心如此迟钝和无知起来。其实，对男人来说，女人不是一门更有趣的学问吗？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没有温暖、没有爱情，水会结冰的。我的心结冰了……

　　我又收到了求爱信，是“舞帝”写来的。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天还飘着细细的雪粒，我按约来到了他的身旁。我带着内疚的痛苦哆嗦着，惶惑地望着他的眼睛，真想离开他。只要一句话就能结束这危险的关系，但我没有勇气，我不舍得失去他，他是我孤独乏味生活的一撮盐、一点味精，没有他生活又会变成喝不尽的白开水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带我走下了舞池，自信地搂住我的腰肢，接着我就在晕晕乎乎中随他旋转起来，像做梦一样。准知道转了多少圈、转了多久，我只感到像太空人一样失去了重量，在空中飘来飘去，宛若一朵浮云，任风摆布着，不知飘到了何处，不知干了些什么。当我从令人昏厥的冲动中冷静下来清醒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竟和他躺在床上。我急急挣脱了他，一口气冲到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悔恨地跳上一辆三轮车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一点过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黑乎乎的窗户，不敢敲门。我的心剧烈地跳着，我觉得对不起丈夫，我甚至咒骂自己放荡，我决心进屋后向你坦白、向你认错、求你宽恕，如果你能打自己一顿更好。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没有应声，我便自己开了门。你还在书房里。我怯怯地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你没有开，只冷冷地回了声你先睡去吧！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发热的头脑又冷了下来。

　　我睡了一会儿，你出来了。我又激动起来，心里说只要你上床后亲我一下或抚摸我一下便要向你坦白今晚的事。我静静地、又是紧张地等待着。但你匆匆地上了床，像往常一样没碰我一下便背向我睡去了。我的脚挨着你冰冷的脚，忽然觉得寒意刺骨，不禁颤抖了一下便将身子离开了你。我不想再作你的“热水袋”了。

　　从此，我不再孤独了。我随舞帝从这家火锅店转到另一家火锅店，从这张麻将桌搓到另一张麻将桌，从这个舞厅跳到另一个舞厅。我们旋转、飞升。晕了。醉了。疯了。痴了。满足了。痛怏了。仿佛进入了梦幻世界。我这块冰在舞帝怀抱里溶化了，化成了一滩水……

　　你还是那样平静地宽厚地从黑边框子里望着我，默默地一言不发。你应该听到风言风语了。近两个月中，我和舞帝几乎形影不离，人们甚至当着你的面别有意味地称呼我“舞后”。但你竟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天底下竟有这样麻木的呆子，真是块石头！

　　舞帝背着人常和我嘲笑你。我笑过之后，往往更可怜你、更同情你了，常常会为舞帝的刻簿恶毒生起气来。闹得不欢而散。有一次闹过之后，在极度的空虚和寂寞中，我想起了过去，回忆着当初对你的崇拜，不由叹了口气。我谴责起自己来。我深感自己骗了你对不起你。我又要向你坦白、向你忏悔了。我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刚刚打开话头你却冷冷地钻进书房不出来了。十分钟以后，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要继续利用你的冷漠追求自己的快乐了。

　　我有时怀疑你是真糊涂还是根本不把我当成妻子？冷静下来时我伤心地感到自己是真正地被抛弃了，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那天晚上，天下着雨雪，西北风刮得很紧，外面又黑又冷，而你又出差外地去开一个学术交流会。只有我一人在家，便叫舞帝到家里来陪我。我枕在舞帝宽阔的胸脯上，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忽然，你出现了，惊愕地愣在那儿，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态。舞帝躲在我身后，耷拉着头。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等待着你的咆哮你的雷霆你的拳脚，但你似乎很羞愧，仿佛有罪的是你一样抱歉地抽动了一下眼镜。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便慌慌张张地像猫一样躬着腰钻进了你的书房。你反锁上门，没有开灯，从那黑洞洞的窗缝里不时有一缕缕清烟伴随着咳嗽声溢出。你也知道痛苦吗？我得意了。但阵阵的咳嗽声却也震得我灵魂不安。我沉思、自责起来。我欺负了一个弱者……

　　第二天，你就被汽车撞了。簿簿的雪上洒下一滩冒着热气的血，那火一样的红色就像从天上落到地上而被摔碎的夕阳。自行车被卷进了汽车轮底下，黑色的人造革提包上也留下了清晰的轮印。警察查看了现场后说是你骑车时错了位，逆向闯上了快车道被汽车撞倒的。

　　我扑到你身上，动了真情。泪水像泉涌似的夺眶而出。你平静地宽厚地看着我，闭上了眼睛。

　　厂长、书记、总工程师和稀稀落落的几个技术人员来吊唁你了。你的像被放在镜框里，加了黑边，前面摆着两个花圈和几张祭幛。看热闹的人多吊唁的人少，丧事办得冷冷清清。冷眼旁观者、幸灾乐祸者都有，他们远远地看着我，议论嘲笑偶而也有叹息。我像个被折腾得太久的囚犯，自尊心麻木了，只是僵僵地坐在你的相前呆呆地望着你发愣。

　　一切都过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个人陪伴着装在黑边框里的你的像。我带着深深的忏悔严严地关上所有门窗，决心不再向任何男人打开。有你的像伴着，我并不觉得孤独。

　　我细心清理起你的遗物，想从那些遗物中寻回一点安慰。我小心地捧出那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汽车轮胎留下的带泥的花纹依然清清楚楚，触物生情，我又想起了那个悲惨的早晨，又流下了眼泪。皮包外面还有几点血痕，我要留下它，就没有擦去。拉练已被压坏，只好用剪刀剪开提包。钢笔被辗得粉碎，兰墨水把包里涂得污七八糟。只有一个笔记本还好好的。我珍爱地拿出它，轻轻地擦拭去上面的兰墨水和污垢，小心地翻开了它。里面记的大多是各种资料、数据，但偶而也有几则日记。在中间的一页，我的视线停住了。那是几行十分潦草的字，写得很匆忙，落着一个多月前的日期：

　　“我们都错位了，而错位后的惊醒使我们彼此都感到难堪和尴尬。看来，我只好把自己冻结起来、把爱冻结起来，把快乐还给她、把自由还给她，由她飞去吧！虽然这对一个男人（即使是一个老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但我曾获得过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她为我的黄昏托起了一轮火一样的夕阳，这夕阳就是她的灼人的爱情。因此，对于随即临头的黑夜我也乐于承受了。……”

　　血在顷刻间凝住了，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欲哭无泪，只觉得内心被悔恨、委屈、埋怨、羞惭和哀悯同时煎熬着，周身不注地发抖。

　　我来到了阳台上。在紫灰色的天边，残缺的夕阳就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红炭，不一会儿便烧得只剩下了一层紫灰，溶解在大气中了。看着逝去的夕阳，我恍恍惚惚地又看到了你。我禁不住哭了。身子倦伏在阳台上，泪水像泉涌一样。是的，我曾为你托起过一轮火一样的夕阳，但又是我把这轮夕阳失落、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