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黄了。悄无声息地轻轻飘落,完成使命般地坦然。
二表哥走了。犹如秋叶一样,没有叹息,没有一句嘱托,一个人安静地睡在没有送暧气的新楼房的沙发上,听着电视,烤着电暧气,坦然地走了。
安静地走,不与任何人告别。
生前,轰轰烈烈,为自己也为他人。死后,轰轰烈烈,那只是他人的不舍、遗憾、肯定和感恩,与他已然无关。
——题记
1
走在黎明的街道,路灯的光有些迷茫,有些疲倦,有些暗淡。匆匆的步履依旧。小鸟依然在那棵树上叽叽喳喳。此时,我才发现那棵树上的叶子郁郁葱葱。
城市的早晨天天如此,睁开眼睛,便开始了一天的奔流。在渐次亮起来的路上,行人和车辆都渐渐地多了,开始汹涌、奔腾和忙碌。谁有谁的目标,无论喜悦和忧伤,都隐藏在被秋风裹紧或瑟缩或凝重或坚硬的表情下,一如我们走在路上,总是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昨天接到了二表哥去世的噩耗。我奔向他的老家……
田野上披挂在树梢的叶片愈发的稀少,裸露出秋的苍凉。小鸟隐藏在叶子深处叽叽喳喳。
我一直叫她表姐,习惯了。她是二表哥的妻子。是四叔领养的女儿,嫁给姑妈的二儿子为妻。按规矩我应该称她为堂姐,也不知怎的,一直以表姐相称。
表姐做好了早饭,等待二表哥。
每天这个时候二表哥会准时出现在院里,在表姐一声“吃饭了”的喊声中,走进屋里。一边默默地吃,一边听表姐唠叨几句。之后,便赶上他的羊儿去了田野。
表姐看看东方的晨曦,听着羊儿咩咩叫,有些纳闷和焦急。今儿这是怎么了,还不回来?拔通电话,却无人接听。她匆匆地几乎小跑着奔到居民楼上,敲门,用劲儿敲。仔仔细细仿佛听到电视的声响。她拿出钥匙打开门。
躺在沙发上的二表哥,根本不理她。她摇动他的身体,依然没有反应。当手放在鼻孔处时,她惊恐万分。
赶忙让邻居去请医生。
表姐万万没有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2
二表哥躺在院地冰凉的木板上。
遗像上,他凝重的表情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向前方,那眼神仿佛是活的,能随你移至每一个方位,望一眼,便不由得泪水潸然。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个个是一付异常婉惜的神情。
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感叹或是说着与二表哥有关的过往。
案上摆满了祭品。用黄色菊花扎成的花圈层层叠叠。
上香。烧纸。叩拜。
一波又一波的人进行着相同的程序。我也不例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刺激到了我置根在坚强外表下脆弱的神经。我哭了。男儿有泪不轻淌,只因未到伤心处。其实心底的悲凉比嚎啕大哭还要凄惨,不想言语,伤心时惯有的沉默。我努力将悲鸣压抑在情绪之外,可是,不安和烦躁已经不可抵御地泄露了我内心的慌乱和悲痛。
表姐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她抹着眼泪述说着表哥走了的经过。
3
我想起了姑妈。七年前也是在这个院里,也是如此的场景,那是八十多岁的姑妈走了。
我完全没有此刻伤心,觉得那个即刁蛮又温暖的人幸福地走了。
这样想时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没良心。在姑妈的灵堂前,我看看父亲他虽然黑着脸,一付很痛苦的表情,却没有一滴泪水滑落。她是父亲唯一的姐姐,也是母亲之外最爱他的人。
文革初期,我的父亲关进了“牛棚”,母亲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妹天天游街、挨批。我们兄妹吃不上饭,又不能上学。那时,我们真的太小,对这突然的变故,感到无比恐惧和无助。我到了学校,同学们似乎一夜之间都成了仇敌,欺负和谩骂。那位一直非常关心我的老师,瞬间也变得异乎寻常地冰冷。我们兄弟姊妹哭着跑回家。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去学校。
大姐领我们去捡煤球。只比我大二岁的她,成了管理这个家,给我们吃喝的人。
姑妈来了。她成了这个家的救星,也是母亲唯一的依靠。
她帮着做饭,带孩子。她总是将仅有的一点白面蒸了馍带着我给坐牛棚的父亲送去。她根本不管母亲还要喂奶,却要和我们一起喝菜汤。母亲毫无怨言,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在这关键时刻能来帮她。母亲领教过姑妈的厉害,还有点怵她。
我的姑夫很早就走了。我没有见过。姑妈一个寡妇人家,独自一人拉扯大了六个儿女。在当时物质极度匮乏的农村,能不被饿死,已经是相当幸运了,她还供儿子读书。姑妈精明能干,泼辣胆大,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强悍。寡妇门前事非多。作为一个女人要撑起有六个儿女的一个家,没有点儿风风火火无所畏惧的胆量,没有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本事,没有对儿女的绝对威严和沷妇似的管教,很难有后来那些红红火火的日子。
姑妈没有再婚,缘于有一大堆的儿女。但她有过一个私生女,和我年龄差不多,生下后就悄悄地给了四叔。这事有点丢人现眼,但兄弟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这天,我的母亲晚上挨完批斗回来,身心俱疲。姑妈将一碗小米菜汤递给她。母亲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在碗里,就那么和着泪水默不作声地喝完了汤。
姑妈说:谁叫你是资本家的小姐呢,忍忍吧,咋说你挨批还能回家,我兄弟做啥了,怎么就关牛棚了,八成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躺在炕上,肚子还在咕咕叫。却听母亲说:别怨我,我是戴着一顶资本家小姐的帽子,你也知道我从十六岁离开天津那个家,再也没有回去过,我都不知道我的养父母是死是活,一贫如洗地奔赴建设大西北,嫁给了你的七弟。我们在省城工作好好的,可偏偏你的大哥死了,留下两个孤儿。我们也有五个孩子,似乎就我们有抚养能力,是你兄弟听不进我的劝非要回来,为的是收养那兄妹俩。这几年来,有点粮食我先仅着他们,染点粗布也先给他们做衣。可你那侄女倒好,就因为晚上我和你兄弟聊了几句有关现在形势的话,她去揭发了我们,你兄弟是因这做的牛棚。
姑妈气得火冒三丈,捞起手边的笤帚就要去另一间屋找我的那个在我家长大的堂姐算帐。母亲死死地拉住她,说:算了,必定是孩子不懂事,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引诱她,要她揭发我们。孩子吗,自然知道啥说啥了。我气得牙齿呲得咯咯响,恨不得明天就把他们赶走。
母亲又低声哭泣着说:我受点罪没啥,忍得住,就是为了这些孩子也得忍着。可你的兄弟在衣缝里的纸条上写着:他不想活了,实在是受不了。
我的泪水顺着面颊不停地流,我不敢出声,不想母亲知道我也很难过。
姑妈的哭声还是惊醒了所有的人,我的堂哥堂姐大姐和妹妹们都走了进来,个个委屈地哭。我们当时不明白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如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因为感到迷茫,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议论了几句。姑妈抡起手里的笤帚狠狠地打在堂姐的背上,她没有哭,而是恶狠狠地说,我要和你们划清界线,我要去告你们。
我的大姐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巴掌打在比她大的堂姐脸上,白养狼,你明天就滚。
母亲放下怀里抱着的小妹。拉过堂姐对她说:兰儿,你说七叔七婶这些年对你们怎样?你听我们在家聊天的几句话就去揭发我们,你叔现在被人打得受不了了,不想活了,你说我们怎么活?一家人吃啥喝啥?上学的上不了学?你比弟弟妹妹们都大吧,你不是我生的,可我们一直养活着你,我们是为你从省城回来的。你离开这个家能去哪里?你告完了我们造成的是你们没人管,没饭吃,没学上。堂姐的哥哥忍无可忍踢了她一脚,你这个不要脸的,明天你就滚。
母亲叹息一声,算了,这些事谁都别再提了。你们也该懂点事了,大的照顾好小的,日子再难也得过。都去睡觉吧。
沉寂了好一阵,母亲对姑妈说:我写张纸条缝在他洗好的衣服里,姐,明天送饭时你得让他知道,多难也得好好活着,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他。
那一夜,我感觉到特别害怕。总是听见母亲翻来覆去的呻吟和姑妈长嘘短叹。
那一个又一个风风雨雨的日子,熬得好难过。,
4
姑妈走时带上了我。她可能觉得我是她兄弟唯一的儿子。
那是一九六六年初秋的一天。姑妈带我坐上一辆马车,从早晨到天快黑时到达城里。我们就在那个车马店对凑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姑妈叫醒我,给了我一个黑馒头。她说:快点吃,吃完回家,还要走二十公里路呢。她走得很快,那个比三寸金莲大一些的小脚,丝毫不影响她走路。她牵着我的手,我实在走不动了,她会停下来歇脚。偶尔背着我走上一段,她就开始气喘嘘嘘,放下我。然后说:姑妈老了,背不动你了,你得自己走。我那时七岁。后来她几乎是拉着我往前走。
我和姑妈还有几个表哥表姐睡在一个炕上。姑妈处处偏袒着我,表哥们要是谁欺负了我,她绝不放过,表哥准得挨揍或挨骂。我不用上学,天天跑到水沟里去摸鱼和泥鳅。躺在麦草堆上玩。有时去捅马蜂窝,找蜂蜜。有时在黄昏趁天色微暗,去掏鸟窝。姑妈总在表哥上学或表姐们去干活时,偷偷的用一个小缸子蒸一小缸白米饭给我吃。那可是绝对的美味。
一天夜里,我要撒尿,不敢出去。姑妈说:你把门开大,出门就尿,我看着呢,别害怕。那晚月亮很亮,我正在撒尿,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街门里走进一个人,戴顶破草帽,背着个袋子,手里还拎着棍子,跟叫花子差不多。我吓得哇地一声就往门内跑。我对姑妈说:院子里有个人。她披衣下炕,在院里走了一圈却什么也没看见。回到屋里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等我说完,姑妈嘴里振振有辞。死鬼,明天我就给你烧些纸钱,你可不能祸害孩子,她是兄弟唯一的男孩。后来,姑妈说:那是你姑夫回来了,别怕。只有童男子才能看见。那是我第一次见姑夫,吓得几乎魂都没了。
一年后,外出讨生活的二表哥一直没有音迅。他比我大十一岁,当时刚满十八岁。听别人说去了新疆,又有人说他得病了。
姑妈焦急万分。
她把我送到了四伯家。
她赶去城里找我的母亲。母亲请了假,只带上吃奶的小妹和姑妈一起去了新疆。后来母亲说,到那儿才知道,新疆那么大,没有一点信息,她们不知道怎么找。就在这时她们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又被人偷了。一下子陷入了绝境。
她们躲在一处能挡风的破庙里,姑妈每天出去要饭,顺便打探二表哥的消息。后来遇到一户好人家,暂时收留了她们。那人还提供了从这边去的人常干活的一些地方。她们每天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就在母亲觉得无望时,却在一个煤场发现了他。二表哥躺在一堆煤上,脸上肮脏的几乎认不出来。人瘦骨如柴。那一刻姑妈母子俩抱头痛哭。二表哥说:你们要是不来,我可能就死这里了。说着不停地咳嗽,还咯出了血。母亲将养父母给她的一支名贵钢笔,唯一珍贵的纪念品送给当地的一位商人,换了一点钱。找了个郞公给二表哥看病。
那时虽然异常贫穷,但还是好人多。那家人给她们凑够了火车票钱。母亲和姑妈千恩万谢,并留下地址,说一有钱就给他们寄去。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在最艰难的时刻遇见了最善良的他们。后来母亲每每提起这事,那份感动溢于言表。
四大妈远没有姑妈对我好。她把我的裤子收了,怕我等到回家时穿破。我整天光着屁股和一帮农村的孩子玩。好在那时农村光屁股的孩子多,要是在城里羞死了。有时回到家里只有一碗清清的稀饭,喝上很快就饿了。有一次我回家早,却发现四伯和四大妈一人端着半碗白米饭在吃。我看着好馋,肚子不听话地咕噜咕噜叫。我抿嘴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四大妈说:等会稀饭就好了。你们小孩子又不干活,只能喝点稀饭。可我却发现堂哥也躲在屋里吃米饭。
我想姑妈,更想我的父母,还有姐妹。我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
姑妈来接我了。看我脏得像个泥猴,还光着屁股。气愤地指着四伯和四大妈就骂:人家是城里的孩子,精贵着呢。你七弟可就这一个独苗,你们也忍心让他这样。要不是兄弟蹲牛棚,遇上这倒霉的年代,他是不会来这儿的。她向四大妈要了我的裤子,拉上我就走。
在农村的一年,其实,虽然生活艰苦,远离亲人,却也远离了歧视、鄙夷和不屑,远离了那个时代属于的不幸,是相对自由快乐的一年。
5
晌午后,二表哥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表姐坐着一辆德国造的小汽车来了。她那如泣如诉的嚎哭声把我的思绪重新拉进了现实。她虽然早已进了城,也早已是名符其实的城里人,但她却继承了纯纯的老家哭丧的乡俗。她夹着唱腔哭诉着,或悲鸣或怨怼或愤怒。仿佛她和二表哥的恩怨还没有了,他怎么能走。我努力地辨别那些哭诉里的一些深意:你两腿一登就走了,那天的事还没有说个清楚,你让我找谁理论?你撒手人寰了无牵挂了,却不想想你这个老姐姐命有多苦。兄弟啊,莫怪姐姐骂你,必定姐姐把你抱大。你不该撇下姐姐先走,要走也是我先走,你也好把我风风光光的送走。妈走了才七年,大兄弟走了有十年了,你姐夫走了刚刚两年,你才六十五岁,怎么也走了。早知是这样,那天我也就不和你吵了,不和你争了。是你对我有恩还是我对你有恩,我伤心啊,你红遍天的时候,帮过我那么一点点,那是应该的啊!怎么就不想我对你有养育的恩,反倒觉得我不知足。那时我的日子有多艰难,你要是多帮一些,我也没有那么命苦,我也会感激你。兄弟啊,咋说我们也是一个藤蔓上的瓜,你不该发达了忘了我这个大姐啊……
在一边的表姐(表嫂)清楚她的意思。听着她的表白欲哭无泪,心却深深的刺痛。红红火火,是啊!他是红火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老板。可这其中的艰辛苦痛只有她最清楚。她兄弟挣了几个钱,似乎谁都是他的恩人,谁向他伸手都理所当然。今天大姐的儿子要结婚了,他这个腰缠万惯的兄弟得顶力相助。明天小儿子又要开个门点,他也得尽心竭力。他的哥哥也是几个儿女,儿子结婚买房他得帮,不帮不行,帮少了也不满,帮多了姐妹们又会不舒服。仿佛他欠所有人的情,帮来帮去,帮出了仇恨。生意大了,有一帮子工人的工资要发。时常资金周转不灵。有时愁得饮食不思,也只有她知道。他经常为了承包到工程孙子似的请领导吃喝,他们喜欢到乡下来玩,表姐忙前忙后,陪着笑脸听二表哥呼来唤去,这是经常的事。红火又能如何?表姐只看到了村里人羡慕的眼神和对他的敬重。他宛如一座财神,是乡亲们困难时的依靠。东家困难帮一点,西家有事帮一点,知足者,帮多帮少,都露着无限感激的目光。儿子在这样的富足中,挥霍无度,阔绰大方。娶了媳妇说离就离。开了个KTV一年后倒闭关门。二表哥也变了,变得成了面子的奴隶,变得气派了,常常与人夸海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句话就是一个坑。必定他不是一架印钞机。有求必应,喝醉了摇摇晃晃还很仗义,四处替人签单,很豪爽。就在大表哥生命垂危时,二表哥去探望。还在对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大表哥,愣是没有理睬这个兄弟,终是就那么带着他的恨意走了。后来因为买一块地被骗,二表哥的房地产生意终于垮了。要债的人踏破了门槛,他实在是焦头烂额,不得不远走他乡躲债。这时,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过得怎样?除了要债的人天天登门,似乎二表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表姐面对这个烂摊子,面对那些天天守在门口愤怒的讨债人,她得支撑着。表姐变卖能变卖的东西包括城里的房子,一点一点地还债。那时,又有谁能帮她一点点,那怕是安慰安慰她。跟着一个曾经轰轰烈烈的男人,她除了陪他不停地忙碌,为他打理好家,照顾好母亲,接待好他的客人,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除了享受一点虚荣的村里女人投来的异常羡慕的目光,真没有更多的实际的荣华富贵和幸福可言。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没有穿名牌的喜好,没有游山玩水的时间,不习惯灯红洒绿的日子,更不会进什么美容会所。只有忙不完的琐事。我的姑妈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她不去大表哥家,也不去小儿子家,仿佛和二表哥他们一起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姑妈很厉害,年轻时风风火火的她养成了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麻婆姨。她脸上的确有患水痘时留下的许许多多麻子大小的小窝窝。我只见过她老时的容颜,年轻时是否漂亮,似乎没人说过。那时兴亲上加亲,她给二儿子娶了四弟领养的女儿。正是因为儿媳也是侄女,所以,她更愿意生活在这个儿媳的家。姑妈凡事有她的主张,老了也不例外。只要表姐和她的想法不同,经常是表姐妥协,不然,老太太就会找岔找别扭,着实有点蛮不讲理。要不,她就出走,去姑娘家,非得等二表哥和表姐亲自登门认错去请。还得看好时机,得等她气消了,得在她想回家时及时的去请。去早了,她哭骂他们一顿,倔强地就是不回来。去晚了,那更是不依不挠。表姐习惯了她的这位姑母婆婆。只要发生点冲突,她都让着,哄着。实在不行让儿子或是女儿去哄。
天有不测风云,又一厄运降临。表姐的女儿是某个单位的财务人员,领导被双规,她也被带走了。屋漏偏逢连阴雨。表姐不知道女儿下落,也不清楚究竟啥事。丈夫躲债在外,这一切都扔给了她。无数个夜晚她以泪洗面,第二天还得坚强地应对面前的困境。她四处打探女儿的消息,四处找曾经多次到家里做过客的熟人,然而,人情冷暧,世事无常,所有人都表示爱莫能助。原来所有的热情,所有称兄道弟,所有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情深,不过是时光深处的彼此利用,全是利益的盟约。那些日子她不敢想,不敢见人,又不得不奔走祈求。一切无果。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独自承担。她也不敢告诉逃债在外的二表哥。不管是否坚强,她都得坚强,谁叫她遇上一个不安分守已种地过普通老百姓日子的人;谁叫她摊上一个有点呼风唤雨的本事而又不善经营的人;谁让她在他风光无限时只知道默默支持他却不懂得享受;谁让他在飞黄腾达时忽略了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好在三个月后,经调查女儿没有任何经济问题放回来了,虽然饱受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必定雨过天晴,阳光明媚。
表姐想着这一桩桩的事,悲苦袭来。
大表姐哭诉得差不多了,她的姑娘和小妹各扯着一条胳膊拉她起来。她擦着没有多少泪水的干涩的眼睛,看向前面。供桌上摆满了供品,可真够丰富的。按照传统花色的蒸桃和圆形的大馍都是成套的,一套一套摞得象小山一样。去了毛的鸡昂首挺胸。一只剥了皮的羊保存着完好的羊头立在正中。再看看四周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可谓气势不减当年。她扫了一眼兄弟的遗像,看着兄弟温和的眼神和并不苍老的容颜,一股痛惜的情感涌上心头,此刻她真的伤心了,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下。她又想起了几天前,兄弟去看她。她一直不能原谅他姐夫去世他都没有回来。她把兄弟骂得狠了点,看着他的遗像似乎有那么一丝愧疚。
大表姐看到了坐在上房屋前低垂着头的表姐,她只是那么一看。她似乎觉得你不来迎我,我也懒得理你。然后,没有进家门,就叫上女儿走了。
我看着这个酷似姑妈的大表姐,本想上前打声招呼。没想到她无视所有人,走出了门外。她女儿那辆德国造的车前聚拢了不少人。
人们正热火朝天地议论各种牌子的车和谁谁谁又买了什么车,值多少万。大家都不甘示弱的炫耀着自己或是儿女的车。大表姐特别自豪地爬进那辆名贵的车里,表情似笑非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屑。似乎她总算在自己的娘家出够了风头。她摇下车窗,向车外的人招招手。一声鸣叫扬眉吐气而去。这就算是来送了兄弟一程。
6
二表哥的儿子回来了。
他,眉目清秀,皮肤白晳,个头约一米七八,背微微的驼,可谓英俊帅气。完全脱胎换骨,没有一点乡下人的影子,倒是有几份玩世不恭,又有几份桀骜不驯的样子。穿着时尚,与在场的人格格不入。随着他的出现,人们一下子凝神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主角粉墨登场,寂静了片刻后,唢呐锣鼓声哄然而起,嚎啕声仿若伴腔跟着响亮起来。二表哥的妹妹们女儿们还有儿子,那些哭喊杂和在一起,或嘤嘤噏噏,或大声啼哭,或如泣如诉,惹得一些心软的乡邻陪着掉泪。各有各的心酸,各有各的痛苦。这样的场合正是一个可以肆意悲鸣的最好时机。这种场景感染力极强,本是非常悲痛却愣是没有泪珠儿的儿子,竟然泪水决堤,哽咽难语,一时间人们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这个瘦弱的儿子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经事那么的需要躺倒的那个男人的臂膀再给他一些坚强。他使劲地磕头,肆无忌惮地嚎叫,恨不得将以往所有带给父亲的伤痛偿还。此刻,他的心被一种刻骨的痛包裹,还没来得及想到忏悔。周围的村民小声议论,打了好多电话才找到他,带着女朋友正在四川游山玩水呢。你看就那个跪在他边上的姑娘。我知道,他结了两次婚都离了,第二任妻子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孩。但我真不知道他又谈了几个,这个是不是要走进婚姻。看来,二表哥猝不及防的离去,确实让这个纨绔子弟,抑或曾经的富家子,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懵了。
一位主事的人走来。让人们先拉他起来。他满脸泪水地抬起头,在别人的牵引下去完成一个孝子应该做的事。
表姐看着儿子在主事人的安排下披麻戴孝,手持丧棒。瞬间觉得他还那么不谙世事,那么不懂乡俗民情,那么没有经历过风浪。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没有愁过,以前有老子,老子离家后,一切有母亲。他由着性子吃喝玩乐,有一群牌友,也有一群酒友,还有几个整天粘着他的女孩子。经营着一个名叫“快乐宫”的茶社,吃喝玩乐一条龙。这非常契合他的天性和追求,玩乐挣钱两不误。可是,生意需要用心经营,他那有什么经营理念。只是拿着老子的钱,做个小老板,显摆一下,风光一下。人这一辈子,方方面面都需要经营,经营人生、爱情、婚姻、生活,他似乎只学会了一样,那就是经营陪他玩的朋友。然而,朋友也没有几个是真正的,不过是蹭着与他一起不用耗费丝毫的钱财,只要花费大把的精力和时间,一起吆五喝六,一起灯红酒绿,一起熬夜玩麻将。他们有的是青春,又有相同的爱好和追求,是一拍即合的事。那些朋友常常一个电话就到,或是根本不用吆喝,就奔他这儿来了。
此刻那个姑娘侷促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因为,没有明确的身份,主事的人也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也戴孝。便跑去请示表姐。表姐有些尴尬的说:“算了,只是个朋友。”
表姐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儿子从不把婚姻当回事,结婚前信誓旦旦,一副非她不娶的坚定样。过不了一年,两人吵吵闹闹,之后不顾他们的反对劳燕分飞。她已经懒得再管他的事了,二表哥的那一摊子烂事已经够她焦头烂额了。
那个姑娘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宛如她才是全场的焦点。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仿佛手脚都成了多余的部件,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因为,此刻那个与她相守的男人比她还要无助,根本无暇顾及她在窘境。她想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安静地呆着。走进那个门都坐满了人,且都投来陌生的目光。她只好匆匆地退出,恨不得有个地缝暂且钻进去。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尴尬,也是唯一认识她的人。她是二表哥和表姐领养的小女儿,她比她这个哥哥要孝顺得多。她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姑娘仿佛遇到了救星。“你跟我来吧”,她把她领到了伙房里,对小婶婶说:“小婶,她帮你干活,有啥事你就吩咐她。”
说完。二表哥的小女儿就走了,她要去守灵。她知道她是父母领养的孩子,但父母对她视如已出。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哥哥姐姐有啥不一样。反而她更爱在父母跟前撒娇,总是逗得父亲乐哈哈的。二表哥特别喜欢这个女儿,她乖巧、嘴甜,尤其善解人意。她还特别勤快。只要父亲忙了一天回来,她总是凑到跟前,沏茶,说笑,一会给他捶背按摩,一会又端来洗脚水。有时陪父亲聊天,还给他支招。大女儿结婚住在城里。倒是这个女儿更加贴心,知冷知热。我看得出二表哥去世,除了表姐唯她最悲伤。在她十多岁的时候,我去二表哥家,正好假期她在。我知道二表哥和表姐他们从来不避讳玲娟是领养这件事。
我问玲娟:“长大了想不想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她想都没有想就说:“不找,即使他们找来我也不认。我有父母,再有就是多余。”
“为啥?你就不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不想,长什么样关我屁事。”
“他们也是不得已才丢弃你的。”
“哼,有啥不得已,不就是想生儿子吗?生下我,却不管我的死活,想扔就扔了,比扔掉一条狗还干脆。那样的父母他们也配做我的父母。我现在的父母多好,他们虽然有儿有女,但还是收养了我,对我宝贝似的。我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让他们明白他们养我值得。也让我那个狼心狗肺的亲生父母知道女儿一点也不比儿子差。”
我感慨万千。她那时说的话,我以为只是小孩子置气随便说说。没想到她说到做到。不管父母生意多红火,她从来不大手大脚,读书很用功。大学毕业以后,她完全可以远走高飞。相恋四年的男友想和她一起到大城市发展,但她就是不同意。为了回到这个养育她的地方,只好忍痛割爱,与男友分道扬镳。虽然她所学的专业在这个小县城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她也不听父母的劝阻,回家了。她在县城开了一个杂货店,自己经营。就连父亲给她的一点启动资金,她挣钱后如数还给了父亲。而且后来父亲生意衰落,逃债在外,是她天天回家陪伴母亲,还尽最大努力凑钱替父亲还债。村里人都清楚她是一位非常懂得感恩的姑娘。
7
按照乡下丧葬约定俗成的规矩,完成了所有程序,追悼会结束。主事安排好了明天出殡的时间和相关事宜,大家陆续散去。
表姐将儿子、大女儿女婿、小女儿叫到二表哥灵前。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大家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母亲此刻让他们跪在灵前的用意。
深秋的夜风凉嗖嗖地袭来。吹动灵前蜡烛的火苗倒来倒去,一次次差点熄灭。所有人都凝神烛光,仿佛担心它会灭了。儿子打了个寒战,彻骨的冰冷来自秋风也来自内心,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忍耐寒冷。要是以往母亲会拿一件衣给他披上或是责令他去穿衣。玲娟先是用剪刀剪了剪蜡烛的捻芯。又起身进屋拿了一件大衣让母亲穿上。看看哆哆嗦嗦的哥哥,又起身去拿了件父亲的外套给他。
表姐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悠悠地说:“明天,你们父亲就真的走了。今晚趁他还在,我想当着他的面把有些事和你们说说。他走得突然,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想必你们也知道,他从外地回来后几乎不管以前生意的事,每天只是去放他的羊。他怕我唠叨,天天一个人去居民楼里住。他在,不管他管还是不管那个烂摊子,我最起码还有个主心骨。现在他走了,丢下我,还有那一堆理不清的烂债。”
表姐似乎无力说下去了,或是想稳一稳快要失控的情绪。
大女儿轻声的问:“妈,那些外债究竟还有多少?”
隐隐能感觉到表姐轻轻的叹息。她从一个皮夹里拿出一摞大小不一样的纸片。“这是人家欠我们的。这么些年了,要不回来了。”
又缓慢地拿出另外一摞。“这是你父亲欠人家的,大约还有二百多万。我变卖了能变卖的所有,大部分已经还了。我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有心无力了,在我有生之年怕是没办法还完了。”说到此,她看了儿女们一眼,目光转向二表哥的遗像。“你倒是好,两腿一登,什么事都了了,你让我咋办?你让孩子们咋办?”无限的哀怨在心底泛滥,两行浊泪无声地流下。
玲娟看看姐再看看哥,他们的沉默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
表姐擦拭了一下眼睛。坚定地说:“那套居民楼卖了吧,我住惯了院里的平房,那楼放着也没人住。你们都在这个老宅子里长大,一定也舍不得,再说现在平房卖不了几个钱。留着你们回来了也有个地方。”一股悲凉漫过所有人的心扉。
大女儿看看丈夫欲言又止。她老公明白她想说啥,只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妻子的眼神似乎在哀求他,这使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妈,这样吧,我们住的房子当初是父亲买给我们的,我按现在的房价出三十万。再多也没有了,我们是靠工资生活,就攒了这些。”
“这样你们以后的日子可就紧巴了。本来那个房子就是送给你们结婚用的,哪有收回的道理。我不知道你们父亲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表姐凝视遗像时,二表哥的目光炯亮地望着她,仿佛在说一切你看着办吧。“按理说,女儿出嫁这么些年了,这是娘家的事,不该连累你们。”
一阵风来,摇摆的烛光熄灭了一只。
表姐叹息一声,“罢、罢、罢,这分明是他不同意。”
玲娟起身点燃蜡烛。打火机打着就被风吹灭了,反复几次,才将蜡烛点燃。
“妈,我那个杂货铺如今已是小超市的规模了,我拿出来顶债,就顶给欠一百多万的那一家。我在县城的楼房也卖了,共有一百五十万吧。”玲娟说的很坚决,跟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表姐立即表示反对。“不行,娟。你弄得一无所有,我能心安吗?房子卖了行,超市不能顶,这样还能挣回房子。”
“妈,顶了吧。我早就想好了,想到外面去发展。我是大学生,也不能守个超市混日子,白瞎了那几年学习的东西。”
大女儿看看弟弟,很有些无奈。她对妹妹说:“我清楚你不是想到外面发展,而是在帮这个家度过难关。我们理解,但是,我也不同意顶超市。债可以慢慢还,决不能拿超市顶。你那个超市一年有几十万的进帐,顶了可惜。”她又看了一眼弟弟,决然地说:“我倒是觉得弟在市区的那个茶社拿出来顶帐更妥当。这些年也没见你赚到钱,妈一直在还债,妹倒是帮了不少。再说你是儿子,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妈老了,不能过这种背着债的日子。”
一直低头不语的儿子,仿佛被姐姐的话刺激到了。他有些愤然地说:“既然是父债子还,那你们还假慈悲什么?看着都很大方,很孝顺,原来在这儿演戏呢,你们演给谁看,不就演给我看吗。”
表姐气得脸色发青。“你给我闭嘴,你父亲还躺在你面前,你就开始在这儿撒野。没有你挥霍无度,我们能有今天。你父亲病了好些天了,你去哪里了?我下午才知道你去游山玩水了。我和玲惠的意见完全一致。你顶了茶社可以到外面去打工,你是男人,不能让你妹一无所有去外地找工作。”
玲娟怕大家真吵起来,赶忙阻拦说:“妈,您别生气。”
表姐站起来说:“娟,你别说了。我今天就这么决定了,让他表个态。不顶也行,明天葬了你的父亲你拿着那些欠款单去要帐,要来还债。要来了是你本事,要不来,那就把茶社顶了。我们余家不能欠人家的债。”
“顶就顶,你赶我走,你可别后悔。”
玲娟拉了哥哥一把,说:“父亲尸骨未寒,有话好好说。今天是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别让他走得不安心。”
“弟,你摸着良心想想,父亲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你也不小了,你再这么折腾下去,父亲已经走了,你难道还让妈继续为你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吗。说回来,我们都是一家人,没有深仇大恨,不就是解决眼下的这些问题吗。”玲惠温和地看着弟弟说。
“妈,别再说了。我很清楚我自从来到这个家,真的感觉很幸福。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没有把我当外人,和亲生的一样。爹对我比对姐姐和哥哥都要好。我这样做我才能心安。我也有梦想,我真心想到外面闯一闯,就算不是现在,将来我一定要出去,我这么久没有在当地找对象就是因为我不甘心一辈子呆在这儿。”
圆圆的月儿明镜似的高悬在半空,照亮了院落。风轻柔了许多,夜晚乡村的宁静让人瘆得慌。那个儿子带来的女孩儿,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屋角的阴影里。我裹着一件羊皮短大衣,这是二表哥放羊时穿的。我坐在离灵堂不远的树下,表姐早晨就对我说,让我别走,也让我不要掺和。我知道她是怕儿子使性子胡闹,万一有点不妥也好劝劝。
余江小心而怯懦地说:“妈,不是我不愿意用茶社顶债,只是茶社怕顶不了那么多,茶社早就濒临倒闭了,再说我在外面也欠了人家的钱,是用茶社作的担保,所以,茶社很快就是人家的了。恕儿子不孝,您就原谅我吧。”
表姐气得差点晕过去。
院地死一样的寂静,宛如大家都睡着了一样。陷入沉默的不是我一人,好像大家都沉默了。
表姐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她低沉而缓慢地说:“那就按你们各自的能力去办吧。别忘了,你们的根在这儿,不管走多远这儿都是你们的家。还不完那些债,你们的父亲他死不瞑目。我当着你们父亲的面说这些就是想让他安心的走。他不是不管,他太善良。就在去世前几天,他去找你们大姑,想要回给她大儿子结婚时的那一套房款,那时本来只是让他暂住,后来她儿媳妇非要看房证,他一心软就让过户到了她儿子名下,这样她才把媳妇娶回家。现在,他们生意红火,发达了,买了名车。你父亲觉得要回房子也不过分。谁知你大姑连哭带骂,说他没良心,小时候是她抱大了你父亲,是她没有上学让你父亲上的学,给了那么一套房子还想要回。从那天回来他就病了,到诊所输了几天液,我以为他已经好了,谁知……”
沉吟片刻她继续说:“你们把这些欠条也分一分,分头去要要看。人家要能给多少就多少,给不了,别硬来。不要抱太大希望,虽说世上好人多,可为这钱财不要命的人也有,我可不希望你们为要回这点钱出现一顶点的岔子。为啥我一直没有把这些欠条给你们,就是怕它会招来祸患。你们一定要记住,要钱归要钱,不要与人家耍横,不要与所谓黑社会的人有染。我跟你们父亲风风雨雨几十年,虽然在外人眼里这个家大富大贵过,可我并没有做过一天的阔太太,没有享受过一天轻轻松松的日子。挣得这一份家业,看似你们的父亲是老板,可我付出的不比他少,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一直以来我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要忙碌的多,忙里忙外,本想还完了债,过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谁知老了老了,需要有人陪伴了,他就这样丢下我走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收拾这个残局了。我也不想拖累你们,影响你们的生活,可我没办法啊!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说完她起身,看看我。
“都回去睡吧。不用守灵,有月亮呢。他喜欢一个人望月。”
表姐走过来,要我回厢房去睡。她这才发现那个女孩还站在那儿。
“玲娟过来,安顿人家孩子睡觉。”
“哥,你先守着,我去安顿好了就来。姐,你们都去休息吧。今晚我和哥守灵。”
8
我躺在二表哥躺过的床上,凝视着清幽的月色,想着他这一生。
曾经,在我住楼房时赶上买房,我向他借过钱。身边似乎只有他有钱能借给我。其实,兄弟姐妹几个多多少少也都有点,只是谁都不容易,我没有向亲姐妹们借。想到了表哥,他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了。后来大姐住房子,也是向他借的钱。他帮过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确太过善良,不然,那么红火的生意,不会那么快就垮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起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就憋闷。
窗外,玲娟与哥哥一直在聊天。我虽然听不清楚,多是玲娟在说,偶尔她哥哥应上一两句。但我知道玲娟在苦口婆心地劝她哥。
其实,二表哥和表姐都没有发现一个秘密。玲娟一直爱着自己的哥哥。那年姑妈去世,我看玲娟的目光火辣辣地追随着她哥哥的身影。偏偏这时玲娟一转身,看我正在看她,刷地一下脸就红了。即使没有血缘,必定是兄妹,玲娟只能苦苦地暗恋。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她哥哥结了离,离了结,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妹妹对他异常关心背后的隐情。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么的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她哥哥除了帅气的外表,再就是出手阔绰大方,哥们义气重,很会花钱,也很豪爽,所以总有一群少男少女厮混在一起。此外,似乎看不出有啥优点,这个傻姑娘偏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一个完全没有责任心,也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人。
她想走了。谁又知道她真实的意图。为了这个家是真,为了养母也是真,但留下或是离开都有她不能言语的苦痛和无法表达的情感纠结。
我望着窗外的月色,无眠。
想起“文革”初期我在姑妈家时,被母亲和姑妈从新疆找回来的二表哥有一段时间每天去放羊,只有五六只羊。我特别喜欢那只刚出生的小羊,喜欢抱它、摸它、逗它玩。我羡慕他赶着羊走向田野。多少次我想跟他去,都被姑妈拦住了。可一天下午很晚了不见二表哥和他的羊回来。姑妈带我去找。姑妈一路走一路喊,那声音在黄昏的乡村显得那么嘹亮。走了约二三里路,听到有咩咩的羊叫声。田野上几乎没有了人影,劳作的人们都回家了。二表哥坐在田梗上,他的羊站在他面前,不停地咩咩叫。我首先搜寻那只小羊羔,但我很失望。我惊叫:哥,小羊呢?他没有说话,只是怯怯地看着姑妈。
“说话,哑巴了。”姑妈厉声道。
“丢了。”
“丢了?就不回家了。你是想连你也丢了,我就不会找你算帐了是吧。没用的东西,几只羊都看不住。”姑妈说着伸手就扯着二表哥的耳朵往前走,越走越气,踢了二表哥几脚。之后她一人颠颠颠的往前走,连手里牵着的我都忘了,可想她有多生气。我也很伤心,恨二表哥不抱着小羊羔。他要是抱着它又怎么会丢呢。那时我觉得二表哥不喜欢羊,抑或他不喜欢放羊。
想想,多年之后,堂堂的大老板还能毫无顾及地去放羊。有一年春节,去给姑妈拜年。表姐忙着做饭,却不见二表哥。
我跑进伙房问表姐:“我哥呢?”
“放羊去了。平时他很忙,每到过年,村里人都过年了,他可到好,喜欢清静,就赶着羊去放。这拜年的人一波又一波,都是我的事。耗到太阳偏西他才回来,可饭后还是躲不了清静,总有人来,半宿半宿的聊天喝酒,吵死了。过年可真累。”
天蒙蒙亮了,躺了一夜反倒觉得疲惫,索性起床。
灵前没有人。我给二表哥上香、烧纸钱。
我听到了羊叫。我绕过房屋去羊圈。
表姐就在后院,她抱了一梱玉米桔梗,走到铡刀前,她习惯性地蹲下身子,将玉米杆往铡刀下捂。铡刀一动不动,抬头,突然明白那个抬起铡刀的人没有来,永远不可能来了。
我快步过去。抬起铡刀,使劲铡草。我看到表姐的脸上瞬间泪水哗哗地流。她默默地将草一点一点地递送到铡面上,我一下一下按下铡刀。
那一群他放牧的羊,在羊圈里咩咩个不停。表姐抹抹脸颊的泪水。抱起玉米杆,丢进了羊圈。
表姐给羊添完草。叹口气说:“以后这若大的院里就只有这些羊能陪伴我了。”
我感叹,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想忘记所有,痛到那怕心死,表姐还是表姐,还有她骨子里那点不能泯灭的温暖。但凡生命,她总是尽心尽力地想着给一点温暖,想着身边存在着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此刻,唯有表姐没有忘记那一群等待放牧或草料的羊。她如表哥一样痛惜那一群无助的羊,不管发生多大的事,羊儿都得吃草。
唢呐声和时断时续的哭声淹没了羊的嘶鸣。
9
出殡了。
哭嚎声一片。哀乐与唢呐声喧嚷着悲伤的色彩。
村民挤满了院落,个个表情凝重,相互嘀咕着一些关于二表哥的事。
虽然二表哥再也听不到,但她们的确还在喋喋不休,当然,此时更多是想起他逐多的好。泪下几滴?伤心几分?表情不论怎样善于伪装,总有人在深深地悲哀。
二表哥听不到,他也不想听。
不管有多少人真伤心,他走了。假伤心,他还是走了。
生命结束的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座散发着泥土清香的黄土堆成的坟茔,就在他老家不远的地边上。葬在了姑妈的脚后。没有和大表哥葬在一处,大表哥的儿子不同意。一起长大的兄弟,能有多少不可原谅的仇恨。走完了一生似乎也没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