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墨，风吹竹涛，一座八角长亭就立在蒙蒙细雨中，静谧的姿态，宛如一场情深意切之人沉默而漫长的等待。

洪家的一名公子，正陪着母亲坐在长亭下，他仰望着无尽漆黑的夜空，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仿佛能看破虚空，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他的母亲在闭目弹琴，十指纤纤，节奏的舞动，那愁意泛然的乐音竟出奇的婉转动听，仿佛整张琴已经被赋予上了魔力一般，琴身漫洒流光，将坐在近前的素白衣衫女人（母亲）映得绝美如仙。

此时坐在她身旁的洪家公子，只有十四岁，还是对尘世的太多事情都茫然懵懂的年纪。

这位公子竟然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他听着琴音的同时，也在心中暗叹，原来母亲比他从小到大内心想象的还要美丽脱俗。

不仅才貌双全，而且还很还年轻，这份美的不像尘世可有的容貌，却只让他感觉更加陌生。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竟然是眼前美丽女人的儿子。

他真想转过头，把那副说是自己母亲的美丽面容在这漆黑夜幕下望的一清二楚，毫无顾忌的看着她，贴在她的身旁，叫一声：“娘亲！”

然而他连坐在这里都感觉很不自然，只感觉在听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弹琴。

这种陌生感，使他更启齿难开打破夜的隔阂。

但是他有一种冲动，想转过头说出第一句话，打开话题，和母亲聊天，因为他有好多问题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从小到大从来不来看自己一眼，还想问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忍受没有母亲在身边关顾的缺失，忍受那些苦练武功与苦学知识的孤独之苦，为什么父亲时常因为某些不起眼的小事就对自己呵斥，委屈哭泣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自己……

小的时候，别人有母亲无尽的关爱，而他没有，只感觉自己好苦，好可怜。可是渐渐的长大了，越来越懂得，世间有许多东西注定如梦似幻，越是强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就越是痛苦，注定是有许多许多事情是无奈的，不如让自己少想一些，省省心，让心思平静下来，来享受那些眼前令人舒服和快乐的事情。

一直这样想的他，后来只感觉世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很多东西有与没有也显得无所谓了，就像母亲这个字眼儿，好像在他的生命中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感觉自己是野生的，完全的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所以，他就这样学会了，对许多想得到的东西，与极力想达成的事，都不再做任何强求。

他侧头，又偷偷瞄了一眼素衣女人，微风徐徐中，看到她的发丝轻拂，衣衫轻舞，美的不切合实际。

琴光漫如流水，她灵动的双手已经完全与面前的琴身融为一体，琴音绵长，不止不息，仿佛无尽而悠长的叹息声都归于了天地四野，被风吹风卷。

女人的十指一顿，乐音幡然改变，从刚刚一曲《叹红尘》的无奈瞬时换了另一曲。这一曲的开端就便把柔绵、悲伤的琴音升华为气势庄严而稳重的《行征曲》，两曲之间竟可衔接自然，无论乐音还是意境都宛然一曲而出，令人不禁全神贯注倾听。

洪家公子漫随琴意沉思，只听擂鼓三通辽远响起，女人柔弱的指尖不知如何散发出了这般强而有力的鼓点节奏，由慢渐快，阵阵频催，渲染出了古战场上两军即将交锋的紧张气氛。

不一会儿，便已将那些浩浩荡荡奔赴战场的将士们勃勃雄姿演绎的淋漓尽致，让洪家公子真实的感觉到，军旅出征时的骁勇矫健，萧萧肃杀。

听着，他面目上露出了难掩的振奋之情，热血上涌，显然他极为喜欢这种曲目。

素衣女人放低了琴音，看了洪家公子一眼，暗自神伤：“我的孩子，今日一聚，我们却还要分开。做娘的对不起你，你我有母子之实，却无母子之情，所以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有资格对你多说什么，只好把内心深处对你的疼爱之情肉融入这琴音之中，但愿有一日你能够体会母亲的无奈。”

夜幕苍穹，琴音不绝，这一夜显得漫长，洪家公子并不知母亲心里是何想法，只是沉醉于此时的琴音之中。

素衣女人又叹：“眼前的孩子毕竟也是个男儿，竟然也如他父亲一样，喜欢听这种荡气回肠的《行征曲》，江湖、战场、利益、权利、争夺、仇恨、杀戮，也许这便是世家男儿的宿命，母亲真不希望孩子你也是这种人……”

她沉思到这里，又弹奏起了先前一曲——《叹红尘》。

曲目一换，洪家公子突然一怔，他很喜欢先前的一曲，终于忍不住打破了长亭内的沉默，说：“刚才那一曲真好，其实孩儿心中也有那一番志气男儿的豪云壮志，望有一日能在几位优秀的哥哥中显露头角，不仅向让父亲证明我也是优秀的，还要为家族的辉煌而战……”

他沉吟着，又道：“可是，孩儿又喜欢自由，喜欢一份独有的安静，不想被江湖诸多秩序所束缚，也不愿真的牵绊于江湖的种种是非与无奈，孩儿更喜欢这一生能像传说中的羽人一样，可以飞上湛蓝的天空，穿过白云，渡过天拓海峡，可以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翱翔于天地间。”

壮志……

江湖……

束缚……

自由……

素衣女人心头一紧，再度闭上眼眸，陷入沉思，原来眼前这个外表看似很安静的孩子竟有着如此复杂的思绪，也然和他的父亲一样对凡事好强，不甘弱于他人。

然而，他却又极度厌烦世俗的纷扰，羡慕一份纯净的自由……

在素衣女人看来，这两番话是很矛盾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壮志者，必要争先，进取直上，任谁在为权势、名声、利益争端面前，都难得到真正的自由，而是陷入人心斗角中，做起事情多是由不得自己，所谓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

她并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人。

夜深寂寂，她很想真正去了解自己的孩子，了解洪家公子内心的所有，她轻柔的话音终于在风的吹拂下飘了出来：“孩子，你认为这世间会存在真正的自由吗？”

孩子……

洪家公子不由得一怔，想起自小在庄园里就很少有人与自己说话，更没有人称呼自己为孩子，虽然这两个字带着几分陌生感的呼唤，但由母亲而叫，仍旧欣喜而温暖。

“有的，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势，就可为所欲为，无人可管！”他眼眶含泪，似把多年的孤苦和委屈都哽咽在了喉咙里：“孩儿要离开脚下这座庄园！日日都待在这里，就像一只总在圈里的小马，失去了奔行旷野千里的自由，一个人如此画地为牢一般的活着，最无聊与寂寞。”
　　
　　“并且，连洪家的下人都不喜欢我，我无论多么努力对他们好，尊敬他们，善待他们，他们却总是冷眼看我，排斥我，看不起我，背后议论我，完全不喜欢我……”
　　
　　“我知道，这一切只因为我是洪家最小的庶出，是个没有名位继承洪家丝毫财物的儿子，那些下人都说跟着我除了仅有一碗饭吃，其余任何前途也没有，所以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才好，这样他们就可以去侍候其他人了，跟着其他的哥哥们主荣仆荣，而奴凭主贵。”

他越说越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如霜，难忍心中激愤：“就在前两年，那些仆人竟想要害我，把XXX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放在饭菜里，只要人吃了，随之日久，毒素就会集聚体内，肆意蔓延，总有一天会如患一场重病那样死去。这样我若是死了，他们就可以离开这座庄园，去寻找自己的前途了。”

他接着道：“那些诡诈的奴仆却不晓得，我有一位很厉害的老师，自小就教导我很多东西，包括文字，诗书，星相学术，剑术等。我的老师说，辨别识毒是重中之重，无论是别人把毒下到饭菜里，或是酒水里，都要准确无误识别出来，不然一个人有在高强的武技也难防别人的毒害……这是我的老师说的。”
　　
　　“正因为我时刻提防着身边的人，努力学着本事，使自己变强，所以我才活到了现在，如今已没人敢再欺负我。”
　　
　　“父亲每逢训斥我的时候，他都会对我说：你不够强，你太软弱，你的每一个哥哥的出身都比你要高贵，作为卑下的你，若想继承洪家的一切，就要用实力证明自己的强大，强者为尊，身在这个乱世，只有强者才能守护住那份华丽的拥有……”
　　
　　“所以，孩儿不服，为什么哥哥们就比我要高贵，为什么我就卑下，难道就因为我排行最小与没有母亲一方的强势势力做支持么。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孩儿不受尊重的原因，更是因为身单力薄，寡助无援，物竞天择之下，只因弱小而已。”
　　
　　“所以，孩儿要做那遨游万里长空的龙，而不是庄园内爬在菜地泥土里的蚯蚓，终有一日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会比那些哥哥们更勇敢，更优秀！孩儿不稀罕洪家的一切，也无心继承家族的利益，与人争锋高下，只是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并不是平庸的弱者。”
　　
　　素衣女人只是听着洪家公子的喃喃絮语，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好。
　　
　　不知道眼前的孩子是一个人长久无人交流的缘故，或是心存太多的不欲，竟一股脑的滔滔说了这么多话。
　　
　　素衣女人作为他的母亲，还是摇了摇头张口道：“我的孩子，你不该如此去想……”
　　
　　说到这里，竟是琴弦一断，话在心头，她思绪纷乱，竟不知如何表达，又勉强道：“羽人翱翔高天并不永久，力有竭时，暗月遮天，便不能飞，在自然规律之下，纵是强如鹤雪团勇士也难敢说可自由翱翔天空。人生自由难求，不自由常伴，身感自由与不自由只不过是心态罢了。”
　　
　　他回顾洪家公子方才所说的话，道：“孩子，你的性子太过执拗，日后千万莫要凭强势之身为所欲为，那只会失之人心，自毁于天道……”
　　
　　洪家公子突然打断道：“我不听，你凭什么对我进行说教，***后做什么又关你什么事。”
　　
　　说完，跑离了长亭，奔跑中泪水满面。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偏激和错误的，任性的说出这么多话来，只是想得到母亲的一番亲切安慰，而不是想聆听方才说教的语气。
　　
　　他自感曾受了太多苦痛，回想自小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天地让往昔瘦小的心灵蒙伤，那无法弥补的伤痕，竟如深壑幽谷，谁又能可以抚平。
　　
　　……

　　
　　这座庄园很大，他一路奔跑，晚风拂面，一口气跑到了栅栏边缘，痴痴望向外面的世界，他想从这里翻越而过，永远的离开。
　　
　　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
　　
　　师傅对他说：外面的世界，是江湖。江湖人心险恶，还是留在洪家庄园里比较好。
　　
　　洪家庄园，这里有衣食无缺的安逸生活，外面不知有多少战乱中流离失所吃不上饭的人想要进来，却没有这个福分。
　　
　　然而他却想从这里走出去，不想一个人寂寞与孤独的被圈养下着，如果自由是一场流离，那么他甘愿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流离四方，也好过庄园内做只仰天怅然的井底之蛙。
　　
　　他师傅说：徒弟，如果你真的想从这里走出去，那么就认真把本事学好，只要你有了足够力量与智慧，这样庄园内的仆人就会怕你，不敢伤害你，不会再看不起你，当我也挡不住你要踏出栅门的脚步，那时你不仅可以从这里走出去，而且还可以进入江湖，乘风破浪，竞逐江湖。
　　
　　从那时起，他对师傅恐惧了好久，因为他从日常的话里知道了，原来师傅便是此园中真正看守自己的老人，只要有这个老人存在，他就无法走出栅门。
　　
　　他也多次尝试偷偷离开庄园，可是每次都被老人发现了，揪着他的衣领，拿根绳子，把他高高吊起来，就像囚犯一样挂在树上示众，惹得仆人们纷纷笑连不已。
　　
　　还有几次偷跑被发现，老人竟把他扔进一个大缸内，缸内装了大半的污浊臭水，他整只身体除了脑袋都被浸泡其中，并且上面封了盖子，连换气都很艰难。
　　
　　如此一泡便是一夜。
　　
　　那种经历，即使如今已经过去有四年多了，但是一想起来他的胃仍然会剧烈翻腾，只感觉那些污浊的臭水就流在身体里，恶臭难忍，禁不住会大吐起来。
　　
　　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如此花样繁出的刁难自己，总和自己过去。
　　
　　后来他想明白了，老人是为了让他恐惧，恐惧得再也不敢幻想从此间偷跑出去，而事实，他也在老人的惩罚中断了偷偷离开的念头。
　　
　　老人也就是他的师傅，也时常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遇事莫要逃避，有些事用逃避来解决，看起来是一种办法，但如此只会让你变得更软弱与平庸，失去勇敢与自信之心。记住，一个人不可能逃避一辈子，况且有些事情你根本逃避不开，也不能用逃避来解决，做男人要站直了别趴下！”
　　
　　这位老人说起话来并不慈祥，话语浑厚有力，字字如生铁，沉落在了他的心上。
　　
　　不论老人的面容多么冷漠严厉，洪家公子仍旧可以鼓起勇气与他的眼光冷冷对视，并且问：“为什么不让我走出去？”
　　
　　老人道：“没有人不让你走出去，只是洪家决不允许你羸弱的走出去，免得在外面丢了家族的脸。”
　　
　　洪家公子道：“我可以不做洪家的公子，我出去可以改名换姓，就算街上行乞，光身不穿衣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洪家家主的儿子，就似和洪家没有任何关系，丢也只是丢我自己的脸。”
　　
　　老人目光冷然，他说什么都不予以理会。
　　
　　所以洪家公子倍感无助。
　　
　　……
　　
　　洪家公子漠然站立，思绪纷乱，他已经感觉到了，老人此时就站在他身后。
　　
　　他不想理睬这个奇怪的老人，因为他已经将老人视为自己最要命的对头。
　　
　　他擦干眼泪，想再回长亭看母亲一眼，任由老人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依旧迈开脚步，又去了长亭。
　　
　　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感情流露在外，只想深深藏在心里，除了自己没人会知道。
　　
　　所以他是偷偷的遥望着树木摇曳中的长亭内，可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母亲已经不知何时离开。
　　
　　他心一凉到底，风声簌簌，落叶萧萧，夜幕苍茫，一个人站在树的背后，望向的是寂寥的长亭，却是如此的孤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