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孙敬轩已经去世十年了，我默默地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蓝色封皮的旧书，看着封面上《海洋抒情诗》的书名，不禁又想起了初识诗人的一些往事。

    那是1991年1月，我出席四川省职工文学基金会理事会的会议，孙敬轩作为顾问也应邀出席。当时他穿一件厚厚的深蓝色羽绒服，未经梳理的头发蓬乱得像一丛荒草，胡子也没有刮，把本来就很瘦削的脸衬得更瘦了。虽然以前也曾听过他的讲座，但却因崇拜者重重包围无法接近，所以从未和他说过话。今天适逢好机会，人又少，我便在会议休息时找到他，和他摆起了龙门阵。我说：“孙老师，我有你的一本早期诗集《海洋抒情诗》。”他有些惊疑地望着我问道：“是那本蓝皮的书吗？”我说，是的。他一下兴奋起来，便要求我第二天带给他看看，那表情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第二天，我带去了封面已经发皱，但内页仍然完好的《海洋抒情诗》。这本书是我在重庆读书时购的，扉页上还留有我当时的签名以及“1960.9于山城古旧书店”字样。穷学生没有钱，就特别爱逛古旧书店，我的不少藏书都是从那里淘来的。当时，报刊上发的诗政治口号泛滥，而这本纯抒情诗仿佛一股海风吹来，读后顿觉精神为之一爽，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我很喜欢《海洋抒情诗》，记得中间的不少诗我不仅能背诵，还曾在学校的晚会上朗诵过。当我将这本书摆到他面前时，他激动地用颤抖的手反复抚摩着发皱的封面，像抚摩着久剐重逢的儿子一样。他感动地对我说：“四川还有一位工人诗人柯愈勋也保存有我的这本书，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都没有丢失，后来他给我看了。你是又一位保存我这本书的人……”接下来，像遇到知己一样，他给我说了很多关于他的诗的事。说完之后，他翻开《海洋抒情诗》的封面，在扉页上题下了两行字：

    我的诗在你心中

    你的人在我心中

    中午聚餐时，会务组本来安排他和省总工会领导坐在一桌，但他执意不肯，非要和我坐在一起不可。省总工会领导又亲自来请，连拉带拽，他却抓住我死也不肯过去，只一个劲地嚷嚷，我要和传球在一起！我要和传球在一起！我也劝他过去和省总的领导坐在一起，他又执拗地说，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那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为了这本书，他已经把我当成知己了。就这样，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乘着酒兴我开玩笑说，刚读到你的海洋抒情诗时，我心目中的诗人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没想到今天见到的竟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老头子！他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还真是一个英俊风流的青年呢！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就知道了，现在老了嘛！看着他那一脸的得意，我们一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理事会结束前，他给我留了住址、电话，要我一定去他家玩，他还说要送我一本最近出版的《孙敬轩诗选》，我说我已经买了一本。他就说，我要送你的是精装本。

    转眼多年过去了，这中间我们虽也见过几次面，但直到1999年冬天才到他家去过一次。那时我正在一家杂志做编辑，老总要我去请孙老师来杂志社开一个座谈会，我就去了他家。那天下午，我敲开他的家门时，他刚刚午睡起床，见到是我惊讶地说道，原来是传球呀，怎么这么久也不来看我！接着他就把我拉进那并不宽敞的屋子里。知道我的来意后，他想也没想便满口应承下来。我正要告辞，他夫人已经倒上茶，孙老师叫我多坐一会，陪他聊聊天，我便坐下陪他聊了起来。老人家很健谈，他从诗歌谈到文坛、谈到朋友、谈到社会风气等等，滔滔不绝，说到高兴处便爽朗大笑，说到气愤处便拍案而起，毫不掩饰做作。他看上去虽比几年前苍老些，但精神却很矍铄，记忆力也很好，他甚至说出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小说散文的题目，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拉拉杂杂大约谈了两个小时，我终于告辞了，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以后还要来看我哟！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登门拜访过孙老师。几年后当我从报纸上得知孙老师逝世的噩耗时，我悔恨至极，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抽空多去看他几次，以致使那次一别成了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