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每当闻到那浓浓的茶香，我便想起我的奶奶。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煮得一壶好茶。远乡近邻，都喝过奶奶烧的茶，很多人不忘称赞“二婆的茶，好喝！”每当这时，奶奶脸上的皱褶犹如壶中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眼角眉梢准挤满了细长的皱纹，笑眯眯地说：“好喝，多喝一碗。”

从前，我家老屋门前有一棵柳树，高大挺拔，十里八乡老远就可以看到。夏天，它枝繁叶茂，像一把大伞撑起半边天。树旁有一座抽水机台，农忙季节人很多，人们常常在柳树下歇息，连路过的行人也爱来柳树下歇凉。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奶奶总是热情招呼大家喝茶。不知是高大的柳树，还是奶奶的凉茶吸引人，反正门前总是热热闹闹，人来茶香，人走茶亦香。

盛夏时节，喝茶的人多，一壶两壶是不够的，于是奶奶就用大茶缸。这可忙坏了奶奶，为了让乡亲们喝上凉茶，奶奶常常是四五点起床，烧了一锅又一锅，撒上茶叶，倒进茶缸，凉在树荫下……天天如此，有时累得直不起腰，上气不接下气。爷爷见了，有时责怪几句，这样会累坏身体的，可奶奶仍然乐此不疲。

奶奶是个勤劳的人，手脚麻利，烧茶煮饭，种菜喂猪……家务事做得顺顺当当，一刻也没有闲过，还怕累么？奶奶怕的是茶叶放少了，茶水不够浓酽，乡亲们不爱喝，因此，奶奶常常为茶叶发愁。尽管乡亲们有时也送一些茶叶来，但每年还是不够，我有时也帮奶奶采些茶叶。记得有一年秋季，学校组织采茶，我采了两袋茶叶，一袋青叶，一袋老叶。本来是想把青叶交给老师，老叶带回家的，结果弄错了，被老师臭骂了一顿：“这老叶子有用吗？不要，统统倒掉——”我噙着泪倔强地把茶叶带回了家。没想到，两袋茶叶竟让奶奶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还一个劲儿的夸我能干。闭上眼，我还记得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在青油灯下挑拣茶叶的情景，一片片泛黄的老茶叶被她青筋爆出的手指挑出，抑或掐去枯萎的一角……那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至今想来，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痛。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也时常惦记着奶奶钟爱的茶叶。家乡的绿茶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稀罕物，但奶奶喜欢，每次回家我总记得买些带回家。有一年暑假，由于回家匆忙，我顺便在地摊上买了一包绿茶送给奶奶。奶奶很开心，忙不迭地去烧茶。过了一会，只听到“兹兹”的倒水声，走进厨房一看，奶奶把刚烧好的一缸热茶全倒掉了，那热气腾腾的烟雾熏得她睁不开眼，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我心里一惊，疑惑不解地问奶奶：“怎么啦？”奶奶半天没有说话，原来是茶叶霉了。我拿起撕开的茶叶袋一看，这不是我刚买回来的么，怎么就霉了呢？该死！“都怪我放茶叶时，没有闻一闻。”奶奶缓了一口气，“没事，帮我打水，再烧”她笑呵呵地原谅了我，我却感到愧疚，不能原谅自己。后来了解到有一种茶是永远不会变霉的，那就是青砖茶。这种茶就是我的家乡湖北赤壁羊楼洞的特产，历史悠久，以老青茶作原料，经压制而成，外形呈长方砖形，色泽青褐，故名青砖茶。我把它当作瑰宝，送给奶奶，从此，奶奶不再为茶叶发愁了。

奶奶用青砖茶煮茶，水色红黄，滋味清香，乡亲们觉得越来越好喝。喝完后，总爱问：“这茶里怎么没看见茶叶呀？”隔壁的彭大爷最会调侃：“二婆，这茶里该不是放了罂粟吧？怎么一喝就上瘾，再喝别的茶好像没味道！”那时，奶奶常常露出开心的笑容，告诉乡亲们泡茶用的是茶砖，只要一点点就能泡出浓浓酽酽的味道来。于是，乡亲们就像讨彩头似的要茶砖，奶奶也总是很慷慨地给予大家，好像手头总有送不完的茶砖。

有一天，奶奶好奇地问我，这茶砖是哪儿产的，那里茶叶多吧？我告诉奶奶，这茶是羊楼洞茶厂生产的，那里有万亩茶园。奶奶听了，眼里泛着青光，分明在遐想那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我的奶奶，我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绘茶园的美呢？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茶树，锦簇成行，绿波荡漾，云雾缭绕，清香扑鼻……忽然，我好像听到奶奶在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去看看，多好！”老人喝了半辈子的茶，念它的好，想去看看，想去感念那个恩人，我明白奶奶的心愿。“是吗，奶奶，我带你去？”只见奶奶摇了摇头，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奶奶活了八九十岁，终究没有去，十七年前带着遗憾走了，还说什么好呢，心痛、心痛……

水稀释了茶的苦涩，茶让水不再平淡。今夜，我在他乡品茶，想念我的奶奶。奶奶是茶，是一杯把平凡的日子泡得有滋有味的清茶；奶奶是茶，是一杯把淳朴善良泡得浓浓酽酽的香茶。如果我的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纯朴本色，我知道，那都是我的奶奶用心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