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娟表情木然地坐在楼上的沙发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思维,她这样已经坐了很久。同事王姐一直陪着她,不时轻声细语地安慰几声,一面劝她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但都被她无声地拒绝。
楼下客厅里躺着的是她丈夫于海。他们的女儿小萱以及其他亲属在那里陪着他。她也想去陪他,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她的陪伴,但是他们不让,说是没这规矩。
平时,家里收拾得很整洁,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很勤快,但是现在它却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屋外,院子里靠墙倚着几个色彩艳丽的花圈,迎着秋日的晨风哗啦啦地响着。
时间刚过早上七点,已经有人慢慢地聚拢来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就在昨天早上,她要去上班时,他还关切地给她递过一把伞,说就要变天了。推出车子,他跟在她身后嘱咐路上慢点儿骑。刚要走,他又说中午给她包茴香馅饺子——他一直知道她的喜好。这顿饺子他还没包呢,怎么可能就走了呢?
“慧娟,我苦命的妹妹!”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妇女疾步走了进来,一把搂住慧娟不住声地哭喊道。
一直木呆呆坐着的慧娟在姐姐的怀里渐渐颤抖起来,两行清泪无声地滚落。
“这到底怎么回事?于海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没了呢?”终于止住哭声的姐姐慧玲,拉着慧娟的手颤抖着声音问。
是啊,谁说不是呢,于海的身体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慧娟痛彻肺腑地想。
于海最近是有些不太对劲儿,他总说浑身没力气,经常觉得累,有时还会感到胸闷。慧娟不止一次劝他去医院看看,可他总说:“我身体这么棒,能有什么事?歇歇就好了。”她也觉得,于海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些年他一直坚持体育锻炼,一年到头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偶尔不舒服,几天就抗过去了,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才四十出头。
所以昨天上午,当他单位同事打来电话,说他进了医院时,她也根本没想过会这么严重,她还在心里笑他:不听劝的家伙,叫你去你不去,这回倒自己跑去了。可是当她赶到医院时,一下子就懵了!他已经在抢救室抢救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听他的同事说起事情的经过。上午他和同事老钟正在布置会议室,准备下午用,他突然感觉不舒服,并要老钟陪他一起去医院。在路上,他们还一直说着话,临近医院时,他意识就模糊了。医生检查过说是心肌梗塞,马上送进去抢救了。
慧娟是看着他闭上眼睛的。中间曾有几次短暂的好转迹象,甚至有一次他意识很清醒,把她叫进去说了几句什么。她满心以为他能挺过来,可是到了晚上十点多,医生还是无奈地宣布抢救无效。她扑倒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呼唤他起来,她不相信他会这样离她而去,回应她的却只有他渐趋冰冷的身体。
夜里,她陪在他身边,看他静静地睡着。他睡姿很美,她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每逢这时,于海都会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坏笑着说:“不好好睡觉,老盯着我看干什么?我脸上有宝贝呀?”现在,她又一次长长久久地盯着他看,格外地专心和仔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有黑而密的头发,有宽而阔的额头,有粗而浓的眉毛,有挺而直的鼻梁,有丰而润的嘴唇。他还有一双温柔含情会说话的眼睛,只是今天它不再对她说话,而是永远地合上了。她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滑过,心里漫起无边的凄楚,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清晨五点多,于海的哥哥于洋来告诉她,于海葬礼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问她是不是要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她整个人混沌着,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木偶般地任于海的嫂子和妹妹梅子半拖半架地弄上了楼,然后就一直这样坐着了。
“慧娟,我们帮你把于海的衣服整理一下吧。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人的就陪他去吧。”王姐拍了拍沉默不语的慧娟,柔声道。
慧娟从悠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从姐姐慧玲的手中接过一杯滚烫的水——从昨天得知他生病到现在,她粒米、滴水未进,曾经湿润饱满的嘴唇变得毫无光泽,隐隐的泛着苍白色。她双手环抱着杯身,一股暖流顺着手心迅速涌向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正在苏醒,生气和思想正在努力回归她的身体。她又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双唇和喉咙,现在觉得好多了。
“慧娟,我知道你舍不得于海,想留个念想。可是人没了,他的东西也要随他而去的,不然他到那边穿什么、用什么?再说,他这么狠心都不管咱了,咱也要想开,还有孩子和公婆呢!一定要好好的!”
是啊,家里还有孩子和公婆。女儿小萱今年正在读高三,平时学习很努力,成绩也不错。还在上高三之前,于海就和女儿讲好了,等她明年考上理想的大学,他们一家三口就去丽江好好玩玩儿……于海的父母已经年逾古稀,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真不知他们能否经受这样的打击?一念至此,慧娟才突然想起,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她还没见过他们。
他们怎样了?慧娟起身想下去看看,却被人拦住了。邻居张婶告诉她,她刚从老两口那儿过来,他们情绪已经稳定了,于海的几个堂嫂陪着呢。慧娟定了定神,暗暗告诉自己:我得挺住,坚决不能倒下,这一家老小都指望我呢,我一定要让于海安安心心地上路。
慧娟打起精神走到衣橱边,打开橱门,于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这些衣服几乎都是两人一起去买的,见证着他们的朝朝夕夕,每一件衣服上都刻着他们爱的印迹。她久久摩挲着,涕泗横流。透过泪眼,她分明看见于海正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抱、裹挟,压迫得她不能呼吸……
整理完于海的衣物,已经接近中午了。有人送上饭来,是大锅炖菜和馒头,摆在了慧娟的面前。慧玲温言软语,极力劝慰妹妹多少吃点儿,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身体垮掉了怎么办?慧娟只是点点头,却丝毫没有要吃的意思。
她忘不了,昨天于海说过要给她包茴香馅饺子的,他却说话不算话,他欠她的!
他欠她的又何止一顿茴香馅饺子!
送行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多,挤满了院子。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南面靠院门边是一间厨房,厨房西侧建有卫生间,在旁堆放了一些杂物。院子靠西面开出了一小块儿菜地,里面种了黄瓜、西红柿和辣椒之类的蔬菜,还在结果期,红的、绿的,一嘟噜一串儿的,挤在枝杈间。顺着东墙种了一溜丝瓜,高高地爬上了墙,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正在风里摇曳。北面是正房,是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楼下一进门是客厅,客厅左手是两间卧室;楼上也有一间独立的客厅,还有卧室和书房以及卫生间。
下面响起女儿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丧事主管招呼帮忙的声音,她知道他们要送于海去火化了。她的心猛地碎裂开来,哗啦啦落了一地,令她猝不及防地无法收拾。
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最亲最近的人就要化作一缕青烟了么?从此后,只留她这个未亡人孤独地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
(二)
窗前的桔梗花谢了,落了满地的花瓣。
慧娟对着它凝思半晌,不觉悲从中来。这盆花是于海几年前买回来的,宝贝似的种在了窗前那个小小花池里。慧娟当时很不待见它,嘲笑于海不识货,被人骗了。于海不以为然地笑笑,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对她说:你不懂,这是桔梗花,也叫铃铛花,它是象征幸福和美好的花,因为它的花语是永远不变的爱。他还告诉她,别看它长得不起眼,开起花来却特别好看,自有一种清新雅致之美;它还有药用价值,可以润肺止咳、利咽散结,对她的嗓子有好处。后来桔梗花终于开了,慧娟一下子喜欢上了它。它梦幻般的五片紫色花瓣,不妖娆、不浮华;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浓烈、不放肆;它未开时那淡绿色的形似灯笼的花苞,也别具一格,惹人怜爱。这一切都令她百般欢喜。从那以后,不用于海侍弄,慧娟整天宝贝似的疼着,桔梗花便陪了他们一年又一年。可是今天,它竟自凋谢了,是在哀悼它的主人吗?慧娟俯身捡起干枯的花瓣,放在鼻子上嗅闻,它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只是风华不再。
今天是头七,过了今天生活就该回归它原有的轨道了。偌大的院子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只有寂静陪着她。
公婆的屋子里没有动静,小萱上学去了。慧娟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无所适从地抬头看了看天,又俯身瞅了瞅脚下的满地落英,无限落寞地转身踱上了楼。
揽镜自照,她更是悲伤得不能自已。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吗?那个人双目无神,形容枯槁,眉头深锁,曾经湿润鲜艳的嘴唇干瘪苍白,哪里还有她半点儿从前的影子?
“慧娟哪!”是婆婆的声音。她急忙收拾起糟糕的心情,答应着走下楼来。
“你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来给你做。”婆婆站在楼梯口,满目慈爱地看着她。
“妈,哪能让您做饭呢,您想吃啥,我来做。”慧娟赶忙歉意地说。
“还是我做吧,你学着点儿。小海狠心,早早地撇下我们不管了,他不管咱,咱自己管。”婆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慧娟结婚的这些年,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刚开始是因为她不会做饭,再加上于海疼她,不舍得让她去烟熏火燎的,她也就心安理得地生活在于海的宠爱里;后来有了女儿小萱,她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对面粉过敏。只要皮肤一接触到生面粉,就浑身红肿,痒得难受,还会呼吸困难,于是,厨房更成了她不敢涉足的禁地。再后来公婆来了,慧娟也试着下过几次厨房,但做的饭总是差强人意,再加上她工作忙的原因,时间一长,公婆也随她去了。
现在,她却不得不独自应对今后的一日三餐了,总不能叫年逾古稀的公婆天天做饭给她吃吧?唉!于海,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宠坏了我,又狠心把我丢下不管。慧娟在心里重重地叹息着。
晚饭炒了两个小菜,西红柿鸡蛋和香菇肉片。第一个比较简单,慧娟一会儿就对付出来了,第二个她有点儿摸不着头绪,老太太在她身边不厌其烦、详详细细地讲解这个菜的制作步骤,一边讲解,还一边示范。末了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一个女人,有男人宠的时候要活得幸福,没有男人宠的时候更要活得独立、顽强。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要独立行走的女人。
独立行走的女人。不错,慧娟在心里默念着,未来的日子里是风是雨,都要她自己承担了。
夜深了。溶溶的月色透过窗幔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仿佛一袭轻薄柔软的、带着神秘色彩的纱幔多情地覆在慧娟的身上,竟勾起了她无限柔情和缱绻——这样的夜色注定是给无眠的人准备的。
小萱早就睡着了,正在她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小萱这孩子秉性像极了她的父亲,善良、细心、温柔,自从父亲出事儿,她就自觉地搬到了父母的房间,说是一个人睡不着。其实,慧娟知道,更多的原因还是担心她。这些天,母女俩相互安慰、相互陪伴、相互依赖,慧娟猛然发觉,小萱一下子长大了。
怕吵了女儿休息,慧娟披衣下床,轻轻带上卧室的门。来到书房,打开那盏有些陈旧的台灯,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椅子里。她需要一个这样的时刻,深度放开自己,深度调整自己,为自己和家人的明天积蓄力量和勇气。
打开相册,浏览那些照片,于海那无比灿烂和阳光的笑脸又一次扎疼了她的眼睛。他们一家人去八达岭、去颐和园、去泰山、去上海……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生日、吃蛋糕,在一起读书、神聊……一张张照片仿佛倾诉般,详尽地述说那些美好、幸福和甜蜜,眼泪仿佛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把她吞没。
哭吧,酣畅淋漓地哭一次吧!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倒出心中所有的痛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慧娟从压抑的抽泣中抬起头来,擦了擦腮边残留的泪。屋子里到处洒满温暖柔和的淡蓝色的光。这盏台灯是于海专门为她买的,因为她爱看书,有时还会把孩子们的作业带回家,为了保护她的眼睛,于海特意去买了这盏护眼的台灯回来。慧娟痴痴地望着它,不由柔肠百转,一时难以自抑,挥笔填了一首《捣练子》:
风渐起,夜生寒。露重霜深怎入眠。
料得红尘难再见,孤魂夜夜倚阑珊。
放下笔,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望着东方熹微的晨光,慧娟知道,从明天开始,不,是今天。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扛起这个家的一切了。为了于海,为了他们深爱的这个家,她知道,她必须扛!
(三)
慧娟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学校。是的,阔别已久。尽管离开才只有短短的一周,但对于她来说,真的是阔别已久了。
走进语文教研室,同事们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围拢过来,一脸关心地瞧着她,有的甚至在脸上写着怜悯和同情。这令她陡然生出深切的悲凉:是啊,她现在是丧偶的女人了,是他们可怜和同情的对象。
王姐上前抓住她的手:“慧娟上班了?家里都安排好了吗?上班好,孩子们都想你了,都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离不开你。”
慧娟是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兼任两个班的语文课。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是王姐在帮她代课和管理。现在听王姐这么说,慧娟内心深处那根柔软的弦被轻轻拨动了:她已经离开这么多天了,他们都好吗,都乖吗?
迈进五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口,班长孙晓琪喊了声“起立”,全班四十五名孩子齐刷刷站起来,响亮地喊道:“老师好!”
望着眼前这一群朝夕相处的可爱的孩子们,望着那一张张写满关切的稚嫩的小脸和一双双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慧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似乎有些意外地略微呆了呆,才沉步走向讲台。
她放下手中的教案,借着扶眼镜的机会悄然拭去了滚落眼角的泪,再抬头,目光已清亮如初。她用和平常一样的充满慈爱和威严的声音回答了孩子们,在孩子们充满温暖的注目礼中,她看到从前那个充满自信和活力的自己正在回归。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讲《假如没有灰尘》。请大家翻到第47页,我们先来朗读。”慧娟用她好听的女中音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她的授课。这节课她讲得分外顺畅,今天的课堂纪律也尤其好,就连平常最调皮捣蛋的那几个学生也分外安静。慧娟心里升腾起暖暖的感动和满足,她知道,她被他们需要。
放学的时候,她一并把孩子们上节作文课上的作业带回了家——这些天没上班,攒下了很多工作,尽管有王姐帮忙,毕竟她还有自己的工作,能帮着代好两个班的课已经很不容易了。
坐在那盏半旧的台灯前,慧娟开始了她和孩子们的心灵对话。不错,慧娟一直把阅读作文当做是和他们的心灵对话,她觉得,这里面展现的是一颗颗跳动着的真实的心。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飞行员,开舰载机的飞行员。我要从我们的航空母舰上起飞,保护我们的万里蓝天……”这是张宇航的作文,他一直喜欢飞机,家里有各式各样的飞机模型,航母Style流行起来后,这小子经常在课间和小伙伴们瞎跳,你别说,还跳得有模有样的呢!慧娟轻轻扬起嘴角,在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上:“好!老师支持你,为了心中的理想,加油!”
“……我一直想当一名医生。有一回我感冒了,妈妈带我去医院打针,那儿的大夫可认真了,给我检查得特别仔细,打针也一点儿不疼,临走还嘱咐我注意休息。还有那次妈妈生病,那个大夫天天来家里给妈妈输液呢!我喜欢她们,我觉得做医生很好,可以给病人解除痛苦。如果我是医生,我一定要治好于叔叔的病,那样,李老师就不会这么难过了……”这是王文琳写的,慧娟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一下,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想成为李老师那样的老师。李老师特别有耐心,遇到不懂的问题问她,她都认真地给你讲解,一遍听不懂就讲两遍、三遍,直到你听懂为止;李老师超有爱心,全班这么多同学,每个同学的家她都认识,每个同学的生日她都知道;李老师还很会讲课,有一回老师讲到‘丰收在望’这个词,就给我们举例说地里的麦子,金黄金黄的,丰收在望,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我长大了就要像李老师那样,把更多的知识教给学生!……”
“……我的理想是做个美容师。可能没有别人的伟大,可是我喜欢呀!妈妈每次从美容院回来,都可漂亮了!所以我要当美容师。我当了美容师,我就给李老师美容,她这几天都老了,脸上也没笑容了,也没以前好看了。我要让她跟以前一样好看……”
慧娟泪眼模糊,看不下去了。她走到窗前望了望浩瀚的远天,那或明或暗的点点繁星仿佛孩子们求知渴盼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凝望着她。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不过是一群十多岁的孩子,竟然有着这么细密的心思!平时都在父母的怀里撒着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孩子们之间因为一根铅笔也会吵闹起来,老师一个责怪的眼神、一声不满的训斥,都会让他们哭鼻子,他们的不听话和不懂事曾让老师们头疼,可是现在,他们充满赤诚和天真的语言却深深感动了她!他们是多么有爱的、灵性的孩子啊,面对他们,她有什么理由不振作呢?!
(四)
工作中的慧娟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可是一回到家,慧娟马上就会陷入到悲伤和回忆中。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刻满了于海的印迹,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她,提醒着她,令她常常疼痛到窒息。
慧娟回家越来越晚了。以前于海在的时候,她也经常回来得很晚,但无论多晚,家里永远井然有序。现在于海走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成她的了。今天这个灯不亮了,明天那个水龙头漏水了,后天家里的天然气该买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这么多事情。她有些害怕回家了。
这天上午,她正在教研室备课,突然接到公公的电话,说婆婆不舒服,叫她赶紧回去一趟。
慧娟匆忙地请假回家。婆婆正在床上挂吊瓶,公公坐在藤椅里不发一言,梅子也来了,正坐在床沿陪公婆说话。慧娟放下东西,关切地问起婆婆的病情。原来婆婆这阵子因为休息不好,血压升高,有点儿脑血栓的征兆。
“没啥大不了的,都是你爸小题大做。这不是梅子在吗,你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了孩子们。”婆婆故作轻松地说。
慧娟的婆婆退休前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和慧娟在一所学校里教书,退休后和慧娟住到了一起。她们之间的感情不仅是婆媳,更是师生,感情亲似母女,所以婆婆生病,慧娟非常心疼和揪心。
小陈来换药的时候,慧娟送她出来,仔细问了问婆婆的情况。小陈说,你婆婆的情况不太乐观,年纪大了是一个问题,关键是心情太压抑,总休息不好,她的身体肯定吃不消。你还是抽空多陪陪她,多开导开导她。
望着小陈远去的背影,慧娟想起有一次她和婆婆送于海出门,婆婆看着于海远行的背影对她说:“人这一辈子总是不停地出门、回来,就在这不停地出出进进中,人就变老啦。以前是于海看我出门,盼我回来,现在换成我看着你们出门,盼着你们回来了。人老了,想法也不一样了,我以前总希望你们都能在单位做出一番成绩,现在却天天盼着你们在我身边围着我,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哪怕什么也不做呢。唉!真是不中用啦!”
记得当时慧娟只是笑了笑,拉了婆婆的手回了家,现在突然想起,眼前竟然浮起婆婆的满头银发和当时说话时满是依恋的表情。慧娟心中生出浓浓的愧疚,于海去世的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她以为无人可以及得上她的悲伤,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夫妻深情,有什么能够比得过?她放任自己的忧伤蔓延,根本不去想或者说不让自己去想别人的感受。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多么自私!像她一样悲伤的或者说比她还要悲伤的还有于海的父母,还有他们未成年的女儿!他们一个需要他绕膝尽孝,一个需要他抚育成长!
慧娟返回身掩上颜色有些陈旧的赭石色大门,眼睛无意识地扫了一下院子。黄瓜、西红柿早已落了秧,枯败的叶子无力地垂在委顿的茎蔓上;窗下的花花草草也是一派萎靡,只有月季还擎着一两朵艳艳的小花儿在风中轻摇;东墙上的丝瓜悬垂着稀疏的叶片,叶片下瑟缩着未长成的丝瓜,一派萧条景象。
慧娟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感叹。这些日子她有意早出晚归,有意无视家里的大小变化,今天猛然面对,才发觉原来这个家已变得如此没有生气!而她,作为这个家最需要坚强的那个人,都做了些什么?她曾亲口许诺过的,难道忘了吗?
婆婆输了几天液,已经没什么大碍,但是行动变得迟缓多了,对人的依恋也越来越深,她每次去上班,婆婆都要唠叨好几遍叫她早回来的话,慧娟觉得,她必须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她不能为自己留下遗憾。
正在慧娟纠结着是否要辞掉班主任的工作时,小萱又出事了。小萱的班主任告诉她,小萱这些日子不爱跟同学交流,上课老走神,也不积极回答问题了,这次月考成绩也下降了。班主任希望慧娟多关心一下孩子,毕竟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一定要关注小萱的思想动态,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慧娟非常着急。于海在的时候,小萱最听他的话,爷儿俩天天亲不够,小萱的学习也从来不用她操心。于海走后,小萱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仅抢着帮爷爷奶奶干活,还经常问慧娟累不累。慧娟一度欣慰于女儿的成熟和懂事,感动于她的细心和善良,现在看起来,却是她完全忽视了女儿的内心感受和情感需要:小萱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比任何一个人更需要抚慰!
慧娟经过痛苦的思索,决定辞掉班主任。虽然非常不忍心,但是为了公婆还有孩子,她必须有所放弃。学校领导权衡再三,只同意她辞去另一个班的教学任务,这样也能为她腾出一些时间照顾家庭。
慧娟现在开始努力让自己适应工作之外的新角色,尽力做一个合格的儿媳和妈妈。每天下了班尽量早回来,学着给一家人做饭,陪公婆聊聊天、散散步;等小萱晚自习回来,再陪女儿聊聊她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和学习上的困扰,跟女儿讲讲体己话。把老少都伺候睡下了,她再坐在那盏半旧的台灯下,安静地做她白天没做完的工作。虽然很累,但看着他们逐渐明朗的表情和渐有生气的家,她的心里生出满足和安宁,她知道,这正是于海希望看到的。
临近期末考试,慧娟伏案工作的时间越发长了。一天深夜十一点多,她仍在灯下批改作业。感到有些困倦的她站起身来伸了伸酸疼的四肢,回身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想略微放松一下紧张的大脑。这是一本讲解为人处世的书,是于海比较喜欢的类型。慧娟随意翻了翻,一张纸片飘然而落,她俯身捡起来,竟然是于海的笔迹:
“你敞开怀抱融化了我,你轻捻指尖揉碎了我,你鼓动风云卷走了我,你掀起波澜抛弃了我……”竟是《离不开你》的歌词。在歌词后面还有几行字,慧娟认真地看了看:“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已经离不开你。你大方、美丽、温柔,你的一举一动都刻在我的心里。愿我们牵手相依,走过人生四季。即使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我也要选择重新回来找你。我一定祈求上苍,把我化成风,把我化成雨,把我化成无处不在的空气,时时刻刻陪伴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爱你。慧娟,你是我永远的爱。”
上面没有时间,根据纸片的样子和书的新旧程度来推测,这应是多年前的旧作了。即使如此,这几句话还是令慧娟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于海是那种感情不外露的人,结婚这些年来,他很少跟她说过令她脸红心跳的缠绵的情话,有的是常年如一日对她的宠溺和照顾。今天,不期然地读到这情意绵绵的表白,她一下子柔肠百转:原来他是如此爱她,原来他一直都在,原来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爱她!
(五)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经过漫长的严冬的煎熬和和煦春风的爱抚,不大的小院里重又焕发出无限生机,青翠欲滴的各色蔬菜,迎风招展的月季,无不在昭示着主人的积极和努力。最吸引人的莫过于窗下的那一簇簇优雅高贵的紫色桔梗花,在暖阳的抚慰下,它终于又灼灼盛开了。
今天是于海四十五岁生日。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可是一家人还是决定要给他过这个生日。这不,慧娟一大早就忙活上了。先去蛋糕店订了一个水果蛋糕,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鱼和羊肉,还不忘去理发店做了做头发,她要让于海看见一个清清爽爽的她。
一切准备妥当,慧娟利落地扎上围裙进了厨房——她现在已经是非常称职的家庭“煮妇”了,煎炒烹炸,样样不在话下。还有一项令她倍感欣慰的成绩,那就是:公婆在她的精心照顾下,身体都调理得不错,精神也非常好。
“妈,妈!我被录取了!!你快来看呀!”慧娟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那条鱼是清蒸还是红烧,小萱极其兴奋地冲进来,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电脑前奔。
慧娟忙不迭地在围裙上胡乱揩了揩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电脑前,在打开的天津大学的招生页面上,于小萱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真的!女儿终于梦圆天大!慧娟无限激动地和女儿拥抱在一起,幸福的泪水在脸上恣意流淌。
在楼下宽敞明亮的客厅里,一家人团团围坐,共祝于海岁生日快乐。于海的妈妈端起酒杯,满含深情地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和你爸祝你生日快乐!慧娟怕我们伤心,本不打算给你过这个生日,是我坚持要过的。我要借这个机会告诉你,我和你爸都过得挺好,慧娟和小萱对我们非常孝顺,你就放心吧。我们都想开了,人各有命,不能强求,既然老天这样安排,我们接受。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替你多照顾她们娘儿俩几年,你一个人在那边也要快乐!”于海父亲老泪纵横,擎着杯子颤抖着声音说:“你妈说得对,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一块儿努力!”
小萱也端起酒杯:“祝老爸生日快乐!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天大了!这可是我们父女俩共同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爸爸你一定替我高兴吧,那就干了这杯!从今天起,我就长大成人了,往后是我回报你们的时候了,我会替你照顾好爷爷奶奶和妈妈的,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一定能看见我们一家的幸福生活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慧娟看着听着,不由泪流满面,只是这不再是痛苦和绝望的泪,谁说幸福不可以流泪呢。于海,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一家人多么幸福!我知道,这是你一直想看到的幸福,今天,我做到了!
一阵轻微的风拂过,空气中飘来桔梗花淡淡的清香。哦,这是你在回答吗?你说过,它的花语是永远不变的爱。是的,这份爱永远不变,它就渗透在我们这个家的角角落落里,须臾不离的空气里。
慧娟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她分明感受到了于海温暖的拥抱和甜蜜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