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高不能盈尺的黑色的狗。人们说，狗没有通体黑的，总有一点白，它的四个蹄子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毛。眼睛上面各长了一撮很浓的毛，所以又被称作四眼狗。有人说它是牧羊犬，我对狗的品种不熟悉，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它也没有特殊的名字，大家只喊它狗狗。它已经离世八年多了。但它在我的心中永远存在着。

    2001年的一个春天，我们家抱来了一只小黑狗，胖嘟嘟的特别可爱，孩子也很喜欢。在我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在一个晴朗温暖的中午，我和孩子嫌小狗很脏（它老是喜欢钻到灶台下的灰坑里），就给它用热水洗了澡，洗好后又用毛巾擦干，放在太阳下嗮着。谁知道不满三个月的小狗抵抗力太弱，在夜里死去了。老婆怨我给洗澡了，孩子闹着还要，碰巧，有亲戚家的一窝小狗刚满月没几天，我就抱回来一只。这一次，孩子对它照顾有加，给它用纸箱加旧衣服和棉絮做了精致而舒适的窝，它也很听话，不乱跑，就这样慢慢地长大着。

    它并不挑食，馍、面条什么都吃，当然更喜欢吃肉，但不可能常吃。天也热了，它也大了，离开了它的纸箱窝，过道的一个屋角放上一块纸板，成了它的窝。

    它成了孩子的玩伴和玩具。那时我住在三十铺中学家属院，在102省道南面；孩子上的小学，在中学的西北方向，在省道的北面。我们也没有时间接送孩子，他一般都是跟着同学一块，习惯了，过马路也能独自了。当孩子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小狗就跟在后面，摇着尾巴，有时跳起来扒一下孩子的书包或衣服，孩子和小狗走上了上学的路。当走到省道边时孩子便让小狗回家，小狗就蹲在路边不动了，等看不到孩子了，就慢悠悠地独自回家了，有时在路边的沟边小玩一会。这是我偶尔跟在孩子后面看到的。放学后，当孩子走到家属院大门的时候，小狗就狂奔而去，到了孩子身旁，摇着尾巴，扭动着腰，有时还汪汪地叫两声，在孩子的身后屁颠屁颠地走着回来了。而当我下班回家，它也同样地在离家门很远处就迎接了，并跳起来起总是想抓到我手中的教本，好像也想看看书上有什么写狗的小说似的。因为我们住在学校，那时候的三十铺中学教学区和住宅区还没有分开，门前来往的学生也比较多。我们家就在走道的前面另盖了一间小屋，开了一间学生用品店。经常来店里买东西的学生跟小狗混得也很熟。小狗几乎是不叫的，很容易混熟。有学生来买东西，它先是向人看着，摇着尾巴，如果别人不理它，它也就不理人了；如果别人伸出手想跟它玩，它马上来了精神，扭身摆尾，两个前腿抬起，昂着头想舔你的手。有些学生喜欢把吃着的零食扔给它，它吃完了，又到那学生身边抬起腿看着，直到学生把空的食品袋扔给它，它才衔着袋子玩一会儿。家里如果来了客人，它也很容易就跟人家混熟了。有一次，我一个几年都没有来过的同学到我家来做客，到了门口，它就对人家摇起尾巴，一声也不叫，还惹那同学说：“你家小狗真奇怪，好像知道我是你家里来的客人一样。”它摸摸小狗的头，对着小狗说：“你真可爱。”这一夸不要紧，小狗就像跟屁虫一样，紧随其身边了。客人坐着喝茶，它就坐在客人的旁边；客人起身上厕所，它也跟在身后走；就连放学了孩子已经到了家门口了，它也不去迎接了，还是坐在客人身边。看来，狗也经不起别人的吹捧呀。

    家的院子外边开的一个小店，因为面积不大，没法放置床铺，夜里就没有人在店里看。不过，为了防盗，我一夜往往要起去看两次的。开始的时候，我每次起去，都能发现小狗蹲在过道的门旁，头向着店的门，我感觉很奇怪，小狗难道不睡觉吗？事实证明，一年365天，它是天天如此的；小狗，是多么的坚守岗位呀。当我们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我的起夜也就有了依据了。只有当深夜有我的小狗的叫声时，我才会拿着手电和木棍，打开过道的门，照一照商店的门。无论何时，当我打开门时，小狗总是首先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左右看看，再对我摇摇尾巴，示意我是安全的；此时，它从来都是不做声的。有时，我们出去了，会碰到夜行的人，也有时会看到奔跑的人影，但是，狗还是不会叫，也不会追；我也不会追的。我们出来，应该只是告诉小偷，我们是有警觉的，而不是抓小偷。在这样的黑夜里，我拿着手电筒向前照着，走着，狗总是走在我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有时会跑到我前面丈把远的地方看看，摇摇尾巴。我们在外面走了5分钟左右，要回屋时，狗总是走在我的身后，默不作声。它也许知道，只要它一出声，就说明有人出现了，既然没有人，又何必出声吓主人呢；它应该也知道，这是三更半夜或四更五更的，别打扰到左邻右舍休息。世上真有这样灵性的小狗，真的很难得了。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我并没有教它，即使在严寒的冬季，外面飘着大雪，过道里的水盆里上了很厚的冰，它仍然坚守在那里，用同一个姿势坐着，睁着眼一夜一夜地坚守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在此，我只能发自内心的对你说一声“谢谢”。正是你的坚守，在那几年里，我的小店没有遭到小偷的光顾。

    不过，有一次，你差点殒身车轮。周日我们从颍上进货回来，货物是卸到大路的北面的，因为有六七箱子，要搬运好几趟。你也跟在我们身后，从大路的这边到那边。有一次，当我抱着一个箱子刚走到大路的南边，就听身后嗷的一声，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去，连一点刹车的意识都没有。车身后你趟在大路上一动不动了。我赶紧把你抱到了路边，看看你身上没有血。等了两分钟，你慢慢地睁开了眼，慢慢地抬起了头，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朝家里走去；我也跟在你身后走着。非常幸运的是，两天后，你就恢复了以前的活波，好像车轮对你的伤害已经烟消云散了。我知道，车轮从你的后身压过去了，因为当时你的下身瘫痪了一会。你真的很坚强，也真的好走运呀。

    几年的相处，我们已经是心心相印了。你乖巧可爱、从不惹祸。不管老人还是孩子，没有听说受过你欺负的。有一个同事家里也喂了一只和你大小差不多的白色的狗，跟他是形影不离，他常说，狗比人好相处，狗不会生气，不会记仇，不会阳奉阴违，不会朝三暮四。是啊，人在发火的时候会踢上你一脚，以为发泄了痛苦，你大不了嗷嗷地叫两声跑开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你又献媚一样的在主人的身边摇着哼着，并没有以为记仇或者报仇而偷咬主人一口的。人对你说说知心话，也绝不会到处传播谣言和误会。可惜的是，想跟你说心里话的时间却很少了。

    2004年，我调到了耿棚中学，秋季开学前我在耿棚租了房子，将三十铺家里的东西包括老婆孩子一并都搬到了耿棚了。搬家那天，你好像知道要搬家一样，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甚至有时候走路总能碰到你。到了东西都搬上了车，留下最后一样要搬的东西，就是你了；而此时，我把你抓住放在了一个蛇皮袋里扎了袋口放进了货车的车厢里，等我们到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搬的并顺便把门锁上的时候，回来看你又在车下了，原来你咬破了袋子钻了出来。当我们在想捉你的时候，你疯狂地跑向了远方，我们没有办法抓到你，只好把你自己留在了家里。我家的院墙下有一个敞口的下水沟，你可以钻过去的，你之前也是经常从那儿钻过去的。我们想着你有归宿，也就只能把你自己留下来了。

    两天后，我回来看看你，你在我刚到大门口的时候就迎接我了。你还是摇着尾巴，扭动着腰身，低声哼唧着，时而将两个前爪抓到我的手……我打开门，看到过道的后门已经被你用爪子扒了一个洞，可以让你能钻过来。我明白了。你还是要在夜里坚守你的岗位，在过道里看守你的小店的；你那么灵通，难道不知道小店已经……不，小店还在开着，不过是盘给一个亲戚了。你是要坚守岗位，看着你的小店的。可惜在夜里，即使有人到了店门前，你在屋里大叫，也没有主人起来和你一块到门外巡逻了。写到此，我禁不住流泪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一般会一个月回来一趟看看。小店，那位亲戚也没有开多久，东西又给了我们。我们又重新在耿棚小学的家属院里租了两间房子，把小店里的剩货搬到那儿卖着。我仍然会隔一阶段回三十铺中学一趟，专门是看你的。你好像总是能提前知道我要回来似得，每次都是我没有到大门口你就会前去迎接的，跟我亲昵着。我陪着你到老屋，开开门看看屋里，你陪着我，在身后一会也不离开。听邻居说，你往往三四天才从院子里出来一趟，到他家门口吃点东西。因为他家里总在门口的垃圾桶旁边放点剩饭，专门留着喂你的，但你只是在那儿吃点，然后又跑到院子里去了。有时你也出来跟其它的小狗玩玩，可能是出于交配的需要吧。我也曾试着把你抓住放在摩托车上带走，你总是很警觉地跑开了。每次我要走了，你总是恋恋不舍，尾巴摇得特别快哼唧的声音也加重了。我又从摩托车上下来，蹲下身，摸着你的头，摸着你的腰，用我的双手抓着你的前蹄，摇着。你有时趴在地上有时站着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不能不离开了。我骑着摩托车慢慢地驶向学校的北门，你跟在后面跑着，跑着。出了大门，你还是不回去。过了大门是一条沟，有一个土坝子通向102省道。我骑到了大路上，你还是跟着。我下了摩托车，想抱起你，把你放在摩托车上带走，可是你跑开了。我朝前骑去，你又跟了上来。当你跟到离土坝几十米、快要拐弯的时候，你停下来不走了，站在那儿看着我。我拐了弯，扭头看看，你还在那儿来回走着。你当然知道回家的路。因为下一次我回来，不到大门口的时候，你又会如约而至了。就这样，你在老家呆了两年时间，转机出现了。

    你生了一窝小狗，已经快满月了。应该是06年的5月份吧，天还不是很热，也不是很冷。我们瞅准了机会，准备把你接到耿棚和我们团圆了。因为你对小狗的感情是特别深的。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你生了一窝小狗，我们给你铺好了窝，但在一天的夜里，还是有小狗爬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冻死了。早晨起来，我们看到小狗冻死了，就把冻死的小狗扔到了北面小河的河边，没有想到，没有多久，你居然从河边把冻死的小狗又衔回了狗窝。如是再三，最后你不知道把它衔到哪去了。现在，我找了个蛇皮袋铺在摩托车前面的菜篮子里，把一窝小狗都拾里面去了。而你，也很乖巧地让我放到了另一个蛇皮袋里，绑在摩托车的后面，一声不响地到了耿棚的租房处。古人云：福兮祸所伏。哪儿知道这样做却加速了你的死亡。早知这样，我也不把你带到耿棚了。

    到了耿棚，你还是那么的乖巧。照样的送接孩子上学，照样的摇尾巴扭腰身，连邻居也夸你可爱极了。你的一窝孩子渐渐地长大，本来我们是想留下一个的，但经不起左邻右舍的央求，都被别人抱走了。你眼见着孩子被人抱走，并没有过多的挽留，没有汪汪地尖叫，也没有多少地不舍。只是在最后一个孩子被抱走后，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像魂不守舍一样，吃得少了，动得也少了；但很快你就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和快乐。日子就这样过着，危机也潜伏着。住的地方老鼠特别多，你当然不可能全部抓它们，当然，你也偶尔抓两只，我们也都夸你能干；但这样并不能阻止老鼠的猖獗。一次在下班的路上，正好碰到一个卖老鼠药的，卖的是水剂的灭鼠灵，我便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小瓶。我把炒好的肉片上滴了药，放在了高高的衣柜上，就怕被你碰到。谁也没有想到，可恶的老鼠没有吃到药，却在夜里把衣柜上的肉片碰到了地上了，这些我们怎么会知道呢。你当然也不知道那块肉是有毒的。你吃了，可能是你吃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看到你趴在院子里，口里吐着白沫，眼里流着泪水。我们赶紧把你送到兽医那儿，兽医也给你打了针，不过他告诉我们，成活的可能性极小了。那个兽医也不是专门的狗医，也不会挂吊水，也不会洗胃。我们只能把你抱回来了。你趟在我的怀里，软软的，低声地呻吟着，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们的，舍不得这个美丽的世界的。我把你放在你的窝里。你在抽搐着，偶尔低低地哼一声。我想到了我下的鼠药，到衣柜顶上没有找到，看看衣柜下面，留下的是一小张带油渍的纸片，那是放带药肉片的。我知道罪魁祸首了，应该是我。孩子也在流泪，中午也没有吃饭。家人都在不断地责怪我，说是我害死了你。我也在责怪自己，但事情是无法挽回了。你还是抽搐着。孩子要去上学了，走之前，蹲在你身旁，流着泪对你说：“狗狗，坚强一点，挺住啊，等我放学了，给你带好吃的。”孩子放学果真带了好吃的，但小狗再也吃不了了。它已经断了气。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空点缀着少许的晚霞。白杨树灰黄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有的还留下一半的叶子在枝头而有的树上已经仅有一两片黄叶在迎着西风飘着，有的刚离开了它依偎半年多的枝桠，慢慢地飘向地面。而此时，小狗的灵魂也像那个飘落的叶子吧，它又飘向了哪儿了呢？孩子流着泪抚摸着身上还有些微热的已经僵硬的小狗，不说话。我建议把它埋了吧，但孩子不愿意。他说要把它放在后面的小沟边（耿棚小学家属院后面也有个小沟），说不定在夜里，小沟又活过来了呢？如果埋了，它就是活过来了，也闷死了。我和孩子拎着小狗，很郑重地把它放在沟边的草丛里，在它的身上用树叶盖着，把它的头露在外面。到晚上吃过饭，看了一会电视后，到了九点多了，孩子又让我带他去看看小狗有没有醒过来。我们打着电筒，走到了沟边，看它仍安静地躺在那儿，身上还盖着厚厚的一层树叶。孩子蹲下来摸摸小狗的头，含着泪走开了。

    第二天我去上早读课。快走到班门口的时候，在朦胧的晨曦里，我看见我上课的一楼的教室的走廊上蹲着一个小狗，长相像极了我家的小狗，黑黑的毛，不盈尺高的身子。当我快走近时，它没有迎上来，反而跑开了。我知道那不是我家的小狗。但我心里总是在认为它就是我们家的小狗，它又活了过来？它是生我的气了，不跟我亲近了吗？下了早读课，趁第一节我没有课，我很快地回到小学后面的小狗边，装作上厕所的样子（沟边有个公共场所），偷偷地看看小狗，我多么希望看不到它了呀，哪怕它是被人拎走了也好吧，总是给我一个安慰了。如果是那样，我们会认为它又活了，跑了。可惜，我的眼睛看到的还是那一小堆树叶盖着的黑色的身体和那黑黑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趟着。之后的几天，孩子又去看了好几次，其实我也去看了好几次。多少天以后，我看到类似的小黑狗，还总是认为它就是我们家的小黑狗。孩子的责怪一直延续了一个多月，以后也还是时而有责怪声。我也在责怪我自己，也许老鼠也是生命吧，我不该拿毒药去药老鼠。我对自己说，以后不要再用鼠药了，可惜我没有做到。最近，我家又有了老鼠，不过不是我买的鼠药，是一个租房的学生的家长买的，买的是一种绊了药的大麦和大米的混合杂粮。如果当年我也能买到这种药，也许就不会发生悲剧了。

    小狗，你应该是一个西洋的品种吧。今天，是圣诞节，我希望你的灵魂能伴着圣诞老人的礼物得到快乐。你一定同你的祖先，你的父母抑或你的孩子在天堂过了快乐的日子了吧。希望你能记着你的主人对你的疼爱，而不要责怪他了。他也不是有意的。多少年了，他每次看到跟你长得差不多的小狗，他都会想起你的。如果按照佛教的说法有转世轮回的话，我多么希望那么机灵聪慧的小狗能转生一个人。如果转生，也该上小学了吧，或者是上幼儿园，或者是在襁褓中；如果我们将来再碰面，你还能认识我吗？但不管你在哪儿，你永远都活在我的心里：你的摇尾你的扭腰你的陪我的夜里的巡逻你的送我到大路口仍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我走远的身影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了。那时候也没有想起跟你照个合影照，多次翻找老照片，也没能找的你的影像。真的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平安快乐。记住，以后不要再乱吃东西了。

    仁慈的圣诞老人啊，送给那个可爱的小狗一个美丽的礼物吧。我不能亲手把礼物交到它的手中了。仅以此文表达对你的思念、怀念和愧疚，并作为礼物，祝你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