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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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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5-01-20 21: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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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依法治国,以德育人,政通人和,文坛灿烂。值此美好时刻,德高望重,八十岁高龄的火种文学网小说栏目主编、资深作家耕石老先生的又一篇大笔力作《桑河雨》小说作品精彩问世!这是《火种》文学的光荣和骄傲!小说时空跨度长达一个世纪,历时两个朝代,共计三万七千字,十二章节。构思奇巧,铺排有序,哲理深悟,刻画细腻,特色鲜明,引人入胜。作者以弘扬真善美的传统道德,彰显社会正能量为文学创作之宗旨和方向,成功地塑造和刻画了主人公桑家珠及齐泯、桑林、桑鹏飞等小说人物形象,借以让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观念贯穿于故事内容的始终。启迪、教化人们以和为贵,和睦相处,以德报怨,淡泊处世,一笑泯前嫌,化解人生恩怨情仇,以淳朴高尚、大彻大悟的思想境界面对生活,善待人生。作者的艺术笔触凝练、飘逸、旷达,今古贯通,鉴古喻今,古为今用,传承人性美德。时空时代的巧妙穿越,因果报应的逻辑法则,悬念伏笔的巧妙设置,人物、景物的独到描写,诗词歌赋的即兴发挥,相关宗教术语、专业知识的引用等等方面,内行精辟,自然得当,非渊博雄厚的知识积淀和社会阅历,绝对不可企及。本小说可与红楼梦曹雪芹大师的艺术笔法相媲美,思路逻辑周密严谨,故事情节的承转变化、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不同门派观念的矛盾冲突整合归一,的确具有珠联璧合的高超效果,也富于传奇色彩。小说开局所铺排的故事伏笔:“掌上明珠”、“算命先生”、“南庄疑云”还有后来的“错愕姻缘”、“普济灵光”;以前的家珠姑娘,出家后的了尘法师;故事地点的桑河镇南庄主、北庄主也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荣国府、宁国府。作者以娴熟奇巧的艺术笔法巧妙地融合了古代佛教、儒家、道家和现代法治思想理念于一体,禅、道、卜、医(科学)并驾齐驱,兼蓄骈臻,使故事演绎发展的方向顺归逻辑,唯美自然,和谐统一,顺理成章。特别是小说结尾尽善尽美:整整一个世纪,历史从民国初年已经演绎到了共和国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宗教事业与时俱进,依然发展,宗教信仰依然自由,受法律保护,经过政府部门、宗教界、还有社会贤达桑鹏飞、桑祥麟等有识之士的共同投资捐助,“念子庵”扩建成“念慈庵”,后来又修葺更名为“普济寺”,了尘法师与与其子祥麟庵堂认母;桑河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桑河桥延长两里抬高五尺改成了五孔石桥,两旁栏杆的柱子上都卧着石麒麟。北镇盖起了四层楼的“济民医院”和占地五十亩的学校,医院中西医结合内外科并举,学校新学旧学兼容并设有中学部,两处由祥麟任院长和威凤任校长,一应设施齐备。与此同时,沿桑河两岸各建起十里长街,灰砖红瓦,小楼林立,人口剧增,形成了工农商学艺繁盛、禅卜医蜚声的局面,使得小镇经济建设,突飞猛进,蒸蒸日上,人民生活(包括所有健在的故事人物)安居乐业,和睦幸福,桑河镇的居民,他们人人都能舍小爱而顾大爱,他们的人生境界自然是大彻大悟,大智大慧。小说意蕴厚重,真实自然,反映了现时代的社会风貌和精神风貌,耐人寻味,令人欣慰,让人向往。小说集文学性、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的特色特征于一体,内容浑厚丰富,情节跌宕起伏,精彩自然,实乃难得的精品佳作。倾情推荐,赏析分享,问好耕老! |
辞午迎未,谨以此篇贺岁新春——题记 又名:杂货铺的闺女 人物: 桑家珠:主人公,后为尼,法号了尘; 齐泯,字济民:“济民药庄”庄主,坐诊郎中,桑家珠师傅; 桑林,号镇北:“桑林记”杂货铺店主,桑家珠之父; 桑鹏飞,号镇南:桑河镇南庄主,桑家珠名义丈夫; 桑鹏飞太太:大房季秀玲;二房蒋学惠:三房冯彩兰(情夫崔永久); 褚天华:桑鹏飞马车夫,后为桑宅管家; 桑旺:桑鹏飞收养孤儿,家丁; 翠环:桑鹏飞收养孤女,丫环; 桑祥麟:桑家珠之子(妹威凤)。 章节: 一、掌上明珠 二、算命先生 三、南庄疑云 四、错愕姻缘 五、再探南庄 六、低调成亲 七、桑河风雨 八、腹中夺子 九、泪别恩师 十、巧送冤家 十一、祥麟威凤 十二、普济灵光 【第一章】掌上明珠 民国伊始,民间逸事,传说在太行山下流淌着一条古老的河流。它从山涧中涌出,奔流而下,至十里开外突然放宽形成一个瓶子口。放宽处水流平缓,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桑田,遥远、深邃,人称桑河镇。河水从镇中穿过,把小镇分成南北两个部分,带着桑河镇乡民的生活汇入京杭大运河。 在桑河的北岸有一条不足三里的主街,宽两丈,黄土铺石路面,两旁店铺密集,随桑河镇称桑河街,是当地民众赶集、交换物资和一切社会活动的主要去处,也是外来客商做买卖的好地方。别看它小,可以通往方圆数百里,洋货土特产应有尽有,人员往来非常热闹。在街道的南端架有一座木桥连通两岸,人称桑河桥。桥下有一个码头,终日船帆不断,夜晚桅杆林立,数十条木船排列成行,再加上当地的渔船,渔火点点和镇上的红灯笼交相辉映,把个小镇点缀的画廊一般。 在桑河街的北端有一个大杂货铺,硕大的招牌上竖写着“桑林记”三个大字。店东家姓桑名林号镇北,六十岁刚刚出头,生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分管着绸缎和客栈生意,老三帮着父亲打理杂货。四十五岁得一女,年方二八,生的俊秀,天性活泼,被二老视为掌上,故名家珠。 说起桑家珠来,全镇乡民人见人爱,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伶俐,少言寡语,温顺和蔼,悟性超凡。苗条的身材像柳枝,清秀的五官长在鹅蛋脸上,白皙的皮肤像涂了脂粉,长蛇般的辫子齐腿弯,走起路来在身后一摆一摆的十分可爱。 紧邻“桑林记”有一家药铺,匾额上写着“济民药庄”,掌柜的是一位外地来的郎中,四十多岁,姓齐名泯字济民,对家珠特别喜爱,常教以号脉,久之也能诊断一些小疾,开一些简单的处方,有时也解决了齐大夫的繁忙。 这一年正月初六,开张之日,大清早鞭炮齐鸣。太阳初升,各家店铺卸下了门板,各色货物露于街面。由于刚过完年,顾客不多,桑家珠闲着无事,就从房中取出一个鸡毛毽子,在门口踢了起来。 这时从南面驶来一辆马车,枣红色大马,黑色车身,驾座上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生得魁梧健壮,国字脸浓眉毛,一条典型的北方汉子。马车驶到药庄门口停了下来,小伙子放下马鞭走下驾座,绕到车后打开了车门,走下来一位老者。生得圆头大耳,满面红光,五官端正,富态慈祥。头戴一顶疙瘩帽翅,身穿一件黑色棉袍,外罩一件缎面马褂,缎面上起着“团寿”暗花,脚穿一双千层底礼服呢面的圆口便鞋。虽然已经年近花甲,看去仍然精神抖擞。 他叫桑鹏飞,号镇南,是桑河庒庄主。虽然同属桑河镇,但他打理着庄园,人们习惯称河南面为桑河庒或南庄。他和桑林并无亲戚关系,只因这个镇上的百姓绝大部分姓桑,那“镇南”和“镇北”也不是父母取的号,而是镇民们叫叫喊喊地喊出来的。一则他俩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河北,一个务农一个经商,财产相当都是头号财主;再则他俩都疏财仗义,那桑河街和桑河桥就是他俩合伙修筑的,因此百姓都尊他俩为长者。别看这位南“善人”的名字取得好,但他“飞”不起来,年近花甲膝下无嗣,娶了三房太太也是白搭,他本单传,面临着绝后的处境,使得他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这一天坐在家里烦闷,便想出来走走,他是济民药庄的常客,为了他的不育经常向齐大夫讨教,久之便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桑鹏飞走下马车正赶上桑家珠在踢毽子,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个场地围得水泄不通,他只见毽子不见人,就爬到马车的驾座上。只见家珠上身一件红花小棉袄,下身一条绿叶薄棉裤,脚上一双大红段子尖口绣花鞋。那毽子在她脚上出神入化,身前身后上下翻飞,忽而擦过头顶倒钩踢回,忽而绕着脖颈左右开弓,忽而一个鹞子翻身俯身探底,忽而又一个腾空射远海底捞月。那毽子的铜钱在她脚上就像缠有一根橡皮筋,打起车轮来旋转如飞,那条长辫子就像一条黑蛇在她的背后狂舞。每踢到精彩处掌声雷动、呼声震耳,桑鹏飞也跟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看够多时,直到桑家珠一把将毽子抓住,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围观的人们仍不肯散去。 桑鹏飞恋恋不舍地走下马车的驾座,揭开蓝布棉门帘走进药庄,齐泯连忙迎接,一阵寒暄过后请茶让座。桑鹏飞仍激动不已,便问: “你怎么没去看踢毽儿的?” 齐泯说:“我常看她踢,”反问道,“大开年的怎么这么老早就出门了?” “在家里坐着闷得慌,出来走走,赶上了看踢毽的。” “新年才开张,还不是想给大家拜个年。” “踢得真好,前年开春从吴桥来的王桂英都没她踢得好。” “听说受过王桂英的指点,这孩子心气儿太灵,凡事一看就会,一点就通。” “你不是教她号脉吗,学得怎么样了?” “一般小疾能开处方,看她开的单子十张不差一张,差的一张十几味也不过一两味。” “算是桑林家有福气,三个儿子两个成了家,孙子都抱上了,又生了这么一个宝贝闺女。” “又想起您的心事来了吧?我早说了,这病要是早治,也用不着你娶三房太太。” 桑鹏飞显得心事重重:“这些年我老在想,我家祖上没做过任何缺德事,怎么到了我这一辈就落个单传?眼看着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是个绝户。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使得我无法面对祖宗。现在传宗接代不说,要是有家珠这么一个闺女,我死也瞑目了。” “您是说想认她做干闺女?” “干的还是别人的,现在只恨自己早生了四十年,要是我今年只有十七岁,娶了家珠做太太,哪怕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也认了。” “这话可不应该从您嘴里说出来,一句话也可以缺德。” “没那意思,跟你说话太随便,失言、失言!” 【第二章】算命先生 没过多久,镇上来了一位算命先生,大约五十多岁,胖墩墩的,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灰棉袍,腰上挂着一条褡裢,右手拄着一根竹竿,左手提着一个小镗锣,食指和中指夹着锣锤“铛、铛!”地从桑河码头蹒跚地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探路,眼睛却左顾右盼,看去不是实眼瞎。来到药庄门口,坐在玻璃窗下的石屋沿上歇息。不多时,桑家珠从家中走来,看见他疲倦的样子就问: “先生,您是不是走累了?进屋喝杯茶吧,坐在这石头上凉。” 先生抬头望了望家珠没做声,只是眯虚着眼睛上下打量,然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地说: “我这眼睛要是能看清楚就好了。” 家珠问:“您想看我什么呀?” 这时齐泯隔着玻璃窗看得清楚,就走出来把先生让进屋里,问道: “先生从哪来,到哪去?” 先生答:“我游走四方,说不定个准地方。” “干您这行也不易,到处走,眼睛又不好使。” “你这里有没有眼药?让我的眼睛亮一点。” “我要知道您的病根才好下药。” “从小中的毛病,治不好的,只是滴一滴或洗一洗,哪怕半个时辰都行,让我好好看看这位姑娘。” “有有,”齐泯对家珠说,“你把‘明目散’给先生冲一点。” 家珠走到药柜,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小瓶桃红色粉末,用小勺舀了一点放进一个药钵,冲开了用一块纱布给先生洗眼睛,擦干后先生又用手背揉了揉,看清了屋里挂的几面锦旗和匾额:“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华佗在世”、“救危扶伤”,就问: “大夫也是外地来的吧?手艺高强,这眼药水就试出来了。” “先生说得对,我是胶东人,祖传的秘方能治几种绝症,比如铁骨流潭、崩病、干病什么的,可是我们那里没有药,就打听到这里开了一家药铺。” 先生竖起大拇指头连连称赞:“神医、神医!我的眼睛好像复明了。” 家珠插言道:“不会吧?只不过是去去眼睛里的雾蒙,明亮不了多时的。” 先生看了看家珠:“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未必是我看见了你?要么就是你给我洗的眼睛?要是这样那可真叫应验了。” “先生都在说些什么呀?我又没许愿。” 先生的眼不住地在家珠的身上打量,良久才说:“你是不是站起来走一走,转过身去让我好好看看。” 家珠不解其意,还是站起身来照着他说的做,她边转身边走路,只听先生自言自语: “积积攒攒买了把雨伞,大风一吹剩了一根光杆。” “您又在瞎说!这屋子里哪来的雨呀?”只听先生又说: “懵懵懂懂挑了担水桶,掉了一只还不知道轻重。” 家珠听他胡言乱语不耐烦了,坐下来说道: “先生像给小孩打谜语,看出什么来了吗?我可是听了您的话瞎转悠。” 先生沉下脸来,摇摇头说: “姑娘,你的命苦啊!” “又瞎说!谁不知道我是最享福的,在这个镇子上像众星捧月一样地被人爱着、宠着,女孩家所想要的东西我都有了,身上没穿金戴银,那是我不愿意!” “昙花一现芙蓉水,美到极致必凋零。” “又来了!这个谁不知道?不听了不听了!”说着她站起身来想走,齐大夫连忙做了一个手势拦阻道: “家珠,先坐下,听听先生怎么说。” 先生问:“你们是想听我说奉承话呢,还是想听我说实话?” 齐泯答:“当然是实话。” “可我这话不受听。” “不受听的才是真言,该多少卦金我如数照付。” “给姑娘算命我分文不取,只当抵了你的眼药钱。” 齐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对家珠说:“你是留下来一起听听呢,还是让我一个人和先生聊聊?” 家珠说:“不就是命苦吗?我怕什么,现在想让我走也不走了。” “那好吧,先生就照直说,该说什么说什么。”齐泯催促道。岂知先生像是背了一首诗: “红颜薄命慧根生,祥麟威风抱天童;大船将覆一把橹,青灯黄卷伴长庚。” 说完起身要走,齐泯挽留道: “先生请留步,也该破解一下才是。”齐泯感到紧张,真的没有一句好听的。先生不慌不忙,站起身来: “说的是人间故事,以后必将应验。”说完他拿起竹竿和铴锣,像在吟诗,又似在唱鼓词,仰天而歌,“耳聪目明洞天地,化作乌有不抵云;纷纷扰扰民间事,不如缁衣束一身……” 边唱边揭开门帘走出去,齐泯追了出来,却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南庄疑云 算命先生走了以后来了两位病人,二人忙活了一阵,消停下来为时已不早了。桑家珠和往常一样告辞了齐泯回家吃饭,齐泯本来住在对门家珠二哥的客栈里,这时他不想挪步,独自一人在药铺里仔细琢磨: 这位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看去其貌不扬,邋邋遢遢疯疯癫癫,僧不僧道不道地满嘴偈语。齐泯虽是外地来的郎中,但在桑河镇驻医已有十年之久,他不仅是坐诊,十年来也走过许多地方,有时是寻找药草,有时是走乡串户,所以他对镇上的主要人物和发生的大事知道不少。他把先生的话和南庄主的话联系起来,似乎这里面藏有玄机。家珠虽然没有正式向他拜师,但对她的钟爱不亚于她的父母兄嫂,南庄主正月初六既然说出那句话,会不会在背后捣鬼?为了把家珠得到手,随便雇个算命先生,假借一套相术惯用的术语蒙骗视听?可是一想又不对,南庄主已是年近花甲之人,祖祖辈辈都在桑河镇,书香门第,曾出过几代举人,他本人就是一名解元,识书达理,也曾受过名师教诲,本来是有仕途的,就是因为单传才回到乡下做了一庒之主。所娶三房太太都是明媒正娶,没有纳过一个小妾,更没在外面另有外室。十年来亲眼所见,他除了和北镇主合伙修桥筑路,还在桑河源头的半山坡上修建了一座庵庙,内供观音大士,庵名就叫“念子庵”,看来他念子心切,并非贪图美色,可是和算命先生的签语又那么吻合……齐泯越想越疑惑,决定到南庄先走一趟,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思想好有准备。 这一天天气晴好,桑家珠照常过来,齐泯对她察言观色,担心算命先生的话会对她有所影响,可是她却像个没事人儿。他也不想和她提这事,怕把自己的心绪搅得更乱。他对她做了一些交代,把药铺让她看守着,换上了得体的旗袍马褂,头戴一顶呢子礼帽,戴上了一副水晶石的茶色眼镜,夹起一个药包拿起串铃,扮作一副串医的模样走出门来。 行不多时,他来到了桑河桥上,只见下游舟楫穿梭,上游渔船撒网,码头上货物堆积,岸边上人头攒动,车马交织,担挑人扛,好一派繁忙景象!心想,桑河镇虽是个死码头,但却是内陆和沿海物资的集散之地,不由觉得这里的地势低洼,桥身过短,万一遇到百年不遇的山洪,将会是一片汪洋。边看边想,不觉得过了木桥,不知走了多远,又见桑树成荫柳成行,采桑养蚕户户忙;阡陌纵横添新绿,密林深处有村庄。村落内:老妪缝纳屋檐下,老叟垂钓守池塘;三两孩童做游戏,采撷桑叶有姑娘。齐泯逐一问过:“看没看见有一个算命先生从这里经过?”异口回答:“没见过。”行至一户人家的门口,走出来一个小姑娘,拉住齐泯的衣襟:“大爷,卖糖吗?” 齐泯取下茶镜看了看女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头发黄而稀,眼睛却很明亮。便问:“你想吃糖吗?”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嗯!” “你叫什么名字?” “珍珍。” “走,到你家里给你拿。” 说着拉起女孩的手,女孩把他领进院子,只见院内一溜五间灰砖瓦房,屋檐下摆放着几个大簸箩,里面养着蚕,一位大婶正在往簸箩里撒桑叶。见有客人来,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把齐泯让进屋。齐泯看了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很整洁,便知这是一户勤劳而又殷实的人家。便问:“家里就靠养蚕为生吗?” 大婶很健谈,摇了摇头说:“不,采桑种田,什么都干,她爹就到码头扛包去了,她哥哥在船上,接下来就要春播,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干不完的事。” “这桑田都是自己的吗?” “哪里会,不比北边,这南边差不多都是桑庄主的,我们只是佃户。” “您贵姓? “我们当家的姓桑,我也跟着姓。” “这镇上怎么这么多姓桑的呀?” “谁知道呢,听说老祖宗是个绸缎商,从杭州什么地方过来的,看上了这块地方,有十好几代人了。” “和桑庄主都是亲戚吗?” “这倒没听说,听说她祖太爷原来姓张,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就姓起桑来了。” 齐泯只顾着和大婶说话,倒把小女孩给忘了,这时小女孩向他伸出小手: “糖呢?” 齐泯这才想起来小女孩:“哦,对对,糖。”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腕,号了号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看了一下舌苔,对大婶说,“这孩子平时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就是嘴馋,有时喊肚子疼,光吃东西不长肉。” “今年几岁了?” “快七岁了,还是这么一丘丘。” “这孩子的肚子里有虫,有些日子了,应该早治。” “谁说不是呢,哪里走得出门啊。” 齐泯从药包里拿出六颗宝塔糖和三包驱蛔散,一颗放在女孩的手心里,女孩看见是一个水红色的小宝塔,高兴地拿在手里玩。齐泯对大婶说: “先给孩子留点药,这糖现在的时候吃一颗晚饭前吃一颗,这药临睡前给孩子喝,不能打得太急,解手时留意一下大便,三天后要是虫子不见少,带孩子到对河看一看。” 大婶猛然想起了什么:“您就是对河的齐大夫吧?” “是的,我就是。” “哎呦!看我糊涂的,连茶都没给您沏一碗。” “不用了,我还要打听个人,要是实在没时间,过些日子我再过来看看。” “给您药钱。” “别给了,只当给孩子带来两颗糖吃。” 说着齐泯走出院子,来到村口看见一个茶坊,大门敞着,因为向阳屋子里很亮堂,两张八仙桌子,桌上有筷筒,看样子兼做小饭馆。一桌空着,一桌有三个人在喝茶,像是在码头上扛了包回家吃午饭的。正面当街的一个小伙子身穿一件疙瘩袢对襟子黑色薄棉袄,腰上系着一条围巾,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头,正比比划划在说些什么,好好的一条长板凳他不坐,却蹲在上面。齐泯走了进去,小伙子腾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惊奇道: “呦!这不是齐大夫吗?这里坐。”说着朝后面喊了一声,“小二上茶!要上好的茉莉花茶,来了稀客。” 里面答应了一声:“好唻您啦,马上就到!” 齐泯走向前去,摘下礼貌放在桌上,又把茶镜放在帽子上,礼貌地说: “抱歉!我眼拙,不知怎么称呼?”说着坐了下来,那茶还真的说到就到。 “我叫桑旺,您今天怎么舍得出门,是不是出诊?” “不是,想打听个人。” “打听什么人您说,这庄里的每家每户没有我们不认识的。” “不是庄里人,是一位算命先生,穿着灰棉袍,胖乎乎的,几位见到过吗?” “没见过。”齐声答。桑旺又问: “是您什么人?” “远道来的,不认识,先是个睁眼瞎,在我那里洗了洗眼睛说是复明了,我不放心,怕误了人家,过来打听打听。” 桑旺啧啧称赞:“齐大夫就是这么拿病人当亲人,又不认识,他走了还不就算了。” 左边一个搭腔道:“早有耳闻齐大夫是个大好人,好人必有好报……” 话没说完右边的一个好像是个杠头,反驳道:“也不见得都是吧,你说南庄主是好人还是坏人,怎么就落得个绝户?” 左边的一个又好像是个随呼子:“说的也是,这绝户的名儿不好听,滋味儿也不好受。” 桑旺说:“命嘛,这就叫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人的这个命啊,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想拉是拉不过来的。” 随呼子顺口打哇哇:“人家北镇主就是命好,有了三个儿子,四五十岁又得了个老闺女。八十八还生个老倭瓜嘛,说不定将来南庄主会有儿子。” 杠头又打起赌来:“话虽这么说,要是观音菩萨真能显灵,给他送个大胖小子来,我请你们到镇上去吃海鲜。” 【第四章】错愕姻缘 齐泯的心思本来很乱,这下子更乱了,原来这南庄主不少人给他“算命”。回到镇北药铺已经关门了,他直接走进客栈,在伙房里吃了点东西就回到屋里歇息。店小二给他沏了一壶茶,他倒上一碗,由于心神不宁倒过了,茶水溢了一桌子,他用右手的中指在水上划道道,每划一道水印揣度着一桩心思:正月初六南庄主的话——算命先生的签语——桑家珠的无动于衷——南庄探访的所见所闻——划着划着水划完了,他索性把水划拉一地,双手扶着桌沿站起来,预感到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下意识做了一个决定:把自家祖传的治病秘方抄写一遍,作为《秘笈》传给家珠……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几天他正和家珠在药庄给病人看病,家珠四岁的小侄女荣荣欢蹦乱跳地走进来,拉住她的手说: “姑姑,妈妈让我喊你回家,有人来看你。” 家珠对齐泯说了一声:“齐叔叔,我先回去了。”就拉起荣荣的手走回家。 来到大嫂的房间,只见屋内坐着一个女人,穿着很整齐,留着短发,大约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生的白白净净,和颜悦色,见家珠走进来连忙站起身,一幅惊喜神色: “这就是家珠姑娘?真是看上一眼就可以多活十年。” 家珠心里嘟囔:“又来了个算命的,和那老先生相反,胡说八道瞎奉承。”但嘴里没做声。 大嫂介绍说:“这是南庄主的二太太,说是特地来看看你的。” 家珠又在心里嘟囔:“我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把眼睛看亮了,这一个可别把眼睛看瞎了。”嘴里还是没做声。 “我叫蒋学惠,就叫我名字好了。”说着手伸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绸子手绢,打开手绢里面包着一对白玉镯,拿出玉镯对家珠说,“没什么好送的,小玩意儿,就做个见面礼吧,请姑娘收下。” 家珠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顺手递给了偎在大嫂身边的荣荣:“小玩意儿,拿去玩吧。” 荣荣一看是雪白锃亮的镯子,高兴地跳起来,伸手一抓“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地是青砖铺面,把一只镯子摔成两半。二太太连忙过来抢:“这可是羊脂玉的啊!” 荣荣吓哭了,大嫂举起手来就要打,家珠用一只手臂拦住,另一只胳膊楼住了荣荣:“荣荣别怕,妈妈不打你,这一只拿去玩吧,可别再打碎了。” 荣荣用小手擦了擦眼泪跑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说了声:“姑姑好!” 大嫂说:“家珠,你怎么这么惯着荣荣啊!” 家珠说:“不是我惯着,该碎的终归要碎,该圆的终归要圆。” 大嫂说:“这么值钱的东西。” 二太太说:“算了吧,还是姑娘想得开。” 大嫂说:“这怎么好意思。” 家珠说:“不好意思的不是大嫂,倒是我和南庄主,我怎么好意思把二太太喊姐姐?南庄主又怎么好意思把咱爹喊丈人?” 大嫂惊异万状:“家珠,我看你这几天就不对劲儿,是不是中了邪?说的都是什么话呀!” 家珠依然很平静:“大嫂,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么贵重的东西哪里是什么见面礼,不明明是聘礼吗?” 二太太连忙摆手:“不不!姑娘别多心,我真的是专门来看看你的。说起来话长,像家珠这样漂亮的姑娘全镇人谁不知道?我早就有心来看看了,又不好出门,更想把姑娘接家里玩几天,又怕姑娘不去。其实我心里很苦闷,平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是姑娘赏脸,我就跟你絮絮叨叨。”说着她的眼泪竞流出来了。 家珠说:“您也别难过,我知道人人心里都有苦,老有老的苦少有少的苦,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苦,连皇上都苦自己是天的儿子而不是天的老子。您回去跟您家老爷子说,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啊?什么?什么!” “你是不是疯了!” 大嫂和二太太几乎异口同声,错愕、惊讶、惋惜、伤心,尴尬,莫名其妙!那错综复杂的表情在一瞬间交织在两个人的脸上,弄得二太太下不来台,使得一场好心的看望不欢而散…… 再说家珠从“济民药庄”走了以后,齐泯的心里像有个猫儿抓:“未必说来就来了,那南庄主真的派人来提亲?不会吧,说来也没有这么快,就是他真起了这个心也得先找我。”他哪里知道,机缘巧合阳差阴错,家珠就把这事情说定了。她三天没到药庄来,齐泯再也坐不住了,这天上午诊断了两个病人,趁着有空他决定去看看。关好房门,一转身就到了“桑林记”,在铺子忙活的是老三和一个伙计,见齐泯走来,老三连忙打招呼: “齐叔叔!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你爸爸在家吗?” “在,在,您来的正好,正在生闷气哩。” “家珠还好吧?” “别提了,简直是疯了,我看您也治不好她的精神病的。” 说着老三把齐泯领进后院,桑林正在院子里瞎转悠,看见了齐泯喜出望外: “这时怎么得闲了?我知道你要来。白天嘛,看见你忙,晚上嘛,又看你抄抄写写的。” “听说您正在为家珠生闷气?气坏了身子我可治不好你们爷俩的病。” “人们都说晚年得子大不幸,鬼迷心窍!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化生子?” “她现在在哪?” “让我锁在黑屋子里了,这算便宜了她!” “我能不能看看她?” “正好替我劝劝,我知道她听你的。” 说着二人来到一间僻静小室,桑林打开房门。这间小屋齐泯以前听桑林说过,他小时候不爱读书,他爸爸就罚他在这里“面壁思过”,此时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屋子里很昏暗,只有一个小窗和一张小床,吓着他的不是这间屋子,而是家珠。此时只见她头上的那条长辫子没了,显然是她自己剪的,头发的发梢参差不齐。她蜷缩在小床的一个角上,凝滞的目光没有丝毫表情。 齐泯坐在床边上,轻轻喊了一声:“家珠。” 家珠一下子扑到齐泯的怀里,凄惨地喊了一声:“齐叔叔!”齐泯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背: “好孩子,哭出来,大声哭,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 “让您担心了齐叔叔,其实我心里没有苦。” “那为什么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我是怕我爹娘心里苦,哥嫂们白疼我了。” “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跟齐叔叔说说好吗?” “我想出家……” “想出家?”齐泯不由打一激灵,“是不是听了算命先生的那些话?他对谁都可以那么说的。” “可是我信了,我总不能在爹娘的身边过一辈子,迟早要离开,迟离不如早离,要是现在就这么走了爹娘会气死的。” “你是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不能例外,不如到南庄走一趟,让爹娘知道我出嫁了。” “那天来看你的究竟是谁?” “南庄主的二太太。” “哦,明白了!”齐泯一下子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转头对站在门外的桑林说,“我看这样吧,老哥哥,您把家珠放出来,咱们今天就把这几层窗户纸都捅穿。” 这一天齐泯在桑林家里吃了两顿饭,他把从正月初六、算命先生、南庄探访到二太太来的前前后后一起摊在桌面上。家珠说她老梦见她在门口踢毽子,围观的人一下子变成厉鬼张牙舞爪来撕咬她,都被那个算命先生带入了云端,模模糊糊看见的都是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画面,等看清楚又掉下来了,每次掉进的都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堆里,她怕得要死…… 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现在是大腿拗不过胳膊,不是以死相威胁,而是那凝滞的目光夺去了她的美丽,大家便会潸然泪下…… 家人们都知道这孩子留不住了,就一切依从她。她讲的条件令人难以接受:不请客不收礼,两处都不得声张,也不要任何聘礼和陪嫁,到时候平常穿什么还穿什么,带些随身用的东西,只要用马车来接一下,让两个嫂子送到南庄吃顿饭就算“成亲”了,三天后回门给爹娘哥嫂和师傅磕头……这事还要让齐叔叔到南庄再走一趟。 全家女眷为此哭了三天、劝了三天、互相安慰了三天,只有母亲受不了。这一天家珠对母亲说: “娘,您早知道我不是您的闺女,现在到时候了。乡下的那个小玲子才十二岁,爹娘身边只她一个,说走还不是就就走了……现在我有两个嫂子,将来还有一个三嫂子,都是您的闺女,何必只多我一个?将来还是人家的。” “那是小时候逗你玩的话,说你是在乡下捡来的,你就当真了……呜呜……” “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娘,我这十六年没惹您生过一回气,不是女儿不孝,而是大孝,您为全镇生了一个好闺女,将来谁不孝敬您啊!” “可是南庄主要的是儿子。” “我想要是真有菩萨保佑,从胳肢窝里也会掉下两个来。” “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我也只好铁心了,你要是真的疯了,娘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第五章】再探南庄 常言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这些话都是关着门在家里说的,人们还是街谈巷议,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 “这才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朵鲜花怎么能够插在牛粪上!” “亏南庄主想得出来,哪家的闺女不好娶,单单把主意打在咱们的家珠身上。” “那老东西太贪心,要是把家珠娶过去,还不要把桑林家的家当带去一半?” “要那么多家当有屁用,还不是绝户?” “一辈子做的好事倒不少,老了老了,这个德可缺的不小啊,看他抱得上个娃儿!” “照理说桑林家比他家还富有,怎么就不替闺女想想?” “听说她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是她自己愿意的。” “眼看着就成了一个女郎中,这会让齐大夫伤透了心。” “说不定还是他打的凑合,你没看见他那药铺这几天老关着门?” “反正不是自己养的不知道心疼,拿人家的闺女做人情。” “他是开药铺的,可是谁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反正这事蹊跷,咱们虽也姓桑,但毕竟不是自家,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等着往下瞧吧。” “……” 齐泯也是犹豫了好几天,这南庄主家去还是不去?从没去过他家不说,一去就等于 “说媒”了。若如此,是积德还是缺德?不去吧,家珠不能老是这样子,再说还有她的托付……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再走一趟。 这一天又是好天气,初升的太阳把桑河两岸照耀的熠熠生辉。他穿了一身便服,戴上了那顶礼帽,没带药包,也没戴茶镜,由于心中有事也没心思观赏路旁的风景。经过一路打听,他来到了偏东南方向的一处高坡上,只见中间建有一所大宅院,周围散建着十几所小院落,虽大小不等、高矮不一,但排列有序、错落有致,被满坡的桑树掩映,翠绿葱茏,几株桃树点缀其中,桃花留着残红,不时几声鸟叫,更显得静谧安详。心中不由感叹:好一处“世外桑园!” 他顺大道走向大院,只见黑色大门用红漆写着一副对联:“书香门第,忠厚传家”,门楣上一块匾额写着“桑宅”两个大字,油漆虽已斑驳,两旁的石狮子和高台阶高门槛仍然显得豪华气派。大门半掩着,他踏上高台阶,迈过高门槛,只见挨着院墙角上有一间小屋,一个年轻小伙子正蹲在椅子上,用手托着碗在吃面条,见齐泯进来,连忙放下碗筷从椅子上跳下来: “呦!这不是齐大夫吗?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院子里来了?” 齐泯也是一愣:“呦!这不是桑旺吗?”他学着他的口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把椅子上蹲着吃面来啦?” “哈哈哈!”桑旺爽朗一笑,“齐大夫,我知道您难得挪步,不是来看我的,就领您去见老爷子吧。” “别跟我打岔,我在问你啦。” “我是这个院子里的听差。” “听差?守门还往外跑?” “不光守门儿,看家护院、跑腿打杂,催租收款跑钱庄,样样都干。” “挺有能耐的嘛,那天我还以为你是码头上扛包回家吃饭的桑农呢。” “说的也是,那是我的两个玩伴,一个是桑农一个是船工。头一天我从县里拉了一大车东西回来,老爷子放我一天假,让我到镇上玩玩,歇歇我的腿,也歇歇我的嘴。” “对你挺信任。” “实不瞒您说,齐大夫,是我不争气,要是争气早成了老爷子的干儿子了。” “来头不小嘛,大家子弟?” “哈哈,逗!我是老爷子上山打兔子从路边捡来的,三太太管我叫‘蒲包娃’。” 说话间路经一个套院,内有两间房子,一侧停着那辆马车,一侧是马厩,马厩的后面是草垛,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背着身正在往马槽里喂料。桑旺向他喊了一声:“褚天华,齐大夫要找老爷子,我一碗面还没吃完,你替我把齐大夫领到书房去吧。” 小伙子一转身,齐泯又是一愣,这个马车夫不止一次驾马车和南庄主到药庄来,没有一次进屋的,所以不知道什么长相。今天一见不由惊叹,这哪里是架马车的料?简直是尊金刚,不仅魁梧健壮,而且温文尔雅。他向齐泯点了点头算是行礼,脸上笑容可掬: “齐大夫好!认得我吧?” “怎么不认识呢,你叫褚天华?” “是的,小的贱名,您跟我来,”说着他把右手向前一伸,道了一声“请!”把齐泯让在前面,自己落后半步跟随。 “你是什么时候进桑宅的?” “四年多了。”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听你的口音不像当地人,哪里的?” “张家口。” “怎么到这来的?” “家里穷,养不活,跟马贩子贩马被老爷子留下了。” “那匹枣红大马就是你带来的?” “是的。” “不是有五岁多了吗,是匹口马?” “您眼力好。” “怎么没回去呢?” “老爷子一定要留,在这里管吃管穿管零用,每年给家里寄五十现大洋,家里放心就不想走了。” “是不是有什么契约?” “没有的话,整个南庄只有翠环有卖身契。” “翠环是谁?” “大奶奶房里的丫环,大奶奶不让她伺候,这院里只有她一个。” “那卖身契是怎么回事?” “她是卖身葬父,被老爷子花了三十两银子从杭州带来的。” 他俩说着话,穿庭过院,只见院子里套着院子,房屋倒是不少,只是不见一个人影儿,显得格外冷清,除了一个小池塘旁边有几棵石榴和两棵枣树外,别无其他花草。齐泯心想:“看来这南庄主可真够吝啬的。”正想间,只听褚天华朝一间屋门喊了一声:“老爷,齐大夫来看您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把老爷子唤醒,他正心烦意乱,在屋里踱来踱去,听见一声喊,连忙打开房门,双手拉住齐泯,如见了救星的一般,连声说道: “这怎么对得起人!这怎么对得起人呢?” “什么事对不起人?今天不是过年,我不是给您磕头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转对门外站着的褚天华,“快让翠环沏壶好茶来,带盘点心,我和齐大夫好好聊聊。” “是的,老爷,”又转对齐济民:“您先坐着,我去了。”褚天华微微一屈身行了一个半鞠躬礼就走了。桑鹏飞把齐济民让进屋里坐好后继续说: “没想到你会来,想去找你吧,实在没脸面再去镇北。” “到底什么事,慢慢说不行吗?” 这时翠环走进来,她用托盘托进来一把短把茶壶,旁边放着一只托盘盖碗和一盘点心,不外乎金果条、薄脆饼、小茶食之类。走近他俩跟前,把东西放在高脚茶几上,给齐泯倒上茶,又给庄主换上茶。齐济民打量着她,高挑的个儿瓜子脸,妩媚腼腆眉清目秀,办完事退身要走,庄主对她说: “你跟伙房去说,晌午准备一桌好菜,家里来了贵客。” “好的,老爷。”说完低头倒退了两步才转过身去走出门外。 齐济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半眯起眼睛心里想:“这几个下人是怎么让庄主选中的?”不由钦佩齐鹏飞这个人的眼力和为人。正想间,只听庄主接着说: “我怎么会去糟蹋人家孩子?都是老哥们了,我和她爹虽然没什么来往,也是一辈子交情。孩子又那么小,那么可爱,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尊活菩萨……” 齐济民索性把眼睛闭上,翘起二郎胯笑言道:“慢慢说,别激动,反正中午有饭吃,我就赖着不走了。” “都怪我那二婆娘!谁让她去看人家孩子了?要去也必须跟我说一声,带两盒礼,让马车送送,翠环陪她去,也显得咱们是一片诚心……” 说曹操曹操到,桑庄主正骂着“二婆娘”,二太太蒋学惠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诉苦一般地冲着齐鹏飞数落: “这事怎么能怪我呢?这孩子谁不说好?我是个老娘们儿,怎么就去不得?咱们两家虽说算不上至交,但也毕竟是桑河南北地面上有名望的人家,难道就不兴串串门子?”二太太越说越来气,“你说说在这个院儿里我多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姐姐只知道成天诵经念佛,三妹子一说话就带刺儿,你说翠环吗?这院儿里只她一个,串前跳后的哪一样少的了她?你嘛,一天到晚就知道崴在书房里,除了你那几本破书就是算盘珠子。我去看家珠,什么话还没说,她就……” 齐济民再也坐不住了,这老两口一定是吵架了,而且吵的很厉害,站起来对二太太说: “我也不知道是应该把您喊二姐还是二嫂,这事我已经听说了……” “您就是齐大夫吧?早听说过,我家老爷子只您一个朋友,老说对不起祖宗见不得人,又特别爱面子,把自己锁在屋里也怪可怜的。我知道您今天是来问罪的,您可千万别怪罪他,一切罪过都在我身上。那天把姑娘气成那样子,心里一直不落忍,请您在姑娘面前美言几句,让她别往心里去,就说这事都是我的过错,求您了!” 说着她竟单膝跪地,齐济民连忙扶起二太太,只能把话切入正题: “快起来,我可消受不起呀,今天我就是为这事来和你们商议的。” 【第六章】低调成亲 如果说北镇桑林家的墙透风,那么南庄桑宅的院墙同样有缝儿,齐济民一回来,桑河南北就刮起了“缺德”风,无疑,齐泯落了个千载骂名。他没有再去看家珠,只在客栈把事情的经过原委道给了她父亲桑林听,何去何从由他们两个桑家自己商议着决定,家珠也没有再过来,师徒二人就此“恩断义绝”。 经过桑老三和二太太双方各跑了两趟腿,日期定在五月十五日大端阳。这一天大清早,太阳还没有爬起来,褚天华的马车就到了,车里坐着二太太蒋学惠和大房丫环翠环算是接亲。来到“桑林记”的门口,马车停下,她二人下车走进铺子,不一会儿把家珠扶出来,只见她提着一个花布小包裹,穿着一身蓝,脚上一双黑便鞋。齐耳根的短发梳得整齐,身上别无饰物,脸上别无脂粉,面部别无表情,比平时还淡定。后面跟出来大嫂和二嫂算是送亲,门口只站着桑林和老三。上了马车按座位坐定,家珠看见齐济民站在药庄的门口,倒背着手目送马车,倏忽从马车上跳下来,跑到齐泯的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在第一级台阶上磕了一个响头,口喊一声:“师傅!我走了……”齐济民走下一步台阶,把一本书递给她,家珠一看是一本手抄本的蓝皮书,封面上隶书写着《顽疾秘笈》,翻开封面,只见扉页楷体写着一行小字:“祖训:家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吾珠儿”,落款是“齐 济民”,在“齐”和“济民”之间空了一格。家珠不由泪如雨下,双手捧书再一次颤声高喊:“师傅——” 齐泯转过身去,用右手在身后朝着南面的方向摆了摆,说:“去吧,去吧,我这辈子再不想见到你!”说完他走进屋去,热泪盈眶。 良久,车上的四个人重又把她扶到车上,在关车门的一刹那褚天华打量了一下桑家珠,心想:“多么好的姑娘!难道她真愿意嫁给老庄主?是不是心里另有苦衷……”由于他关车门时迟疑了一下,家珠也看了他一眼,心想:“今天才看清了这个马车夫,倒像是坐马车的……”她把书系进小包袱里,再一次涌出了眼泪。 由于心思凝重,一路无话,马车缓走慢行,大约一个多时辰爬上了南庄桑宅的那个高坡,桑鹏飞和桑旺早在门口等候,褚天华看见他俩便没有从侧门驶进院子,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桑旺跑过来打开车门,车上人下了马车,桑鹏飞迎来把家珠扶上高台阶,迈过高门槛,穿过前院和中院,把众人让进了华堂。这时早有三太太冯彩兰接应,翠环开始侍候,桑旺也跟着跑进跑出,端茶递水,糖果点心,盛情款待。由于每个人的心思各有不同,五味杂陈,相互揣摩,除了寒暄找不到话题。冯彩兰坐定,只一个劲儿地嗑瓜子。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桑旺带进来两个人,他们身着白围裙,手里端着托盘开始上菜。原来这个院里只有一个伙房,每个人除了吃饭不用自己动手以外,大小事情都要自己干。在伙房里有一个小饭堂,一日三餐都到那里去用餐,大奶奶吃斋,由翠环单独送饭,所以今天没过来。饭菜极其丰盛,因为都是女眷,桑鹏飞又不胜酒力,没有上酒,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稍休息片刻褚天华用马车把两位嫂子送回北镇,大财主桑鹏飞和杂货铺的闺女就这样寂寥无趣地“成亲”了。 大奶奶没有来,按礼行做小的应该给大房行见面礼,家珠送走了两位嫂嫂就由二太太陪同来到了大奶奶的房间。简直就是一处豪华佛堂,只见屋内窗明几净,左边是一张高脚茶几和两把太师椅,右边是一扇通往内室的小门,迎面墙上悬挂着一面真人大小的玻璃镜框,里面镶着一幅唐伯虎的水墨观音,旁边站着金童和玉女。在画像的下面是一个小佛龛,玻璃罩内供着汉朝时期的象牙雕像观音坐莲。在佛龛的前面是宋朝官窑青瓷香炉,两旁银蜡台上插着两只描金的红蜡烛。在佛台的下面有一张矮几,左侧放着经卷,右侧用红垫子托着一台木鱼。一位高绾盘头的老太太正坐在蒲团上手捻数珠念念有词。不知是精力过于集中,还是对丈夫的这门亲事不屑一顾,家珠和二太太进来她竟没有抬头。 家珠走上前去,也没有惊动老人家,从佛台的香袋里抽了三炷香,用旁边的火柴点燃了蜡烛,又在蜡烛的火焰上点燃香插进香炉,跪在老太太的旁边给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合十,口中也像念叨着什么,老太太这才偏过头来: “你就是桑家珠?”说着从蒲团上站起来,扶起家珠,“快起来,椅子上坐。” 家珠也回头望了一眼大奶奶,和母亲的年龄差不多,只是脸上的皱纹比母亲少,慈眉善目,蔼然可亲,脚上是一双三寸金莲。 二人在椅子上坐定,二太太走过来,站在大奶奶身后轻轻给她捶背。大奶奶扬手捉住了二太太的一只手,笑嘻嘻地说: “二丫头,你是驾着云来的还是想偷东西?怎么不声不响就溜进来了?” “看见您正在聚精会神。” “我正在做梦。” “是吗?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观音菩萨真的驾着祥云下来了。” 这正是缘分使然,大奶奶和家珠有说不完的话,时至黄昏,环翠给大奶奶端进饭来,说是老爷今天晚上要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有酒有肉,好好庆祝庆祝,大奶奶按常例肯定回避,就先端来斋饭,等吃完了,晚些时候过来收拾。大奶奶祝福了几句,让翠环代表她入席,因小脚行走不便,送到门口就止步了。 她三人来到前院伙房的小饭堂,只见人已到齐,按顺序排位:上席是桑鹏飞和新太太,家珠又居上席之首;右陪席是二太太和三太太,二太太居上;下席是桑旺和褚天华,天华居右;左陪席下首是翠环,上首紧挨着庄主坐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比鹏飞大两岁,是他幼年读书时一直陪伴到进京赶考的书童和伴读,随桑姓名鹏远,喜喝酒,但从不闹事,家眷就在大宅子后面的一个独院里,中午没有来是因为家珠只让两位太太和两位嫂子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现在是桑庄主定的迎亲家宴,当然少不了这位大爷。 要说起这桑鹏飞来也真是怪可怜,偌大的家产和深深的宅院,只有这么几个人。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来各是各,虽然半数姓桑,但谁又是“亲骨肉”?家珠也未免产生几分恻隐。 她本来是想借船过河,依着自己的娇娇宝宝使出点任性来让双方家长就范,对她说一不二、言听计从,再过个一年半载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到念子庵去“青灯黄卷伴长庚”,既免得父母过度伤心,也死了南庄主的这条心,岂知今天的话里话外还是想有后嗣。 桑鹏远和二太太暗暗地为家珠捏了一把汗。这二太太原本是桑河镇南郊一户佃农的女儿,早年桑鹏飞到那地方去收租,看到蒋学惠为人本分忠厚、勤劳和善,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就明媒正娶和这家佃户成了亲家,一晃三十年,时隔十年又有了三太太冯彩兰。 冯彩兰是山东人,出身在一个木材商家庭,他父亲和鹏飞曾是府学同窗,行商后多次带着船队到桑河镇来采购木材,都是住在桑鹏飞的家里。不幸一把天火把家产烧得罄尽,便带着女儿和一条木船到这里来投奔鹏飞,临走的时候把女儿和那条船留下,并把彩兰许配了鹏飞,到现在妻不妻妾不妾的,对家珠一百个瞧不起:“还不是想争地位夺家产来的?这一招可真够毒的,看到时候我会不会把你挤落走,挤落不走你我就远走高飞!”她和那条船的船工早有暧昧关系,后来嫁给鹏飞收敛。此人姓崔名永久,单身住在宅后船队的院子里,由于人多眼杂,不便亲热,也是她经常走动的地方,所以她在这个家里并不寂寞。 桑鹏飞更是五味杂陈,他觉得此时和家珠坐在一起不伦不类,要是自己争气和大奶奶成亲就有了孩子,现在的孙子都比她大。大奶奶是他府学读书时师尊的女儿,姓季名秀玲,双方愿娶愿嫁,便在省城订了亲。老师看上了桑鹏飞的人品和才气,并且是乡试解元,就鼓励他进京赶考,赴京途中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赶回来再没有仕途之念。三年后迎娶了大奶奶,至今三房太太还是个“绝户”,这“四房”还是个小闺女,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再说如今早已经没有了食色之心,也没有生育的能力,那天和齐泯只不过是烦闷间闪念的一句失言,万万没有想到竟弄假成真,究竟是天意还是阳差阴错?“还是别异想天开吧,桑林怎么对待她我也怎么对待她,将来把家产交到她手里,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酒至半酣,桑鹏飞有点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地给桑鹏远斟酒: “来,老哥哥,喝,喝……知、知道你、你就喜这一口,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岂能不喝?”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走不回去了。” “没,没关系,就,就在我,我的书房歇。” 桑旺那小子不说话就怕把他当哑巴卖了,新婚三日无大小嘛,插言道: “老爷说得对,大老爷就可着劲儿地喝,喝醉了我就把您背到老爷的空房里睡。”他把“书房”说成“空房”,坐在旁边的褚天华踩了他一脚,桑旺偏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没看见你牵马来嘛,怎么抬起了蹄子?” 这正给冯彩兰留了空子,接过桑旺的话茬儿说: “桑旺说得对,大老爷就可着劲儿地喝,今后老爷的书房天天空着,您索性就把账房搬到书房来,将来增人添口的,您就是名副其实的亲大爷了。”桑旺狠狠在她脚上踹了一脚,她咧着嘴在桑旺的头上打了一巴掌,“你这个死猴,还真踹啊!” 桑家珠此时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就举起酒杯站起来说: “我好像在做一场梦,昨天还在杂货铺里,今天就到这里来了。大家对我的抬举实不敢当,这第一杯酒首先敬在座的每一位,表示我对大家的感谢!” 说完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干,翘起小拇指做了一个亮底的动作,然后倒上第二杯继续说: “其实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个杂货铺的闺女,来到这里是天意,蒙老爷瞧得起,所以我这第二杯敬给南庄主,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齐鹏飞举起酒杯手就在抖个不停,在家珠的一声“请!”下他把酒一口饮下。只听家珠继续说: “我这第三杯酒敬给大奶奶,他老人家今天虽然没来,但心早在这里了,三十年来都在为桑门的后嗣祷告,祈求观音菩萨显灵。我这第三杯酒,奉劝大家都想开点,无论有嗣无嗣,我们都是亲亲热热一家人,所以我这第三杯酒,祝大奶奶菩萨保佑,幸福安康!” 【第七章】桑河风雨 新婚宴罢夜未央,六旬老翁入洞房;酒醉心明德未泯,念子心切可能偿?桑鹏飞本不胜酒力,三杯下肚便醉得一塌糊涂。桑旺帮着家珠把他架到新房,只见罗床纱帐挂金勾,红烛摇影绿纱投;床头空摆鸳鸯枕,千钧压顶问小妞。安置桑鹏飞睡下桑旺便退出新房,家珠独坐在梳妆台前,回想起今天的“新婚大喜”百感交集。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错了,“借船过河”再不能当做一场儿戏,可是如何才能使南庄主如愿以偿?这时她也觉得骨酸肉痛,晕晕乎乎,想着想着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为时尚早,见桑鹏飞还在鼾鼾熟睡,便用昨天翠环准备的水漱洗了一下,提起水罐和水瓶到伙房去打水。后院静悄悄,走进华堂见墙壁上有一副对联,上写着:“恩怨情仇一笑过,友邻亲善万事兴”,横批是“安分守家”。穿过华堂来到中院,看见池塘边一排石榴树挂满了红花,后面还有两棵枣树,别无其他景致和花卉,但也清新明丽、静谧安详。拐过中院的圆门来到前院,正对着伙房,南侧连着一排房子形成一条很长的夹道,尽头是一扇后门。北侧是那扇马车进出的侧门,侧门和大门之间另有一个套院和一间房屋。 家珠来到伙房,外间就是昨晚家宴的饭堂,走进厨房三个系白围裙的人正在忙做早点,其中一个年长的迎了过来打了声招呼:“四奶奶早!” 家珠心里好笑:“一夜之间变成‘奶奶’了。”只听那人说: “不是说好了让翠环送水吗?怎么您亲自来打?”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水罐和水瓶,家珠说: “时间还早,出来走走。” “也好,随处瞧瞧,初来乍到的哪儿都不熟悉。” “昨天晚上忙进忙出的,没看见你们三个人么?” “我们是白案,还有两个师傅是红案,我因为今天要起早,没来侍候您。” “多谢了,您贵姓?” “怎么又是‘您’又是‘贵’的?四奶奶!免贵姓陈。” “说惯了,陈师傅!” “您很随和。” “是吗?这就好。我本来是杂货铺的闺女,难道还会有什么架子?”说着她指着另外一个小伙子说,“这位小哥我就很面熟。”那小伙子说: “我认识四奶奶,还从您手里买过东西哩。正月初六我去打酱油,正赶上看您踢毽子,看着迷了,一拍巴掌罐子掉在脚上……” “哈哈……”陈师傅笑道,“亏你还说,一瘸一拐地崴回来,幸亏是空罐子,要是打满了酱油就不是那句话了。” 大家说笑了一阵,家珠便走出来,见侧门栓着,旁边的套院是马房,没有大门,透过院墙的花格子看见了那匹枣红马,想进去看看,刚走到大门口只听见马厩后面有铡草声,随着“咔嚓、咔嚓”有人说话,原来是翠环在帮着褚天华铡草。 翠环:“昨天晚上心里真不是滋味,眼睛水都流出来了,使劲儿往肚里咽哪、咽哪,那么好的饭菜哪里还咽得下去?” 褚天华:“你这叫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主子家的事你操得完的心?” “我说你的心让狗啃了,你看着不心疼?这么大的喜事办的这么窝囊。” “谁说不是呢?你还没看见她昨天上马车的时候。” “怎么没看见?是我和二奶奶接的亲。” “只看见你笑,没看见你哭,我看见她给齐大夫一磕头,眼泪比你先流的。” “这还差不多,原来你是故意气我的啊!” “喂草,喂草,铡到手上来了。” 家珠心里更如倒了五味瓶,此时再无心看马,也无心听下去,便返回伙房,提着水罐和水瓶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房间。桑鹏飞已经起来了,被子没叠人不在屋里,她不知道到哪去找,也没必要去找,就和衣躺在床上,由于一夜没睡好,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身上盖好了被子,只见桑鹏飞坐在一把椅子上守在床边: “你醒了?“ “老爷!”她想坐起来,桑鹏飞摁着被角: “躺着,接着睡,昨天累着了吧?” “没事,睡个回笼觉。” “晚上我对你失礼了。” “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心里又高兴又难受。” “有什么可难受的呀!”家珠下了床,天真得有点淘气,“不就是没给您磕头吗?现在补一个不迟。” “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用尖刀子捅我的心,在我眼里你是一尊神,活菩萨,岂容世俗龌龊玷污?” “您把我说糊涂了,不管怎么说,您是读书人,我只不过是个杂货铺的闺女,难道比您还高贵?” “你不知道,昔日商纣王对老娲娘娘一首歪诗,六百年基业毁于一朝,而我的一句失言竟辱了你的尊体,我怕会遭天谴。” “哈哈哈……”家珠大笑起来,“老爷真会哄小孩子,我看您是想孩子想疯了,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哄了。” 正在这时二太太来喊家珠去吃饭,看见桑鹏飞也在这里,就一起去了饭堂。 吃过午饭,家珠由二太太陪着又去见大奶奶,和昨天一样,上香磕头,起来时看见几上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打开来也看不明白,就放下书让大奶奶讲解。她不知道大奶奶已是居家弟子,讲起经来条条是道,家珠越听越入迷,倒把二太太凉在了一边,还是二太太提醒她天阴了怕下雨,才一起走出佛堂。 此时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霏霏细雨飘洒,经过三太太冯彩兰的房门口,只见她涂脂抹粉,绫罗加身,脚登一双浅灰色便鞋,斜倚在门框上,一只脚别着一条腿在嗑瓜子。家珠刚要上前打招呼,只听她说: “呦!这不是送子观音走过来了吗?” 二太太很不高兴:“我说三妹子,你的嘴别再这么损了好不好?” “这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玛?不是送子图个什么?家大业大的,送不来孩子还送不来自己?” “太刻薄了,你这是软刀子杀人!” “我想不明白,”对家珠,“像你这样的一个小美人儿,想找个什么样的主找不到?又不是翠环,为了那三十两银子……” “别说了,再说我跟你翻脸了!”二太太无不斥责。 “翻脸又怎么样?我知道这院子人人的脸都跟我翻着,了不起把我挤落走,我又不是没根基的,在这个院里我烦透了!” 家珠刚想说什么,只见她扭过身去,“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二太太对她说: “别往心里去,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受人待见。” “不会的,我想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苦,把话说出来心里痛快。” “看得出,你比我心胸宽敞,她的那个‘根基’是说我的。” 家珠觉得不好介入家里的是非,便打起哈哈: “就是人们常说的没心没肺吧?我是个实心疙瘩,哈哈哈……” 说着话二人来到饭堂,一起吃了饭,晚饭后桑鹏飞和家珠商量明天回门的事,家珠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只让马车送,空手去空手回,换一身花衣服,到时候给爹娘和师傅磕过头就回来。 第二天清早,天色铅灰,细雨蒙蒙,家珠说早去早回,穿上一件红花小袄,墨绿色裤子,一双红段子尖口绣花鞋,提起了一个小包袱到前院上了马车。这时侧门已经打开,马车在院子里等候,褚天华把马车赶出院子反拴好侧门,一路驾车向北镇驶去。 行至半路忽然从东北方向的山上刮过来一阵狂风,随即暴雨云团黑压压地朝这边滚来,枣红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停立不动。褚天华身披雨衣站起身来抖了抖缰绳,在马头前挥了一下长鞭,高喝两声:“驾!驾!”那马头正顶着风,行走很吃力,点着头喷着鼻气勉强行进。接下来粗大的雨点向褚天华的身上打来,随着“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紧接着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那狂风骤雨就如瓢泼桶倒。褚天华心想快马加鞭,趁桑河还没有涨水冲过桥去,岂知行至桥头前面已经是一片汪洋。 马车不得不停下来,只见水天一色,大雨倾盆,那闪电把天空撕得粉碎,雷声炸得河水翻腾,褚天华正不知所措,只听家珠在车内喊: “快到车里来躲躲!” 褚天华把雨衣披在马身上绕到车后,刚想开门心想不对,在这暴雨之下的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如何是好?正犹豫间只听家珠又说: “还等什么,你是想让雨淋死还是让雷劈死?” “这地方背雨。” “背雨也不行,这雨都下横了。” “我不能进去。” “为什么?未必还要我下车去拉你。” “我到车子底下躲躲吧。”说着他就要往车子底下钻,只听家珠说: “那好吧,只要车子底下你躲得过。” 褚天华往车底下一看,果然那雨水横流,脚底下是水,头顶上是雷电,雨衣又没了,早已经晕头转向,哪还顾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迅速打开车门,一阵冷风夹雨灌进车内。 “把湿衣服脱掉,别把水带进来!”桑家珠用命令的口吻,褚天华的衣服已经湿透,手忙脚乱脱掉湿衣服放在踏板上,一头钻进车厢,关好车门,只见家珠躺在座椅上,身上盖着一床红毛毯,丢给他一条浴巾:“赶快把身子擦干!” 褚天华擦干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赤身裸体,连忙双膝跪倒匍匐于地: “请四奶奶恕罪!” “这是干什么呀!” “小的冒犯!” “又想冻死?快上来,别着凉!” “万万不敢!”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有三。” “说说看。” “一怕你将来反悔,我褚天华将死无葬身之地;二怕事情不成我必将离去,于老爷和翠环有所不忍;三怕行此苟且为你我所不齿,一辈了良心都会受到谴责。” 桑家珠不由热泪盈眶,不料他对自己的心思早已明察,拉开毛毯给他盖上:“此也非我所愿,只是把我逼到了风口浪尖上……”遂把自己为什么嫁给南庄主和最终的打算,以及两天来的所思所想一一讲给他听。心有灵犀一点通,深得褚天华的理解和同情,情理难却,天意难违,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感悟到逃避便是对老爷的伤害,拒绝便是对她的辜负,只好把一切顾虑全抛开,说了一声:“也罢,一切全凭天意!”…… 【第八章】腹中夺子 桑家珠进了桑宅,给冷清的院落增加了不少生气,她性格中多少带了点男孩子气息,所以能和男孩子玩。桑旺无疑是一个,他才十九岁,伙房的两个小伙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再加上一个翠环,他们还都是孩子,又没有其他娱乐,于是玩杂技便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桑家珠会踢毽子,桑旺会玩跷跷板,一个小伙子会顶坛子,另一个小伙儿会玩飞碟,有时候褚天华带他们一起到院外的山坡上骑骑马,逗得冯彩兰牙根子痒痒的。 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天家珠在后院教翠环踢毽子,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哇了半天又哇不出来,身子也感到没了力气。翠环以为她踢累了,就扶她进屋休息,刚坐下忽然又站起来,对着痰盂“哇哇”地想吐。翠环就问她: “上个月‘那个’来了吗?”家珠笑着说: “女孩儿家别问!” “嚯,你才多大?比我还小两岁,要不是‘奶奶’应该管我叫姐姐。” “好,翠姐!要知道我是学过医的。” “哦,我知道了,有喜了!”说着她跳起来,拍着手说,“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你给我站住!”家珠厉声道。 “怎么啦?”翠环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问。 “不准说!谁也不准告诉。” “这么多年大家盼的就是这一天,让我当哑巴?我的嘴憋不住。” “拿针给我缝上。” “吃饭呢?” “从鼻子眼儿里喂。” “别搞笑了,四奶奶,人家还不是会知道的?” 家珠扶着翠环的肩膀坐在床边上,耐心地说: “翠环你听我说,我出嫁之前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以我才不准操办,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要闹得全镇都翻腾起来?” “又怎么啦?” “你不想,老爷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我还是个小闺女,娶了三房太太都没有生育,轮到我就有了孩子,你以为‘百姓’都是善良的吗?” “我相信菩萨,听见大奶奶跟老爷说,你来的那天就梦见观音送子来了,还说什么院子里出现了祥瑞、紫气东来什么的,还说当年‘念子庵’盖对了,我也听不太明白。” “话虽这么说,但你信不见得人人都信。我听师傅说,有的男人和任何女人成亲都不会有孩子,唯独那么一个人就有了,女人也一样。还有一对夫妻始终没有生育,随便换一个人就会有,这些道理谁懂?连很多大夫都不知道,他家是祖传,《秘笈》里都写着的,只是目前还没法治。要是你把话传出去,就是你有一千张嘴又跟谁解释的清楚?” “所以我得把嘴缝上,”翠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可是家里人总要告诉吧?” “现在还不到时候,要说由我来,不用你说。我知道你和褚天华好,对他也别说,尤其是桑旺,那小子嘴上没有把门的。” 翠环打心眼儿里敬佩家珠,对她的话岂能不听?尽管如此,这事还是瞒不过“明眼人”,最早发现的要说是三太太冯彩兰。 自从桑家珠一进门,冯彩兰就把她视作眼中钉,冷言冷语不说,随时观察她的动静,不久前她发现家珠的身体有了变化。七月石榴挂红果,衣服穿得单薄,冯彩兰发现家珠的胸部和臀部微微隆起,小腿肚长出了赘肉,脸上的皮肤也不似刚来时的光洁。心里嘀咕,难道这是真的?大奶奶的“观音送子”真的灵验?不会吧,是不是从外面揣来的?也不会。听说自从蒋学惠去她家,她爸爸就把她关起来,未必和她的哥哥?那家子财大气粗没必要这么做。会不会是齐大夫?天天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那小蹄子被关起来他怎么能够近身?难道是和褚天华?也不会。那天回门下那么大的雨,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再说,那老东西和往常一样,自从小蹄子回来仍然在他的书房睡觉,谁也不亲近,没看见过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就奇了怪了!未必只有那么两天就真的怀上了?想当初我真想和崔永久怀个孩子,只怪那家伙太贪心,恨不得一有了孩子马上把“桑宅”变“崔宅”,我没地方再借一个胆儿来。现在可好,等老东西一蹬腿儿,这“桑宅”必然是我的,那崔永久也不至于再打光棍儿,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闹他个天翻地覆也值得。看不出,这小蹄子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看看老娘会不会把你的火焰扑灭! 冯彩兰对家珠变得关心体贴起来,经常嘘寒问暖,有时还摸摸她的肚子:“有了吧?”家珠答: “没那么回事。” 彩兰便说:“小心点,少和他们蹦跶,八辈儿祖宗就指望着你了。”这活不无讥讪,今天听见动静从门缝里看见家珠想呕吐,心想这就是了。本想过去看看,又怕打草惊蛇,暗暗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日子深了就不好办了。 又过了几天,家珠有了明显的反映,想吃酸的不说,身子感到无比的疲倦,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刚想睡下就要起来小解,到了早晨又懒得起床。 桑鹏飞油生一份爱怜,虽然他经过不少世面但没见过老婆生孩子,还以为她病了。这一日白天守了一天,到了晚上面露难色,家珠对他说: “我知道你为那天晚上还在内疚,现在更不方便,秋天快到了,白天你也忙,就让翠环陪我两天吧。” 鹏飞说:“她行吗?要不让学惠来照顾你?” “不用了,这院子里的家务事也多。” “没问题吧?” “没问题,小不然的我自己会治,家里又有常备的药。” “那好吧。”于是翠环白天在大奶奶和她房里两头跑,晚上便来陪她。 第二天家珠起来已经很晚了,翠环帮她洗漱完毕就到伙房为她下了一碗面,两顿饭也都端到屋里来吃,如此两天没让家珠去伙房。 第三天的上午,翠环走进厨房,看见冯彩兰下了一碗面,问道:“三奶奶也才吃啊?”“这是给四奶奶下的。”翠环一看是一碗香油葱花鸡蛋卧果银丝面: “挺香的,三奶奶还有这手艺,让我端去吧。” “还是我去吧,几天没看见她来吃饭了,病的很重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懒得动弹。” “那就好,我也去看看她。”有三奶奶送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说:“也好,今天有点晚了,我先到大奶奶房里去看看。” 冯彩兰把面端进了家珠的房间,见她仍靠在床上,一副慵懒的样子,非常热情地把面双手端到她的面前:“吃面吧,是我亲手下的。” “怎么好意思让三娘动手,翠环呢?” “她说时间不早了,先到大奶奶房里看看。”说着她挑起一筷子面条想喂家珠,家珠一闻奇香,推辞道:“我一口都不想吃,每天端来的饭菜也都让翠环倒了。”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行,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 话刚落音,只见桑鹏飞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不由分说一巴掌打了去,那面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面汤溅了冯彩兰一身一脸。她用手帕擦着脸瞪大眼睛吼道: “怎么回事?你中了哪门子邪了!” “滚!”桑鹏飞用手指着门外,“你给我滚出去!”冯彩兰一下子扑过来,揪住桑鹏飞的衣领要打: “我在这院里忍气吞声,看见四奶奶病了,好心好意给她下了碗面,竟遭你的毒手!” “毒手!”桑鹏飞重复了一句,“毒手!你是不是在给家珠下毒手?” “胡说八道!早就知道你们存心挤落我……” 桑家珠闻到了满屋子麝香味儿,心里明白,那麝香有“化胎”作用,尤其是刚怀上身,不要说吃,连闻都闻不得。但见冯彩兰和桑鹏飞扭打起来,便把他们劝开说:“大家都过得好不得,什么事这么冲动,有失体面!” 冯彩兰不依不饶:“让他把话给我说清楚!” 桑鹏飞说不清楚,他也是刚听见桑旺说。正在这时翠环闻声赶过来,进门看见地上泼了一碗面,连说:“好香!多可惜。”就找笤帚和簸箕来扫。桑鹏飞对她说:“先不忙扫,你把桑旺给我喊来,我有话要问他。”岂知桑旺已经站在门口,听见老爷要喊他问话,就走进来,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也吓呆了,不知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祸,站在门口不敢动弹。桑鹏飞问他: “你说!刚才你是怎么说的三奶奶要害四奶奶?” “打嘴!”桑旺战战兢兢,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小的多嘴了。” 家珠说:“桑旺,不要紧的,有话慢慢说,说不出道理来让老爷揍你,要是说得出道理……”她的话还没说完,冯彩兰捂着脸“呜呜”地哭着出去了,等翠环扫完地,桑旺这才慢慢说: “我在船队有几个玩伴,其中有个叫桑贵的,本来在家里住,因为要到扬州运蚕茧,就到大院里来集合。那天看见三奶奶来找崔永久,鬼鬼祟祟把他喊出去,正好要小解,路过房子中间的那条夹巷,听见三奶奶对崔永久说:‘那小蹄子只怕有了,你到扬州把药带回来,早点准备,迟了就没用了。’他也没听明白,我也没弄懂,就这些。” “那后来呢,老爷是怎么知道的?”家珠问。桑旺接着说: “他把这事告诉我,我跟谁也没说,就在心里装着。今天看见三奶奶从伙房端出碗面来,高高兴兴的。心想:‘起来晚了下碗面怎么不就在饭堂吃呢,这是要端哪去?’就在后面跟着,看见三奶奶到四奶奶房里来,就去喊老爷。老爷正在扒拉算盘珠子,让我有事等会来,我说:‘不行!三奶奶要害四奶奶!再不快去就来不及了。’老爷跑出来,我就跟了来。” “就这些?”家珠问。 “就这些!” “哈哈,”家珠笑了,“你这个机灵鬼,弄不明白早弄啊,惹了祸了吧?其实三奶奶不是想害我,而是想和我开个小玩笑。” 正在这时到垃圾的翠环回来了,把桑旺拉出去,对他说: “走吧,这里没有你我的事。”走到门口她向家珠挤了一下眼睛,继续对桑旺说,“不管你惹下多大的祸,四奶奶都会替你说情的。” 翠环和桑旺走出去以后,桑鹏飞怒气未消,家珠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鹏飞虽喜犹怒,埋怨起家珠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日子还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了,不知怎么被三娘猜着了。” “你说我该把这婆娘怎么办,她这不是害你,是害我!她这么做是想挖我家的祖坟!” “没那么严重吧,孩子不是没掉吗?她这不是挖咱家的祖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记了我是学过医的。” “就这么轻饶了她?” “不轻饶又怎么样?关上门都是一家子,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好听?” 桑鹏飞一听“名声”马上把气消下来,对家珠说: “你呀你,人小鬼大,处处想得比我周全,这回还听你的。”转问,“你到底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请齐大夫来给你看看?”家珠迟疑了一下说: “好吧,我也正想见见我师傅,不过,先别惊动我爹妈。” 【第九章】泪别恩师 自从家珠走了以后,齐济民在当地招了两个青年,一个跟着他学号脉,一个帮着他站柜台,看病倒也顺手,只是对家珠的怀念越来越强烈。这一天他正在为一位病人号脉,只听外面有马蹄声,一脉刚刚号完,那辆马车已经停在窗外。齐泯放下病人迎了出来,只见驾驶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褚天华,一个是桑旺。桑旺身穿白小褂,腰上还是系着一条带子,瓜皮小帽歪戴着,见了齐泯连忙跳下车,双手一抱拳: “齐大夫别来无恙!” 齐泯笑道:“得了吧你,你那仨瓜俩枣我还不知道?在我面前臭显摆!还不快给庄主开门去。” “对不起,庄主走不开,特派小的来请安!”说着他躬身一礼,取下瓜皮小帽,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条,齐泯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小字: “家珠小恙,念君切切,请前来一叙,勿惊动岳家。” 齐泯看完纸条心咚咚地跳,脑袋一下子翻腾起来,回想起参与了这门亲事不知挨了多少骂,才两个月怎么就有了“小恙”?莫非……莫非……就问桑旺: “你家四奶奶到底是什么病?” “您怎么也跟着这么叫?我家四奶奶不准我这么叫,说是再这么叫就扇我嘴巴,只准叫家珠。” “好,家珠,家珠!我怕你们叫惯了就顺着叫了,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跟我们玩了,好像还中了点什么毒。” “中毒?什么毒!” “四奶奶不准说,”说着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嗨!又‘四奶奶’。” “该打俩嘴巴,不准说你还是说了,反正让你说也说不清楚,我这就跟你们去。” 齐泯心驰神往,料理了那位病人,对小伙计交代了一下,夹起了一个药包就坐着马车来到了南庄。 桑鹏飞正在和家珠说话,听见桑旺喊就迎了出来,拉着齐泯的手走进屋里。家珠见了齐泯眼泪汪汪,回想起那句话:“我这辈子不想再见你!”不想见正是想见,正想见又不能见,那会剪不断理还乱。想当年她五岁,齐泯的药庄才开张,小家珠就要跟他学看病,他抱起她,摆弄着她的短小辫,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上面画着一个小闺女,拨浪鼓摇得嘭嘭响,“像不像你?”“像,像!”她从他手里夺过来,于是他教她唱起来:“拨浪鼓,脸蛋圆,好像胖妞戴耳环,左一个,右一个,摇起头来唱得欢。唱的啥,全家乐,乐个啥,日子甜。”打那以后他就缠着齐泯喊“叔叔”。七岁时教她读书识字画小人儿,有时也画些花花草草。十二岁开始教她号脉,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师傅”,可是他却把家传的《秘笈》抄写给了自己……今天相见该是怎样的感情?家珠的眼泪没流出来,齐泯先流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地如无恨地也荒”,恨只恨那天不该说那句话。现在他多想再抱抱她,可是不行,她已为人妻,不久就要做人母,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难道就不能停一停,让我们叔侄再多呆一些时日?今天看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是像针扎还是像刀刮。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齐泯问家珠。家珠的声音有些颤抖: “齐叔叔,我有了……” “猜到了,你坐下,让我给你瞧瞧。” 齐泯把着家珠的两个手腕反复切诊,似有难状,鹏飞一旁焦急地催促: “怎么样?” “我还没有把握。” “怎么说这么大一句话,在你的手头上还有拿不准的脉?” “脉很滑,肯定是喜脉,我是说拿不准是一胎还是两胎。” “什么?两胎!”桑鹏飞把手一拍,“天哪!这可是天照应。” “现在日子还浅,还需要过段时间才能确定。” “这就是说,有喜你已经十拿九稳了。”桑鹏飞喜出望外,又拉起了齐泯的手,“快坐下,是这么回事,让我慢慢给你说。”于是他把冯彩兰下麝香面的事讲给齐泯听,话还没有讲完,翠环走进来,说是大老爷有一笔账要和老爷对一对,在书房等着,桑鹏飞就告辞了齐泯,对他说,“你们叔侄好好聊聊,中午让伙房弄两个菜,我陪你喝两盅。” 桑鹏飞走了以后家珠把进桑宅经过的一切和所思所想详细地讲给了齐泯听,并要求他继续为她保密,帮助她顺利走进空门。齐泯思忖了一下说: “现在你已有了孩子,真能舍得离开吗?”家珠进一步解释说: “现在我心已决,但感情的事还真的一时难舍,旧的已经过去,新的又冒出来。就拿桑庄主来说吧,对我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有些依赖,但是这个家我不能久留。上面有大奶奶和二太太不说,把冯彩兰一看,明明是和我斗心眼儿,虽然通过这件事情会有所收敛,但日子久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二太太是好人,一心向着这个家,将来我把孩子托付给她可以放心出走。褚天华是个藏而不露的人,很有头脑,对桑庄主忠心耿耿,他现在的老家有桑庄主接济着,是个难得的人才。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翠环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一辈子老当丫环,为了三十两银子卖契终身。她对褚天华一向很好,如果能够成全他俩,倒是一对管家理财的好夫妇,等我走了把桑宅的财产交付给他俩会万无一失。齐叔叔,您说在这个院里还有我的什么事吗?” 齐泯深感欣慰地说: “你啊你,真是有慧根,一切都想的这么周全。现在的人谁不追求安适的生活,而你都有了,却要全盘子放弃;自己不要婚姻,却操心别人的婚姻;自己有了孩子,却要让给别人……现在我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齐叔叔,我只想让您最后再抱抱我,像小时候那样,我再给您唱一遍《拨浪鼓歌》听,今后恐怕您再见不着我了。”…… 【第十章】巧送冤家 家珠身怀有孕的事在这个院里再瞒不住了,而且可能是双胎,桑鹏飞把这个喜讯告诉大奶奶,大奶奶就让全家人进行三天斋戒,家珠也不好阻拦,只说不准外扬,连厨房大师傅都千嘱咐万叮咛,并对他们说是二奶奶怀孕,便陪大奶奶打禅三天。尽管如此,全家人无不欢欣雀跃,只有三太太冯彩兰一百个不开心。她实指望将来这个家她唾手可得,没想到让这个小蹄子夺了去,这还不算,还是两个!上次那碗面弄巧成拙,反倒被齐泯用了安胎药,趁早不能打掉,还有什么办法?等孩子生下来还不要骑在我的头上拉屎撒尿?现在已经得罪了她,再想讨好也来不及了,再说,我凭什么去讨好那小蹄子?她算什么东西!和蒋学惠一路货色,不过一个是桑农的女儿,一个是杂货铺的闺女,她们倒是一个鼻孔出气……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斋戒一过她就坐不住了,几次打开侧门出去。一天她到大老爷桑鹏远的账房去支取她的零花钱。这零花钱人人都有,但没有必要支取,因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由二太太蒋学惠一手操办,有专人定做或定送,需要什么日常用品只要说一声,就由她支取银两让桑旺买了来,远的近的他都能跑。只有这三太太例外,经常零星支取,但数目不多,今天要一次取完,并且要碎银不要银元。虽然所剩无几,引起了桑鹏远的疑心,因为银元在有些地方不好用,就把这事和桑鹏飞说了。桑鹏飞也不得其解,就把这事跟家珠念叨。家珠听了知道要出事,但嘴里没说,就嘱咐桑旺多留意船院,如果桑贵不出船就让他到院里来住,有什么情况报告老爷,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这天午夜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无星无月,周围一片漆黑,本来寂静的院落此时更显得阴森。大奶奶早已睡下,被外屋佛堂的声音惊醒。心想这院里无鼠无猫,该不会是风?一想又不对,佛堂的门从来不栓,但窗户眼看着翠环临走的时候都关好了,莫不是有贼?不会吧,我进这院里四十多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进来偷东西,今天是怎么回事?心里犯嘀咕,就起来点上油灯端出来看,正准备点蜡烛,发现那个玻璃罩子的牙雕观音不见了,不由惊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我的佛龛不见了!那可是我的灵光、我的命啊!” 听见大奶奶喊叫,家珠首先赶过来,她还没有睡,知道桑鹏飞天一黑就出去了,就特别留意后院的动静,坐着打了一个盹,没听见什么,忽然听见大奶奶喊,吓得浑身冒冷汗,连忙赶过来,看见大奶奶瘫坐在地上,条案上的牙雕佛龛不见了。急忙搀扶起大奶奶在椅子上坐好,这时二奶奶蒋学惠和翠环也都相继赶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大奶奶仍然哭述着,“什么东西不好偷,单单挖我的命根子,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呀!” 家珠挪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大奶奶的身边,一手挽着大奶奶的臂膀,一手划拉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您先别着急,东西丢不了,一会儿会回来的。” 这时蒋学惠和翠环也围了过来安慰着大奶奶,大奶奶没看见冯彩兰,便说:“三丫头怎么没来?家里闹了强盗还睡得着?翠环,你过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事。” 二太太说:“别看了,恐怕不在屋里了,没想到临走还顺手牵只羊。” 其实,这早在冯彩兰的计划之中,你们不是不让我断你们的后吗?我就断你们的命根子。吃什么斋、念什么佛,就是这老东西念叨念叨地把孩子念出来了,你们让我不舒服,我也让你们不痛快!再说,这桑家的财产也有我一份,别的东西我背不动,这“镇宅之宝”多少也值几个,问起来也是我该得的……她看见夜深人静,到了约定的时间,蹑手蹑脚来到了佛堂。由于屋子里漆黑,她又很少来,不小心碰了一下矮几,还好,老婆子睡着了,用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布把佛龛包好,提起了另一个细软包裹走出屋子。穿过后院和中院来到前院,伙房还没来人,两旁的屋子也黑着灯,轻轻打开侧门又在外面拴好,左右看了一会儿,上了那条马车行走的路。刚准备转身往码头的方向走,从对面的小树林子里闪出来一个人: “你来啦?” “永久吗?不是说在前面等,怎么就站在这门口?万一让夜猫子们看见咋办?” “把东西给我吧。” 冯彩兰把佛龛递给了他:“你的东西都带了吗?” “还没有。” “不是说好了直接上船吗?那可是咱俩后半辈子的生活费。算了吧,赶路要紧,路上够用的就行了。” “你走错了方向。” “你以为天黑我连南北我都分不清了?” “老爷在船院等着你哩。” “什么?老爷?啊!你是褚天华……” 正在这时走来了桑旺和桑贵,拥着崔永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后面跟着桑鹏飞。他们也是摸着黑走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人赃俱获”。对于他俩要走已经被家珠看破,防只防她最后放一把火,没想到要盗取船队的船和大奶奶佛堂里的佛龛。他们来到后院见佛堂里亮着灯,就直接来到佛堂,大奶奶看见佛龛回来了,急忙摆好跪在蒲团上磕头,嘴上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菩萨宽恕,菩萨宽恕!”桑旺打开了崔永久提的那个包裹,里面是从他炕角上两块活动砖里搜出来的珠宝首饰和新支取的三十两银子。桑鹏飞指着这些珠宝和那佛龛问冯彩兰: “对这些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我承认输了,但罪有应得,份也有应得,本来就是我的。” “那佛龛呢?” “抵不上我应得的那一份,别的我带不走,总不能空手回去吧。” “又为什么要偷船?” “什么叫偷?我冯家留下了一条,还给我姓冯的正当名分。” 桑鹏飞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狠狠捶了一下高脚茶几,把那块大理石的桌面捶得粉碎,指着冯彩兰的脸说: “亏你说得出口!看来我还要感谢你了?没有一把火也把这宅子烧掉。别看我这院子寂落,救起火来有的是人,也别看我这个家冷清,向着这个家的人多得是。这些日子你下毒、偷东西、私奔,都是人证物证,要是把你做的这些事数罪并罚,看那官府的大牢把你关不关得住!”说完对桑旺和桑贵说,“把他俩弄下去关起来,明天到县衙见!” 冯彩兰一听“县衙”软了,她知道桑鹏飞此时会动真格的,那县太爷就是他的同门师弟,季秀玲的亲侄子,他恩师的弟子到处都是,不用他花钱运动,那官场上无处没有她的熟人。他平时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世人来往,就是因为他无后无法面对祖宗,也没有脸面见他的亲朋好友,现在一切面子都被自己扯下来了,要是一到了官府,就由不得自己这张嘴了,那杠子拶子的大刑不说,搞不好再弄个骑木驴子坐亮轿什么的那可就惨了!想着想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嚎啕起来:“我的天哪!我可怎么活啊!你们挤落我也不至于挤落到这步田地!干脆用绳子把我勒死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桑鹏飞火上加油,气急败坏地对桑旺怒吼道:“还不快把他们两个弄出去!这个丧门星,明天让她到县衙嚎去。”又对褚天华和翠环,“你们俩也跟去把他们好好给我看住!” 一干人走了以后屋里只剩下了桑鹏飞和三位太太,他像个无头苍蝇在屋里乱撞,忽然一跺脚,不无悲伤地说: “嗨!我一辈子仁义待人,没想到家里会出这么大丢人现眼的事,这等于挖去了我桑家的全部祖坟……”见几人仍不说话,他狠狠地吼了一句,“你们几个可是说句话啊!” 大奶奶双手合十,只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二奶奶望了望家珠又望着鹏飞:“这事还真的不好说。” 桑家珠知道归根结底还是面子,站起来扶着桑鹏飞坐下:“您先息怒,气坏了身子才是最大的悲哀,现在不是一切都没发生吗?” “你说说,到底应该怎么办?很多事情我可都依了你的,现在帮我拿拿主意。” 家珠说:“依我看,对她的事大可不必,要是把她的事加在一起告到县衙,说不定是个死罪。现在破裂已经无法挽回,不如给她个顺水推舟,也挽救她一条性命。” 桑鹏飞有些不解,准备洗耳恭听,对家珠说:“你也去坐,有话慢慢说,现在屋里没外人,正好商量一下家里的大事。” “她不是口口声声提财产吗?就分给她一份,把那条船也还给她,放她和崔永久回山东。” “财产?”一听财产二字桑鹏飞的气又来了,“这家里有她什么财产?当初她爸爸白吃白喝在我这儿住了两年多,临走的时候倒送他二百两银子,他说家里被烧得精光,把人带回去怕不好安置,就央求我和她拜了天地。一晃二十年了,没有音信,要是提财产,究竟谁欠谁的?” “话不是这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毕竟和您拜了花堂。再说她也寂寞,无儿无女等于守活寡,要是没有我,家里的日子还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可是我来了,而且怀了孩子,让她怎么想?要是平时您待见她也好说,又不待见,家里的家务、财务全由二娘和大老爷包办,又放出声说让我管理家财,这就使她绝望。还有一层,她说不上是大家闺秀,做姑娘时也是个小姐,跟她爸爸跑过大码头,见过不少世面,而我和二娘又都是小家子出身,除了桑河镇脚上没沾过外地的泥。再加上一个崔永久,四十出头了,在异地他乡孤身一人,没有成立家室,您不仔细想想,只要您老人家建在,今天的事岂不迟早要发生?” 这时屋内鸦雀无声,良久大奶奶双手合十,终于放出一声: “阿弥陀佛!这院子里虽然瑞气笼罩,但还有股子晦气,舍财免灾,冲冲晦气也好。” 桑鹏飞听见大奶奶表了态,把大腿一拍,笑吟吟地说: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面来呢?那‘恩怨情仇一笑过,友邻亲善万事兴’的对联是我写的,怎么到时候就犯糊涂了呢?不管冯彩兰对我有恩有仇,她爸爸与我无怨无恨,万一日后再见了面我也好有个交代。这尊佛像是件古董,东汉年间丝绸路上的珍品,我进京赶考半路回来花了十根大条子换来的,现在也值三千现大洋,可以折合两千两银子,就按这个数给她开张银票。我回书房就写一纸休书,任他俩嫁娶自由。” 第二天把去县衙告状的路改成去了码头,由桑鹏远开了一张三千银元全国各大银号流通的银票,冯彩兰尽数收拾了细软,和崔永久乘上褚天华的马车,由翠环相送,风风光光上了一条小船,体体面面“回老家探亲”去了。 【第十一章】祥麟威凤 这一年说来也怪,那“瑞气”真的见形见影,家珠怀孕不说,单说那院中的石榴,不仅果子结的早,而且又大又多,进入八月就炸开了嘴儿,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儿暴露在外面;那仅有的两个枣树也是相伴相随,硕大的红枣个个赛小灯笼,挂在树上真是爱死个人儿。 这时桑鹏飞心想,该给岳家报个信了,家珠不让说,要说就说二奶奶怀了孕。他怕自己嘴笨,编不好这样的瞎话,就借口过节派翠环带两篓石榴和红枣替家珠传话,同时摘两篓送给齐大夫,反正石榴吃不完,爆开了嘴儿又不能久挂,索性装两大筐放在铺子里应应市。 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早,铺子刚开张,褚天华的马车就停在了“桑林记”的门口。桑旺跳下车,老三迎出来,桑旺管他叫了一声:“三爷!送两篓果子您老人家尝尝鲜。”老三给了他一拳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我像‘爷’吗?还‘您老人家’哩!”“要么就叫三爹,三舅!反正您老人家是我的长辈。”说笑着绕到车后头,翠环已经下了车,老三见车门口放了两大筐石榴,堆得小山似的,刚和桑旺抬下地就围上来几个人,一个大老爷们儿问:“这石榴是论个儿卖还是论斤卖?”桑旺正抬第二框,说:“不卖,不卖!”“不卖拖到这铺子里来做什么?”“送人的。”“那好,先送我一个。”说着就要伸手拿,桑旺挡住了他的手:“先别忙,我是说送给‘桑林记’,是卖是送由老掌柜说,三掌柜说了不算。”说着摆着双手。 这辆马车很多人都认识,知道是南庄的,一位老大娘就拉过翠环问: “家珠姑娘是不是有了?” “有了什么呀?大娘,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翠环说。另一位大娘接过来说: “还用问吗?没见过这么早就爆子儿的石榴,‘爆子’——‘抱子’,这叫‘石榴见子’。” 又一位大娘说:“我早说过这闺女不是人……” “看你这是怎么说话!什么叫‘不是人’?” “我是说这闺女一定是那个仙座的仙女,会给咱们全镇带来吉祥。” 说话间人越围越多,比上次看家珠踢毽子还热闹。桑林和齐泯各收下自己的石榴和枣也都走出来,不少人找老掌柜要石榴吃,把桑林搞的摸头不是脑。翠环拉了拉齐泯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解围,齐泯就挤进人群中对大家说: “乡亲们!各位大爷大娘兄弟姐妹,我知道大家都关心家珠,她不是我老哥哥桑林一个人的闺女,也是我的,是咱们全镇父老乡亲的闺女。今天的‘石榴见子’不假,不过不是家珠,而是二太太蒋学惠。她那天来不是说媒的,是求医的,因此家珠嫁过去也不是当什么四太太,而是给他们老两口治病。这种病不是一天半天可以治好的,也不是吃药可以治的。家珠现在年龄还小,身体发育还不够健全,即便怀了孩子也不会健康成长。大家都知道,南庄主是个快要绝后的人了,家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咱们全镇积德行善。” 弥天大谎骗不过南庄的三个来人,可是这几个心腹谁又会出卖家珠呢?于是使齐泯由“缺德”一下子变成“积德”,连老镇主桑林都深信无疑,连连说: “好啊,好!不管是谁怀了孩子,南庄主总还是我的女婿,将来他桑家有了后嗣,他桑鹏飞不会不把我叫岳丈,他的孩子也不会不把我喊姥爷。”说着他拿起了一个石榴,“来,积德行善人人有份,大家站好,每人一个,发完为止。” 谁也没有想到,连家珠也没有想到,经齐泯这么一“圆场”,竟为今后出家铺平了道路。当翠环回来向他俩一学舌,把个桑鹏飞乐的直拍巴掌,家珠更感激齐泯,惹出一个人不高兴了,那就是二太太蒋学惠。这一天她指着家珠的脸激动地说: “桑家珠,我问你,这事是齐泯临时编的,还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 “您知道我和齐大夫一向很默契。” “好啊,瞒得我好严实,看来你们都不是善良百姓,过去我尊敬你们算是瞎了眼睛!” “看把二娘气的。” “还不如冯彩兰,她和崔永久勾搭没牵扯到别人,你们怎么竟把我编排进去了?”说着她甩袖子要走,家珠一把拉住她,扶着她的肩膀请他坐下,耐心地说: “我的好二娘,您听我说,您进这个门已经三十年了,要是一进门就有了孩子,现在应该有多大?而我呢?今年才十六岁,您生下我来都有多的。我把您喊‘娘’,不是顺口喊的,而是发自内心。我娘生我生的晚,也就是您现在这个年纪,您说是我生下这个孩子,让外人看来,又不知会编出什么戏来。我不能看见您老守着这份寂寞,更不能看见老庄主抱恨钻进黄土,今后孩子由您来抚养,无论走到哪我都会心安理得,您说我错在哪?” “这么说你也想走?你和齐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话要容我慢慢对您说。”于是蒋学惠是桑宅第一个知道家珠秘密的人…… 转瞬又三个多月过去了,蒋学惠对家珠倍加疼爱,在情同母女的叙谈中,家珠把自己的心思尽情倾述,得到了二娘的理解和同情,并答应帮她说服桑鹏飞。大奶奶不消说会全力支持,特别要管住桑旺那张嘴,冯彩兰走了,褚天华和翠环更不消说,从此吃饭就改在书房,由翠环和桑旺端送,尽量避开伙房的厨师,这样就封住了“透风的墙”。 临近新年的前几天,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大致只有巴掌大,外面上着红漆,挂着一把小铜锁,递过来一张单子让桑旺签收。桑旺感到很奇怪,这院子已经“封锁”了,怎么还有人“锁着”东西来?由于好奇,接过钥匙打开铜锁,揭开盖子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里面装着一个用红绒布做的托,上面嵌着三件项锁,左边一件是晶莹剔透玉麒麟,右边是一件金光灿灿金凤凰,中间是一片惟妙惟肖的翡翠桑叶,根部镶着一枚璀璨的珍珠。桑旺感叹了一番,问来人是哪里的?来人说:“我们只管递送,一站转一站,大件有镖局,小件有银号,这件太贵重,专门递送。”“东西是从哪来的呢?”“这就不知道了,以前的都有始发站,这件没有,不是保密就是弄丢了。”桑旺觉得东西来路不明,又太贵重,自己不敢收,就让来人稍候他去请示老爷。他把木匣拿到书房,桑鹏飞打开一看也不由惊讶:“难道真会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就拿给家珠看,家珠一看就笑了:“冯彩兰立地成佛了,想必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是不知道她的住处,要是知道回个礼才对。” 桑鹏飞又惊又喜,脑子里忽然现出一个词:“祥麟威凤”,古称麒麟祥瑞,凤有威仪,是一对吉祥之物,只有太平日月才会出现,也预示着将来的孩子一定是难得的人才。于是签了单子即把桑叶给家珠戴上,对她说:“你懂得医理,腹中是不是龙凤双胎?要是的话,我看就给咱们的儿子取名‘祥麟’,闺女取名‘威凤’,这真是天意!” 家珠不由心里一震,那算命先生的“祥麟威凤抱天童”未必就应在这里?这就要说“大船将覆一把橹”了,我要是不去“青灯黄卷半长庚”就要“红颜薄命”,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慧根”吧?随口说出:“‘天意’——‘天一’,要是那样,我看就给咱们的儿子取字‘天一’,闺女取字‘天儿’(天二)。” 【第十二章】普济灵光 这时家珠的身子已经足月,可是迟迟没有动静,偏偏等到了二月十九日,也就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果然顺产了一儿一女,蒋学惠已经学会接生,没有惊动外人。生下孩子桑家珠就搬到蒋学惠的房间来住,两个人都不走出后院,由蒋学惠护理家珠精心哺育婴儿。九个月后孩子割了奶,家珠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桑鹏飞欣然和蒋学惠合房,两个人共同抚养祥麟和威凤,再不操劳家产,交由褚天华和桑鹏远全权打理。褚天华心领神会,细心钻研,兢兢业业,很快掌握了经营。全年的收益不错,到年终桑鹏飞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一年各佃户桑园田亩的税金一律免收,到来年二月十九祭完祖宗大举庆典,邀请各方亲朋好友齐来庆贺孩子周岁以补前失。 要说家珠这一年的心情也不好受,这桑河镇的林林种种她真的舍得吗?只有孤灯可以作证,眼泪可以回答。回想起十八年来孩提时的欢乐,那父母的养育之恩,恩师的教诲之情;现如今老庄主的人生转变,大娘的谆谆诱导,二娘的喜从天降,冯彩兰的回心转意,哪一件不使她感动?还有那褚天华的默默承受,翠环和桑旺的精心扶侍,特别是祥麟和威凤,八个月会走,十个月丫丫学语,胖嘟嘟的多么可爱!那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她桑家珠用眼泪可以洗刷掉的吗?转而又想,这时间不能停止,而要一天天过去,老人们都会死,孩子要慢慢长大,自己也会渐渐变老,时间越长感情积累的越多。操心,费力,欢乐,痛苦,思念,怨恨……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这滚滚红尘又要用多少眼泪来换取?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只有天华和翠环的婚事使她耿耿于怀。于是她拿出了从娘家带来的三百两银子交给鹏飞,其中三十两做翠环的赎身之用,一百两寄给天华的父母,剩余的作为他俩的安家费用,婚房就用冯彩兰的房间,时间就定在和孩子们的周岁同日举办婚礼。 庆宴安排了三天,头一天远方的亲戚陆续到来,其中多是桑、季、蒋家的直系子侄,多年没有来往了,很多人已经不认识,今日相见欢笑声中未免伴着泪水。二月十九这天桑宅大院张灯结彩,席棚连接了整个山坡,南庄北镇凡闻风声者不请自来。不知是谁在当日做了一首歌谣,从北镇敲锣打鼓来了一支队伍: “打起鼓来敲起锣,全家老小过桑河,看望咱们老庄主啊,喜得龙凤送恭贺……” 这老庄主五十八岁得嗣,龙凤双胎,前前后后的一切风言风语从此一笔勾销。歌声中也流露出一些悲凉,那人见人爱的家珠姑娘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酒席宴间没有“抓周”,孩子还是要见的,首先见到的是桑林夫妇和齐泯,因为他们被安排在华堂的主席,抱孩子出来的是蒋学惠和翠环,家珠没敢抱,她怕骨肉相聚又相离的那一刻眼泪会冲出眼眶。这两个孩子也确实可爱,虽然抱着但已经会走了,蒋学惠特意教会他俩绕着舌头喊“姥爷”和“姥姥”。当桑林想接过来抱祥麟,祥麟就向他扑过去,丫丫学语地喊了一声:“姥爷”,当桑母接过来威凤,威凤也是一声:“姥姥”!蒋学惠接着喊了一声“爹”和“娘”,使得两老有了亲亲的外孙,也得到了一位大女儿…… 晚上的酒席是褚天华和翠环的婚礼,也使得桑林夫妇有了一位亲亲的女婿和一位小女儿。回想起前年的五月十五大端阳,家珠过门时的凄清景象,天华和翠环二人在洞房里不由抱头痛哭了一大场……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祥麟和威凤周岁的宴席散了,褚天华和翠环婚礼的宴席也散了,那么,家珠此时已万事俱备,她和桑河镇的“宴席”一样也该散了。 在盛大的庆宴过后,桑鹏飞择了吉日,带了足够的银两亲自送家珠到千手观音的初禅之地白雀庵剃度为尼,取法名了尘,从此一心向道,潜心修持,深入经藏,禅医并重,过上了青灯黄卷伴更长,研读医理扶危伤的日子,两年后转五台山普寿寺修行。 在此期间,桑鹏飞卖掉了近半的桑园田亩,遍访高人绘画图形,拟将“念子庵”扩建成“念慈庵”。历时七年,耗银过万,建成了有三个大殿、一个藏经阁,能容纳百众尼僧和四十香客居住的房间。大雄宝殿供奉“西方三圣”观音、普贤、文殊三尊菩萨,两旁偏殿分别供奉一尊观音卧佛和一尊千手观音,其他设施齐备,使小镇的家庵跻身于全国寺庙之林。 这时了尘已经修行圆满,成了一名法师,得知庙宇建成便从普寿寺携二十比丘尼僧回到了桑河镇。 五月的一天,阳光和煦,天气和暖,从桑河的下游驶来了一艘帆船,来到桑河桥下落帆放桅,逆水七里,由了尘带着尼众浩浩荡荡在艄公的指领下择路登岸。时隔九年,家珠已经二十五岁,此时容颜大变,缁衣束身尼帽加头,还是被打鱼的渔夫认了出来。行约四里,来到了“念慈庵”庙前的广场,只见一位算命先生,大约五十多岁,胖墩墩的,身穿一件整洁的灰布长袍,肩上搭着一条褡裢,右手拄着一根竹竿,左手提着一个镗锣,食指和中指夹着锣锤“铛、铛!”地朝了尘法师蹒跚地走来。了尘法师不由一愣,此人正是给自己算命的那位先生,怎么九年前是这个样子如今还是这个样子?只是脏兮兮的棉袍换成了单袍,眼睛格外明亮,走到了尘的面前打了一个问讯:“庵主别来无恙?”了尘还之以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何来?”先生解开褡裢,从中取出一个木匣,大漆漆面,枣红色,正中烫金写着“绣像观音灵签一百签”,答道:“特为庵主送来此签,以示恭贺!”说完扬长而去。 来到院内,早已有人接应,洗去一路的风尘用罢晚膳,了尘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是一百张卡片,每张是一条签语和签诗,下面是典故的彩绘图像,背面是签语的解释和故事: 第一签、上签子宫:【钟离成道】 诗曰: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诗意:此卦盘古初开天地之象。诸事皆吉也。 解曰:急速兆速。年未值时。观音降笔。先报君知。 故事: …… 第二签、下签子宫:【苏秦不第】 诗曰:鲸鱼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 诗意:此卦鲸鱼未变之象。凡事忍耐待时也。 解曰:得忍且忍。得耐且耐。须待时至。功名还在。 故事:…… 第五签、中签丑宫:【刘晨遇仙】 诗曰: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诗意:此卦锥地求泉之象。凡事先难后易也。 解曰:欲望心事。西方可求。不如莫动。立地可谋。 故事:…… 一百签、下签亥宫:【三教谈道】 诗曰:佛神灵变与君知,痴人说事转昏迷;老人求得灵签去,不知守旧待时来。 诗意:此卦守常勿动之象。凡事宜待时吉也。 解曰:完满灵签。尽报君知。信旧勿动。待等时至。此是满签。诸事不利。大作福力。可保平安。 故事:…… 了尘一一研读,遍查签语没有 “积积攒攒买了把雨伞,大风一吹剩了一根光杆”和“懵懵懂懂挑了担水桶,掉了一只还不知道轻重”句,也没有“红颜薄命慧根生,祥麟威风抱天童;大船将覆一把橹,青灯黄卷伴长庚”诗,深感算命先生的良苦用心,回想自己的故事现已深悟,遂自起一签【挽覆救舟】,制签筒六只,竹签三百条,火烫“第一签”至“一零一签”,下烫“心诚则灵”四字,分单双号置于桶内,每个大殿两只,同时石印签语若干做开课之用。 没过几天,桑河镇又掀起了新一波传闻:“观音菩萨显灵了!”有一位渔民告诉大家:“那观音菩萨就是咱们的家珠!” 不是这桑河镇的百姓喜欢传递消息,而是桑家珠确实令人瞩目,不再说她的音姿容止,而说她的出类拔萃。回想起九年来,她忍痛割爱,默默无闻,牺牲自己,救助他人,凡被救助者无不功德圆满。她没有悲伤,也没有忧愁,只把恩怨一一化解。她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信誓旦旦,只在心中装着大爱。 更有甚者她在医术上也有“显灵”: 李少东,年六岁,生性活泼,一天到高高的树上偷桑葚吃,不慎掉下来肩背着地,当即昏迷不醒,家人用门板抬来求菩萨保佑。了尘法师号了号脉,开了一剂药方,让他们到镇上暂歇,从济民药庄抓药,第二天煎汤强灌一日三次,第三天如果尿出血来将平安无事,如果不能尿血则无回天之力,果然第三天尿出血来。 王玉璐,十五岁,经齐泯大夫确诊为伤寒,治疗无效奄奄一息,到庙里来求卜问医,许下誓愿如能痊愈愿投法师落发为尼。了尘法师开了二钱鹿茸,可分九次服用,每日三次强灌,病毒将从脸上排出,如果三天内脸上憋出疖子来则安全无恙。第三天果然在鼻梁上憋出一个疖子,挤出脓血后恢复如初,连齐泯都无比惊讶。后来这位少女受了尘剃度成了法师的高门弟子。 如此禅、卜、医身心一统兼蓄竟攀,“念慈菴”何愁不香火旺盛?于是四面八方善男信女无不纷至沓来,使得小镇热闹非凡。 一天了尘法师坐下来静静思想,这“念慈菴”本来是“念子庵”扩建的,皆为南庄主桑鹏飞“念子”所为。后来他有了孩子,扩建时把“念子”改为“念慈”,但都没脱离开“家庙”的一个“念”字。现在的寺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善念了,而是普天下受众所齐有的了,因此她想到了“齐泯-济民”,又想到了“普寿寺”,齐普同义,泯寿同渊,于是决定将寺庙更名为“普济寺”,普济者,广施恩泽。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了尘主持普济寺二十年,已经由法师成为师太。算来十八岁出家,修行七年,现年已经四十五岁。这一日来了一个青年小伙子,身穿一套青缎子起団寿暗花的便服,卷着白袖口,头上却梳着时髦的马指盖大背头,脚上一双黑皮鞋。随人挑来了一担灯油和一担香烛,捐洋千元,说是有要事求见了尘师太。小尼对他说:“施主来得不巧,我家庵主每月逢五为斋戒日,不食不饮静坐打禅,不可接见。”来人从胸前掏出项锁,上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麒麟,对小尼说:“请向庵主禀报这块玉锁,为投资巨万在镇上修建医院求卜凶吉。”小尼如实回禀,了尘一听不由浑身都在颤抖,虽说她已经六根清净,但母性未泯,心中念道:“我儿认母来了!”对小尼说,“快快静室让茶!” 不一会了尘从箱底翻出一个白娟小包来到静室,只见来人高大魁梧但却透着温文尔雅,圆团脸很像南庄主,心念:“阿弥陀佛!这正是祥麟我儿,‘天一’是也!” 桑祥麟同时也想:“奇怪!我本有母爱,可以说是两个,怎么见了庵主却另有一番慈母的感觉,未必我真有生母?” 片刻,了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前来仅为医院之事吗?” “庵主智慧,求见之礼,此事我和父母、姥爷、齐大夫和褚管家已有筹划,父亲拟倾其全部家产筹建医院,姥爷也想同时修盖学校。恕不相瞒,俗民此次前来实为辨明自己的身世。” “是何来由?” “家中之事疑团诸多,尤其辈分感觉乱序。此次从英国学医回来定居家乡,见母亲和翠环婶婶拥抱落泪,追问之下只说丢失了一只玉镯,想我家境不至于因为一只玉镯伤心如此。便问父亲,父亲让我求见庵主,说如果认出玉麒麟便可求见,否则不准多说。另交我一件玉器请求师太占卜身世,依我看来,在我出生之时当有一位年轻幼小的母亲才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片惟妙惟肖的翡翠桑叶,上面嵌镶着一颗光彩熠熠的珍珠。他把玉器双手捧于了尘师太面前,“庵主可识此翡翠桑叶?” 了尘一见此物不由热泪盈眶,唤醒了尘俗,回想起了自己的俗名“桑家珠”,便也从怀中掏出那个白娟小包,打开来置于几上,里面是一只羊脂玉的白玉镯,问祥麟道:“你母亲丢失的可是这只白玉镯?” 桑祥麟见了玉镯便将手中的桑叶置于其中,恰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喊一声:“母亲大人在上,请受小儿一拜!” 了尘法师连忙扶起,含泪说:“施主不要多礼,你母亲抛弃你二十七年,毫无养育之恩,你应该恨她才是。” 祥麟说:“按常理此言不谬,但母亲为大爱牺牲小爱,何恨之有?” 于是“家珠”将其为何嫁给南庄主,如何出家,如何修行,如何回来,如何学医问卜,如何如何,连那院内的骨肉亲情一一给祥麟讲说明白。中午留用斋饭,下午母子二人在静室挥泪而别。 又五年,桑河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桑河街变成了官道贯通南北,桑河桥延长两里抬高五尺改成了五孔石桥,两旁栏杆的柱子上都卧着石麒麟。北镇盖起了四层楼的“济民医院”和占地五十亩的学校,医院中西医结合内外科并举,学校新学旧学兼容并设有中学部,两处由祥麟任院长和威凤任校长,一应设施齐备。与此同时,沿桑河两岸各建起十里长街,灰砖红瓦,小楼林立,人口剧增,形成了工农商学艺繁盛、禅卜医蜚声的局面,使得小镇蒸蒸日上。在南庄变化最大的是出现了“桑家高坡”,人称“桑家庄”,桑鹏飞已将其全部桑园田亩卖掉,只留了一个船队经营运输维持生计,由原“桑宅”周围的五十户亲信人家开辟了“桑家园林”。大院内人丁兴旺情同一家,这时大奶奶季秀玲已经驾鹤西归,大伯桑鹏远也已经寿终正寝,几家老人都同居了一处。在后院仍保持了佛堂,桑鹏飞夫妇、桑林夫妇、齐泯夫妇、褚天华夫妇各住进一间正房,祥麟、威凤、齐泯的女儿和桑旺各占了一间厢房。值得一提的是在中院盖起了两层小楼供孩子们居住学习和玩耍,桑旺娶了桑贵的妹妹珍珍为妻,生下了两男二女,褚天华和翠环也生下了一女二男,齐泯也接来了外孙,桑林的孙儿曾孙也常来暂住玩耍,使得宅院好不热闹!平时皆由珍珍照顾孩子,老人们颐享晚年,翠环管理食膳,一如既往各户人家不用自己开伙。那辆马车捐赠给了普济寺,中院的小池塘种上了荷花,桑旺学会了园林工艺,把个桑家高坡院内院外屋里屋外打理的一年四季花树不断,有民调云:“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香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桂花满树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冬月水仙供上案,腊月腊梅雪里藏。” 后来又听人们说,站在桑河镇的任何一个位置,在夜间遥望普济寺的上空都会出现紫色灵光,越是阴天越亮,而站在寺内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见香火旺盛,烟雾氤氲…… 这便是太行山下传说的一段民间逸事,六十年前听自父亲之口,根据记忆碎片整理,细节纯属虚构。是不是人间真有观音菩萨显灵一说?不敢妄论,但人的一生如能舍小爱而顾大爱便是大智大慧。 八旬老翁于二零一五年元月五日脱稿,同月十八日修改定稿封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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