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室外越冷，室内就越热，中午，偶有打开窗户透会儿气的。

　　突然一个窗口，一阵尖利的叫声传了出来：“如果都像你这样当妈的，孩子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尽力帮衬一把，到你老了那一天，就是你家月月想养你，我也不会让俺家啸天养你的，因为你不够格，算不上好母亲。”啸天的三姨说到后面，竟然指点起月月妈来。

　　月月妈几乎眩晕，身子晃了晃，强压怒火，望着唾沫星子横飞的啸天他三姨，平日里人模狗样，在金钱面前一样如酒徒般疯狂。眼前立时浮现出自己曾经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手拉十岁的女儿月月亦然离家的情景。走投无路的时候，却依旧想着月月怎样才能可以体面地上中学。为了月月，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二岁的老光棍。当然老光棍除了是个正式工人，就是一孤儿，只有一个破行李卷。娘俩只好跟着他租房子住。月月不争气，没有考上高中，十六岁那年就跟人出远门打工。二十岁那年，一个富二代相中了月月。谈婚论嫁时，月月照样因为他嫌弃妈妈是农村的而愤然转身，任他千百次地忏悔都没再给他一丁点机会！

　　你家啸天多了个屁啊！一个身无分文的小赤佬，靠花言巧语，硬是把我家月月糊弄到手。唉，任凭我千般阻，万般挠，月月就像中了邪，死活就跟定了他。当初你们姐几个来跟我谈结婚的事宜时，咋没有一个敢出大气的？现在孩子生出来了你们一个个就扯高气扬！拿老娘当保姆使唤，就因为老娘拿不出钱给月月买楼房吗？你们是什么玩意，买起猪，垒不起圈。你们也别忘了老娘也是乳腺癌患者，说不定哪天一栽歪就去了西方乐土！万一老娘醒不过来，我那可怜的月月和外孙可怎么办？“……可恶！可恶……！”月月妈终于睁开眼睛喊了出来。

　　“姐姐，人家走了你来能耐了。”新请来不久的保姆抱着调皮的外孙，优雅地站在面前。

　　月月妈对眼前这位保姆既恭敬又佩服。人家不仅长得漂亮，且有气质，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像家庭主妇。自己一上午都收拾不完的屋子，人家嘁哩喀喳一个多小时就能搞定，而且厨房各个角落全部擦到，没一处不顺眼。做饭那更叫一个利落。包四口人吃的饺子，她一个人从和面到剁馅子带擀皮，一个多小时就能让她们吃到嘴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凭说烂了嘴她也不会相信。就连啸天那几个事妈，没一个不竖大拇指称赞。人家说话方面更是亮亮堂堂，主次分明，每句话都在一个理上。更让月月妈自惭形秽，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那句京剧唱得：不卑又不亢呢！那四个姑奶奶没一个敢起屁，对人家恭恭敬敬，哪里敢把人家当保姆使唤！唉，我这当主角的竟没有人家这个当配角的受人爱戴、受人尊敬！

　　“妹妹，刚才把我气晕了，差点没过去，幸亏菩萨保佑。三狐狸几时走的？”月月妈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有一会儿了吧？听你俩犟犟，怕你俩吓着咱外孙，故没有过来。后来听不见这屋里动静，就抱着外孙过来看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刚想叫你，却听你骂可恶可恶的。”保姆怀里的小男孩，十多个月大，哽唧着一窜一窜的，干干净净很讨人喜欢。他用小手够搂着姥姥的脖子，细嫩的小脸蹭着姥姥的老脸，嘴里发出嗯嗯声，像似在安慰受气的姥姥。姥姥抱过外孙，使劲地在外孙可爱的嫩脸上亲了又亲。“妹妹，可让三狐狸气死我了，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吧，嫌我拿不出钱，等我老了，不让啸天养我，太过分了。”

　　“姐姐，难怪人家嘿呼你，你这手不应人，干啥不像啥；嘴也不顶嗑，搜肠刮肚才说那几句，还没一句抓理。人家处处占先，叽里呱啦顶得你噎喽噎喽的。换做是我，两句话把她干没电。就像后面这句，你说啥可恶啊！如果人家听见，按人家那性格肯定跟你没完。”保姆转身去取拖把。

　　月月妈晃悠着外孙，不由得信服地点点头。“我找不到更好的语言回击三狐狸，只好骂她喽。”月月妈一伸舌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说：“妹妹，如果换做你，你该如何说？”她相信眼前这位保姆妹妹一定能击败三狐狸。

　　保姆边拖地边说：“这时候你不能跟人家置气。姐姐，你发现没？两人吵架，不是骂得多骂得快的那个人是胜利者，而是乐呵呵没生气的那个是胜利者。这时候你就该呵呵一乐，俺家月月那个死丫头，不听我的话，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她剁吧剁吧喂鸭子，也不会白给你家啸天的，呵呵！”月月妈气喘吁吁地把淘气的外孙放在床上，外孙哼哼唧唧地摔打着七仔。保姆看着若有所思的月月妈：“姐姐，你说她还能说啥？不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才怪哩！”保姆嘻嘻地笑着。

　　“妹呀，我要是有你这脑瓜就好了！别擦了，快陪姐拉会，中午姐做饭。”明明妈起身把保姆强行拉过来坐下。

　　保姆笑着又站起，去厨房拿来一盒刚温热的奶，把吸管插好，递给外孙。外孙撇下七仔，接过奶，兹兹地吸了起来。月月妈一拍脑门：“你看我，眼里就是没活，这可是我的亲外孙啊！”保姆依旧拿起拖把，继续拖地。“姐姐，人家走了，火你也没发出来，这个事到此就算完了。不管你忍得了还是忍不了，千万别再当着月月发牢骚。如果你跟月月学，月月那孩子肯定得嘟囔啸天。啸天一旦受不了，就得找她三姨对质。到时候你的嘴不顶嗑，吃亏的还是你，甚至还得连累月月。那时候你可就是什么钻灶坑，憋气又窝火了。”保姆开玩笑地笑着。

　　月月妈寻思了一会儿，点头称是。逗着哽哽唧唧的外孙。

　　月月妈只隐忍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收摊，月月和啸天从自家影楼出来。月月想着刚才那个顾客故意刁难，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想快点回家跟保姆吐吐，她相信保姆总会有办法让她平静。因为和保姆甚是投缘，月月便张口小妈闭口小妈的。走到半路，啸天去菜市场买菜，她一个人先回家了。刚进楼换拖鞋的功夫，就被妈妈一阵劈头盖脸地怒骂。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小时候的如今的，月月听不出一点由头，就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看着妈妈一脸怒容，满腹委屈，一会儿抽抽噎噎，一会儿哭天抢地，月月吓得走进厨房搂着保姆直问：“小妈，我妈咋了？”

　　月月妈做了一宿的梦。在梦里被啸天那四个姨到处追打。当然，她连一个人都对付不了，何况人家四个。她狼狈地逃窜，那四个姨如狼似虎地堵截，她挣扎着喊着：“月月快救妈妈！”她被四个姨堵在角落里按倒，她们狰狞着如同鬼魅的脸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翻她身上的钱。她们连撕带扒，无视于月月妈歇斯底里的怒骂，只是嘿嘿地冷笑着淫笑着……片刻之间把月月妈剥个精光。然后连拉带扯地将她拖到街上。立刻引起一堆人围观。月月妈一手捂着胸，一手护着下体，低着头仓皇逃窜……

　　惊醒后，越想越气，大清早就想骂月月来着，碍于啸天在，没抹得开。这一白天，啸天的四个姨轮番上场。珠光宝气的她们，除了稀罕孩子之外，没一个给她好脸色。跟人家小保姆有说有笑，亲热得像姐妹。月月妈生气，无心听佛，阿弥陀佛自然也念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她们可恶的嘴脸。月月进屋时，三狐狸刚走没一会儿。月月妈只觉得月月嫁的窝囊，只因当初没要人家彩礼，如今人家还张大嘴巴管她要钱买楼。拿不出钱，以至于人家瞧不起她这个农村当妈的。

　　月月听完保姆小妈简单地讲了妈妈和啸天三姨吵架的经过，然后恨恨地说：“管我妈要钱，亏她们想得出，我爸妈还没有房住呢，她们真好意思！”

　　“乖乖，你知道你妈这辈子不容易，去安慰安慰她，等会儿啸天回来，别让他看出来，免得再节外生枝。你呢也不许嘟囔啸天，他也拿那些姨没办法，徒增伤感而已。快去哄妈妈吧！”保姆小妈催促道。

　　吃饭时，活泼开朗的啸天明显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月月妈原本沉郁的脸，此刻更是布满浓云；月月比刚出店时又多了几分焦躁和疲惫；平时欢声笑语的保姆也没了生气，安静地在给老实的儿子喂饭。他说出去的话就像泥牛入海，没人搭茬。特别是月月，胡乱地吃几口就去卧室了。啸天跟进卧室，见月月仰壳躺在被窝里，微蹙着眉，一副心烦意乱的表情。啸天想哄哄月月，逗她开心，就过去趴在月月身上，手伸进被窝，调侃着说：“月月，别那么死心眼，咱不能跟上帝没完吧，那家伙挑刺无非就是想少掏钱……”没等啸天说完，月月厌烦地推开啸天，翻转过身去，“一边玩去。”啸天讨了个没趣，心想：不是单为这点破事，饭没吃好，手机没心情玩，难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想到这，啸天进一步把脸凑过去，贴在月月的脸上，缠绵着说：“咋了吗？”月月再次烦燥地推开啸天，“烦死了，一边去。”月月一扯被，佝偻起身躯，蒙上头。啸天只好直起身子，去倒了杯热茶，端过来喊：“月月，喝点茶，去去烦。”月月猛地掀开被，“去你个大头鬼，你那是神茶啊！”

　　吓得啸天一跳，随即乐了，“姑奶奶，谁惹你了？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月月霍地坐起来，“都是你三姨，她们逼着我妈掏钱，给咱们买楼。你说我妈的病都是咱花钱治的，她们逼一个农村老太太，是不是太……？”月月很是激动，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不能吧，三姨她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啸天明知道三姨她们会做出那些不齿的事来，还在小声地为之辩解。

　　“你啥意思？噢，你那意思就是我妈说谎喽！”

　　“没，没，”吓得啸天直摇手，他理解月月妈的处境，也了解三姨她们的为人，只是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尊严，不愿在月月面前轻易承认，强行地挣扎一下罢了。

　　月月为了维护妈妈的尊严，理直气壮地攻击啸天：“如果你不相信我妈，打电话问问你可爱的三姨呀？”

　　啸天下意识地看表，心说：三姨你们干嘛老参与我家内政！干嘛老跟月月妈过不去！难道是你们吃饱撑的没地方消化不成！“太晚了，明天早上打，一定把三姨找来！”

　　月月看见啸天一脸的怒气，也没在意，以为啸天故意在跟她生气，丢下一句：“看你那德行。”起身洗漱去了。

　　月月一直以为啸天气妈妈撒谎，实际啸天是气三姨她们逞强。

　　生活，总是被矛盾，误会缠绕，要么就好像人生不完美似的。

　　天刚蒙蒙亮，啸天就被厨房里的响动惊醒了，他抓起手机，急不可耐地拨通了三姨的电话。三姨那边刚接起电话，他就厉声说：“三姨，麻烦你火速到我家来一趟。”说完就挂了。月月被啸天的说话声吵醒，扑棱一下坐起，指着啸天：“这大清早的你干嘛？”

　　啸天也跟着坐起，边穿衣服边说：“不用你管。”那意思是他自有主张。

　　月月用手指戳着啸天的额头：“你赶紧给你三姨打电话，不用她来，咱家不欢迎她。”月月是怕啸天三姨来了家里会翻天。

　　啸天想着三姨来，跟她挑明，他们家的事不用她管。他想着三姨，一肚子火气：“我就是让她来。”

　　月月一看，心里慌了，她怕三姨一来，家里肯定得战争，吃亏的肯定是妈妈。她见自己控制不了啸天，急得口不择言：“你要敢不打，我……我就和你离婚！”她想以离婚为由吓吓啸天。

　　啸天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离婚二字。他本想着把三姨叫来，完全是为了给月月妈解除后顾之忧，月月你怎么还跟我要离婚呢，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吗？他一怒之下，起身下地，猛一拉窗帘：“离就离！”话音刚落，窗帘打开的同时，哗啦一声，啸天用力过猛，随手把窗台上的一盆花扒拉地上了。

　　“你……”月月看着一地的泥土和碎瓦片子，委屈地哭了起来。

　　保姆闻声进来：“咋了？你俩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啸天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在那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听动静是月月妈打开门，一股冷气瞬时充溢整个房间。啸天的三姨穿在貂皮大衣，围着厚围脖，戴着白口罩，像个棉花包似的立在门口。她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首先感到慌乱的是月月妈，她听见摔东西声心不由噗通噗通地跳，她怕惊吓到外孙，故没有过来。此时，看见啸天的三姨，更有一种惊魂落魄之感。她悄无声息地回她屋去了。

　　听见敲门声，月月猜想肯定是啸天三姨来了，她跪在床上，学着妈妈的样子，念起了阿弥陀佛。

　　啸天想这一切的吵闹都拜三姨所赐，你们这些看似有身份的人，表面上看是帮助人家好好过日子，其实就是不让人家好好过日子。于是，高声喊：“三姨，过来。”

　　三姨应声而入，见保姆正打扫地上的碎瓦块子和泥土，便尖利地嚷起来：“你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想干什么？”

　　月月满眼是泪，“三姨，你看我们娘们的日子该咋过呢？”啸天喊：“三姨，你们干嘛老是钱钱的，楼，我们自己会挣，你们不要乱操心了好不好？”

　　啸天的三姨，一脸的不理解：“怎么怪到我头上！月月妈，咱老姐俩吵两句你干嘛往孩子身上拐啊？有本事你就冲我来嘛！你看这家让你搅得鸡犬不宁。”啸天的三姨一会儿冲着那屋喊，一会儿又冲着这屋叫，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保姆直起腰了，说：“三姐，我是个外人，本不该参与你们家里的战争，但我从良心和公平的角度我要说你两句，人家小两口是不是挺恩爱？没什么隔阂吧！就是因为你们胡乱地搅和。如果他俩今天真的离婚了，你就是千古罪人，这辈子跳进黄河你也洗不清！”

　　“什么？啸天你个臭小子要离婚，月月多好个孩子，你不知道珍惜，难道你有外心了不是？”她边说边冲过去打啸天。

　　保姆赶忙拉开啸天的三姨：“都这么大的人了，就别打了。”随即转向啸天说：“我也得批评你几句，啥叫男人？男人就是垃圾桶，什么都得装。月月妈受点气，不跟自己的姑娘唠叨唠叨，你说她跟谁唠叨？再说了月月跟你发发牢骚也纯属正常，你是她男人，她不冲你发冲谁发？作为男人，你就该把事压下或者单独找你三姨说说。你看你大清早地把你三姨找来，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啊！怎么说今天就是你不对，还摔东西还要离婚的。月月多好个孩子，自从你三姨进屋，光哭来着，不就是怕你在中间为难吗？如果今天你真离了，你得后悔八辈子！”

　　小外孙趴在门口看半天了，此刻，看到一场战争就这样戛然而止，栽栽歪歪地跑进来，跪在保姆面前就磕响头。保姆既感动又心疼地抱起外孙，外孙哭闹挣扎着还要继续嗑。保姆拗不过，只好把他放在地上。他咚咚地使劲嗑，震得地板都跟着响。保姆爱怜地看着外孙嗑着通红的前额，把手放在地板上，外孙往手上嗑，嗑得更起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