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着她,她却恋着花。
她和他住在同一个村子,小学就读同一所村小,同一个班级,坐同一张石桌。她比他大了差不多一岁,可能是女生懂事早的缘故,她显得成熟稳重。在他的印象中,她常常穿一件酱色碎花的外衣,穿在身上有时宽松有时紧束。这令他很是迷惑,难不成她是变形金刚,身子会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他终于忍不住了,在下课的间隙,红着脸准备问她,她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心事,没待他开口就告诉了真相:原来她的上面除了一个哥哥,还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过年缝制新衣的时候,妈妈便给她和姐姐选同种耐脏的布料,她爱花,妈妈知道这点,所以就选了酱色碎花布。穿起来有些紧身的那件是她的,宽松的则是姐姐的。她轻言细语地说着,脸上不知不觉却泛起了红晕,好像心中的秘密被别人窥探了似的。他双手托着瘦削的腮帮愝意的听着,顽皮的小眼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这让她有些拘谨,更加羞涩。他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不管什么只要从她那樱桃般的小嘴说出,便觉得柔美,好听。听她讲话时,注视着她那清澈水灵的大眼睛,烦燥的内心便会变得安静。
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两个都是哥哥。俗话说,皇帝爱长子,平姓爱幺儿。在家中他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关爱,两个哥哥有些意见,趁爸妈不在的时候,总喜欢冲着他大声吆喝。看到哥哥愤怒的样子,尤其是握紧的拳头,他有些害怕。久而久之,在同龄的男孩中他显得有些胆小,有些内向。但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温暖,心中自然而然多了份好感,甚至是依赖,他有时也很害怕,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年幼的他根本不明白,这是因为少男少女对异性充满了好感。他喜欢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和她坐在一起,她不会在狭窄的石桌上划出界线分明的“三八”线,即使你的手臂伸过去很多,她不像其她的女生那样泼辣,拿起书狠狠地拍在你的手臂上,也不会给你越位的手臂涂上墨水。就这样,他们在安静的享受着和美的学习时光。
她爱花,特别喜欢槐花。每年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每天都要带来一串雪白的槐花,放在石桌下面用蔑条编制的放书的框子里。下课的时候,拿出来捧在手心,贪婪地嗅吸,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矜持。有时候,她把槐花放在桌上,呆呆地望着,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灵气。他和她同桌,整天嗅吸着浓郁沁人的花香和熟悉的体香,自然多了几分对她和槐花的亲近。有一次,一位调皮的同学趁其不备,在她装有槐花的胶袋中偷偷放进一只甲壳豆,她拿出槐花准备欣赏时却被硕大的甲壳虫吓得一阵尖叫。看到无辜的样子,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前去,一拳挥在捣蛋同学的鼻梁上,那小子瞬间便鼻血如注。为此,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他。英雄救美的故事在班上传开了。面对同学的嘲笑,他很羞涩,她则婉尔一笑。
小学毕业后,他俩都考上了区上的中学,在当时的农村很令人羡慕。他们被分在不同的班上。繁重紧张的学习减少了他们的接触。她已出落成了婷婷玉立的姑娘,面对众多男生的搭讪,她都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对他,她却显得主动了些。每周放假的时候,她都会背着书包,早早地等侯在他必经的后校门旁。他也似乎习惯了她的等待,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然后一同说笑着回家。他的成绩特别地优异,很受老师的赞赏、同学的青睐。他自信满满,破旧的衣服丝毫掩藏不住浑身溢出的自信和阳光。他变了,变了很多,他不再怯懦,开始用自己的行动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他有一个和她同样的梦,那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一年冬天,他病了,病得很严重,只能躺在家中破旧的木板床上。屋外凛冽的寒风呼呼的刮着,透过残破的竹壁灌进屋子,在空荡荡的屋子中肆无忌惮地冲闯。屋顶上遮雨的胶布有些松动,在寒风中哗啦啦地响着,随时都有被风卷走的可能。他瑟缩在板结单薄的棉被中,冷,冷得直打颤。孱弱的妈妈按着土方,给他熬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他望了望妈妈那深陷的眼眶,扬起脖子,趁热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顷刻,一股暖意在心中漫延,他感觉全身热烫起来,眼睛有些发红,进而出汗了。风,依旧在呼呼地刮着,丝毫不顾及他那虚弱的身子。他索性把整个身子缩进了被窝。
病好了,他去到了学校。同学递给他一张纸条:“你是怎么了?怎么没有上学?”纸条上娟秀的字迹他太熟悉,他知道她来过。他平静地把纸片夹在心爱的笔记本中,若无其事的开始了紧张的学习。他在校园中碰见了她,冲她点点头,笑笑。那意思她明白:他很好,没什么的!
转眼就是初三上期了,开学才刚刚一个月的时间。晚饭结束后,她去到他所在的教室找他,全然不顾同学们好奇的目光,甚至没有感到羞涩。她半晌不说话,上齿紧紧地咬着下唇,殷红的下唇破皮了,快要滴出血来。双眼有些红肿,显然哭过,并且很伤心。就这样默默的在校园的槐树林里走着。快要上自习的时候,她小声地说:“我要出去打工了。”然后就是一阵伤心的哭泣,他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最后,他从路旁的槐树上摘下一串雪白的槐花,递到她的手上。她马上停止了哭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顷刻,那笑便凝固在窒息的空气中,一张漂亮的脸蛋变得有些扭曲僵硬。她端祥着手中的槐花,又哭了,整个身子随着哭泣上下抽搐。
她离开了学校,在那个槐花盛开的夜晚,怀着对学校的无限眷恋,带着对槐花的痴迷情深。树枝上的槐花在暮风中摇曳,沁人的花香在冷风中扩散。槐树还是那片槐树,槐花还是那些槐花,此时,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他从未见过似的。他没有劝慰,也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所有的规劝、挽留在她那固执的父亲面前,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甚至没有去送她,只是怵立在那片盛开的槐林中,默默地望着她慢慢消灭的背影。此时的他真想大叫几声或大哭一场,来爆发心中即将喷薄的岩浆。但他没有那样做,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此时的他只能无助的站在林子中,大脑一片空白。
她南下打工了。对于她的辍学,他有些惋惜,却并不感到惊讶。她的爸爸受封建社会影响太大,中封建社会余毒太深,迂腐的他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能识得几个大字,写出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书这东西是越读得多越反动。在他的决定下大女儿小学就辍学了,如今,能让她读到初中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再后来,她结婚了。而他,正按照自己规划的道路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他中专快要毕业了,在一座中等城市中,读着令人羡慕的财会专业。他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曾想自己心爱的姑娘却嫁人了,他有些难过。他曾经见过她,是在学校那片长有几棵槐树的土操场上,他去看看母校,没想到却碰见了她。幸福的生活把她滋润得面如桃花,肤如凝脂。她着连衣裙,高跟鞋,浑身散发着青青的气息,此时,很难把她跟那个随时穿着酱色碎花布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她虽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却也倾心,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见到他时,她先是一怔,差点叫出声来,随后便低下头,低得很低,但仍能看清已经绯红的脸。他们在操场上走着,默默地走着,就像她离开的那个夜晚。分别时,她小声说:“他是邻村的,是在外打工时认识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声细语的,如涓涓细流,浸润着他那颗有些受伤的心。她仍然低垂着头,眼睛似乎在躲闪着他,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剧烈温热的心跳。五月槐花雪。已经是六月了,槐花已经谢了,枝头上长满了嫩绿色的叶,密密的,密不透风。没有见到槐花,她有些惋惜,他有些失落。
再后来,他听说男方的家境不错,人也忠厚老实,只是要比她大好几岁。他很平静。大点也好,知道怎么心疼人,他想。他为她感到高兴,庆幸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可以不再受她老爸的任意摆布了。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倒也令人羡慕。但女儿的降生打破了家的温馨。她老公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家伙,生了女儿后,他气得卧床三天不起。从那以后,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妻女。她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也很愧疚,没能为丈夫生下一个带把的。她整天生活在伤心和愧疚中,无情的命运吞噬着她的心,岁月的利刃侵蚀着她的脸。她那红润玲珑的脸庞变得有些干涩,布满了苍桑,匀称修葺的身姿也变得有些臃肿了。
不久她又怀孕了,丈夫恢复了对他的关爱。她期盼着能为丈夫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她默默地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痛苦,盼望着,盼望着……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难产大出血——没了。还不到四十岁呀,才刚刚进入生命的黄金期,就这样,就这样带着遗恨走了。他痛心疾首,心里不甘。
她的葬礼很简单。按照农村的习俗,未满六十岁的死者是不能享受八大金刚的待遇,就是坟冢的选址也不能在宽阔向阳的地方。就这样,她静静地走了,躺在一个僻静的山坳里。陪伴她的是几棵高低不一的槐树。她爱花,尤其是槐花,她那可恶的丈夫应该知道。后来,每年槐花盛开的时节,她的坟头便会开满雪白清丽的槐花。
他很欣慰,她并不孤单……
201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