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茶厂的屋顶检修完毕，那个老头横披着一件夹衣又过来了。他递给我一支香烟，笑眯眯地说：“眼镜师傅，去我家把房子也检修一下吧。”我说：“我的人工费可是别人的两倍啰。”他说：“这个我知道，你的技术值那个钱。走，现在就过去。我儿子也回来了，叫他今晚陪你好好地喝几杯。”然后，他很热情地连拉带拽，把我往家里请。

    我在茶厂检修屋顶的时候，这个老头几乎天天都来。刚开始是因为我戴着一副眼镜有点好奇而已，后来则是看到我在翻盖瓦片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看，一片片瓦在大拇指和中指的推动下，发出了很清脆很有节奏的声音，很熟练地盖在了屋上，而那些破损或者有小孔等不合规格的瓦，却一片也没有漏掉，全被我挑了出来。就问我，是怎么挑出来的？我告诉他，这些劣质次品瓦，光凭眼睛是很难全部分辨出来，而且我的视力也不是很好。我只能靠瓦片在手中滑动的声音，来判断瓦的好坏。完好的瓦，声音是清脆的。破损和有孔的瓦，声音是次声。过了几天，他带了一个人上了屋顶，拉了一根绳子，来对比我盖的瓦行。发现我盖得每一行都入绳子一样直。就问我做这一行多久了？我说，自九岁开始，我就跟着做瓦匠的老爸上屋顶了。他“嗯”了一下就走了。

    到了他家，已是傍晚时分了。他叫道：“儿子，我给你说的那个眼镜大师傅过来了。”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应声迎了出来。我一看，忙迎了上去，叫道：“王老师，您就住这里呀？”“哈哈，是你这个兔崽子，你不是在怀化开酒楼吗？怎么又回来重操旧业了？”他扬起他的蒲扇似的大手，在我的肩上拍了几下，我龇着牙咧着嘴受了。王老师向他老爸介绍道：“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外号宝哥儿，在我上课的时候老是调皮捣蛋。宝哥儿，今天不把你灌趴下，我就不是你老师了。走，喝酒去！”

    一大桌子人，喝到最后，就只剩下四个人了。另两位，一个是本村的支书，一个是王老师的大哥。村支书提议道：“我们每人唱一首黄*色*歌曲，谁唱不来就喝酒。”王老师却不同意了，说：“你这不是让我在学生面前难堪吗？不行，不行。我提议，我们每个人说一个他所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而且也要被其他三个人都承认。只要有一个人不承认，就要罚酒一大碗。谁先说？”

    王老师的大哥说：“我先说。”

    那一年赶山，我带着几条狗撵着几只麂子跑。撵着撵着就撵到了壶瓶山附近（备注：联合国人与文化自然遗产保护区），拐进了一个峡谷，走着走着我就发现没有了路。抬头一看，发现两边是二十多丈高的悬崖，象刀削下来一样很光滑，很齐整。悬崖上有很多密密麻麻的树桩，向天空直立着。很多鸟儿在峡谷上空叽叽喳喳的叫着，飞舞着，盘旋着，飞累了，就歇息在黑色的树桩上。然后，我听到了鸟儿的一声尖叫，那个树桩就不见了，悬崖上只留下一个乌黑的小洞，和几片还在空中飞舞着的羽毛。我仔细地看了好半天，终于看明白了：那些树桩都是从洞里钻了出来的蛇，它们直立着半个身子，张大着嘴巴，让那些鸟儿以为是树桩，飞累了就停在上面歇息。然后，蛇就把张开的大嘴合上，退回到了洞里。你们说，这是不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奇特的自然景观？

    我们都承认是。王老师问：“那个悬崖叫什么名儿？”

    “板壁岩。”

    “现在，还有那么多蛇吗？还有那么好看吗？”

    “没有了。附近的人认为时间久了，就会出现蛇*精。于是，就用猎枪去打，把那些蛇都打死了。现在光滑如镜的悬崖上已经看不到树桩了。”

    “哦，那只是一处衰败的风景。不是最美丽的风景，罚酒。”王老师往大碗里倒满了酒，他大哥不喝，说要等后面罚酒的一起喝。于是，大家便看向了支书：

    那个时候，我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修公路。我们经常挑着这里的土特产桐油，翻山越岭到湖北渔阳关去换食盐、布等生活用品，叫做挑脚。我们挑脚夫来去都要经过猪*牯街。离猪*牯街没多远，有一座大山，在山中间的一个比较陡峭的悬崖峭壁上，长满了开得繁花锦簇的野*花。很多野生的蜜蜂，在上面“嗡嗡嗡”地飞舞着，忙着采*花酿蜜。一部分蜂蜜溢流了出来，流到我们经过的小路边一个天然的石槽里。那个石槽只有一个小碗那么大。我们来去的时候，都喜欢趴在那里喝蜂蜜，可是，怎么也喝不完。你们说，头顶上是盛开的百花，身边是“嗡嗡”飞舞的蜜蜂，而我们喝的蜂蜜却甜到了心里。这难道还不是一处最美丽的风景？

    我们都说是。王老师却问：“现在，那里还可以喝到蜂蜜吗？”

    “喝不到了。我们村的李老汉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嫌石槽太小，就从家里带去了锤子和凿子，想把那个石槽凿大一点，然后，给家里的老爹老娘捎点回来。结果石槽是凿大了，但蜂蜜却从此之后不再流了。害得我们也喝不到了。”

    “哈哈，那也是一个被破坏了的风景，罚酒。”王老师给他也倒了一碗酒。然后，就轮到他自己了。

    还是宝哥儿你在我们学校读初三的时候，那天是星期六。放学后，我因为有急事要回家，走得比较急，没有吃晚饭。所以，在翻过了两座山之后，我就又累又饿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好在月光还很好，朦朦胧胧地，还看得见白色的路，不用打电筒。我就一边摸着肚子，又坚持走了一段路。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结的累累的。不是说“路边的果子江边的船，不想吃也要摘个玩”的吗？我就动了心思，就爬上树去摘枇杷。我摘了两大口袋之后，才发现头顶上有人也在摘枇杷。我抬头望去，是一个块头比我还要大的大汉。我朝他嬉皮笑脸的招呼道：“大哥，不要偷完了，给我还留一点哟。”那个大汉继续摘枇杷，不理我。我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很不对，怎么有好大一股腥味？我再仔细一看，我的妈呀！双手一松，我摔在了地上，爬起来就跑。

    “那是什么？”我们问道。

    “一头好几百斤的大狗*熊。”

    “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齐声嚷道：“罚酒，罚酒。如果你不逃跑，同狗*熊干上一架，成了英雄，就是最美丽的风景了。”

    给王老师也倒上酒后，他们就都望着我了。

    那时候，我还在怀化开酒楼。酒楼里有一个漂亮的苗族女孩子。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七，她向我请假，说要回家参加一年一度的对山歌的活动。长这么大，我还真没有看到过苗女对山歌。于是，就要求一起去，她同意了。我们就去了，先去了她家，住在她家的木阁楼里。晚上，我同她的老爸喝酒，她则同老妈一起准备吃的、喝的，还有过*夜用的毯子被单之类的东西。第二天凌晨五点，我们就朝着附近那座最大的大山出发了。路上，女孩告诉我，一般来说，苗女只要满了十四岁，就可以上山对山歌了。一般是每年的六月十八到二十一日，附近几个县的苗家未婚儿女都会云集到这座大山上，通过对山歌，来寻找自己的情*人。然后，就在山上双*宿双*飞。过完这三天美妙的日子后，这对对象就基本上算是定下来了。当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是不能反悔的了。

    我一上山，就有五六个女孩子过来找我对山歌，用苗话唱的，唱了一遍又一遍。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后来，她们又用汉话唱，这下我听懂了。“阿哥相貌好斯文，讲话样般么正经。你今好比石膏像，紧看唔是有心人。”我不敢开口，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打着小花伞，在身边花蝴蝶般地载歌载舞。跟我一起上山的那个小妹，也没有去对山歌，只是陪着我满山闲逛。我说你不用陪我啦，去找你的意中人吧！她只是笑笑，挽住我的手臂的手却是没有松开。后来，月亮升上来了，到处都是升起来的篝火，篝火旁边围着载歌载舞的少男少女们。夜渐渐深了，篝火暗了下去，偏僻的地方全是一对对搂在一起，哼*哼唧*唧的热恋人儿。晚上十一点多，我就同那个女孩连夜下山了。

    “讲完了？”王老师问。

    “讲完了。不美吗？民俗的自然风情，难道不是最美的？”

    “是最美。但我还是要问一下，你为什么不对山歌？按照她们的音调随便胡啥几句回过去不就行了？”王老师很不满意，好像我丢了他的脸。

    “不是的。上山的时候，陪我的小妹告诉我，不要随便同人对歌，除非碰到你最爱的那个人。苗妹最敢爱敢恨了，她一旦爱上了你，无论你跑到那里，她就会追了过来，痴*缠你，甚至给你下*盅。所以，我也就失去了对山歌的兴趣。”

    “哦，那罚酒。理由有二：第一，你耽搁了身边的那个小妹，她没有去对山歌，而你又没有对她表示一下什么爱呀恨呀之类的意思，让她很失望。第二，在那么美的风景里，你都没有放*倒一个苗妹，纯粹是浪费风景、浪费资源。”

    结果，我们都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早晨，王老师的正读初二的宝贝女儿指着我，笑着说：“其实，昨天最美的风景就是这位哥哥了。昨晚我爸爸醉了，他还举着酒碗，搂着爸爸说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王老师，王老师，喝酒，喝酒，不要停，我与君歌一曲 ...... ’笑死我了。哈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