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院里新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叫车道长，各位听仔细了，是前途无量的长，不是和尚道士的长。车道长的娘老子大字不识，他自己也没喝过几天墨水，这个俗不可耐、刁钻古怪的名号是他一个做过几天教书匠的远房舅舅给起的，怎么样，有点学问吧?老车虚三十七了，属小龙的，今年还是本年呢。这家伙个子又高又瘦，背驼得还挺厉害，总是给人摆出一副随时进门的架势;双臂又细又长，末端悬挂着两个簸箕样的大巴掌，走起路来忽扇忽扇的，好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老虾。往脸上看，一只大得鲜有敌手的鹰勾鼻子几乎霸占了整张马脸，嘴巴和眼睛被挤得无家可归，只好委屈求全——蜷缩在角落里;额头和脸颊则布满或深或浅、或窄或宽、或纵或横错乱无序的褶皱，就像惊蹶的马车在浑荒的烂泥地反复碾压留下的辙痕;目光黯淡、游移，透着几分老年人才有的颓丧和狡黠。怎么看也不像三十七，倒像七十三。女主人叫叶露，再有三个月才满二十一岁，至于身材长相，我不好描述，还是听听“水蛋壳”何二跟他老婆香春的对话吧，或许能让你对这个女人有个大概印象。

　　何二(啧啧地):看人家那小脸儿——

　　香春(不屑地):脸上没肉，心肠歹毒。白戗戗的，吊死鬼儿似的。

　　何二(啧啧地):看人家那俩眼睛……

　　香春(不屑地):切，不是眼遮毛兜着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何二(啧啧地):看人家那身段儿——

　　香春(不屑地):有啥好的?小腿儿细得跟麻杆棍儿似的，腰还没有老娘大腿粗呢，一阵风就能撂她个跟头。屁股扭扭着，妈妈噘噘着，恶心死了。

　　何二闭着眼睛，脑袋摇晃着还要往下说，谁知香春早像不倒翁一样晃荡到面前，伸出胖得几乎看不出分叉的手指揪住他的耳朵，扯开牛嗓破口大骂:“你个挨雷劈的‘水蛋壳’，你给老娘躲那个狐狸精远远的，敢往前凑合小心老娘抠出你俩眼珠子一脚一个当泡踩，剁下你裤裆里的玩意儿一截一截给猫吃!”

　　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本就不尽相同，更何况彼此带着感情。俗话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从香春饱蘸浓墨、口诛笔伐式的即兴人物描摹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叶露皮肤白净，脸颊瘦削，有着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腿长腰细，身材姣好，而且极富女性魅力。我曾有幸一睹叶露的芳容:标准的瓜子脸型，眉如柳叶、杏眼含春，不施脂敷粉，尽显丽质天成;线条婉约、婷婷绰绰，虽粗衣淡衫，难掩魔鬼腰身。叶露漂亮得让大院里的男人们心旌摇摆得像六月里鼓躁的水草，叶露就是水草间精灵样的游鱼，草们表面上的疏疏散散是因为忌惮流水无情，其实内心里已然绳结成网，致密的丝线早把她缚了个四马攒蹄、密不透风。这小娘们儿更让大院里的女人们自信全失、胆战心惊，难怪香春会因为何二的几句话震怒。

　　老车与叶露十二分的不般配，如果两个人比肩而立，就像一个是天池里戏水的白天鹅，一个是泥沟中扑腾的老鲶鱼;一个是九天仙女游凡界，一个是地府鬼怪逛人间。一朵鲜花硬生生插在了牛粪上。非常男娶了非常女，等着瞧吧，还不定有什么故事呢——多离奇都不意外。小主人叫车思楠，小名楠楠，刚过完三岁生日。这小家伙长得眉清目秀，小鼻子小脸的，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谁见了谁爱。楠楠七分像叶露，剩下那三分——哼，半分也不像老车!不管怎么端详，怎么深度挖掘，谁也不敢肯定这就是老车的种。

　　老车驾驶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驶进大院时，正值七月流火肆虐的季节。毒辣辣的太阳刚好转到正头顶，院子里连一个风丝儿也没有，燠热得像个敞口大烤箱。老车跳下三轮，用右肩抵着外手的马槽，吱吱嘎嘎往外抽厢板儿上的插销，巴掌大的一片云彩飘过，豌豆粒儿般的雨点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密集的雨点砸到焦乎乎的地面上，溅起一股股灼热的白烟;砸到漆迹斑剥的三轮车上，砸到车厢里的箱柜坛罐、行李包裹上，砸到叶露用来遮阳的草帽上，发出噼噼噗噗或脆或闷的响声。老车顾不得许多，一边手忙脚乱地扯东西，一边火烧屁股似的招呼叶露:“他娘，快拿苫布把铺盖苫上，快!快呀!”

　　叶露盘腿坐在碗柜子和铺盖卷之间的空里，背靠行李，屁股底下垫着老车冬天干活穿的破白茬羊皮大袄，双眼微闭，表情木怔怔的似乎魂儿还没从颠簸中走出来;宝贝儿子楠楠偎在她的胸前，蜷缩进草帽投下的荫凉里，迷迷糊糊睡大觉。骤然被冰凉的雨水一浇，叶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信马由缰的魂儿迅速回归本位。她本能地搂紧睡梦中的楠楠，腰尽力弯下，宽大的草帽沿儿把楠楠遮了个严严实实。听见老车火上房似的吵闹，她扎挣着想站起来，无奈连续近四个小时的行程，被颠簸的精疲力竭，两条腿由于长时间盘曲着没有活动，麻麻的、木木的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

　　老车抓住雨布的一角拼命往外拉。刚刚还噼噼噗噗的雨声竟然戛然而止，他纳罕着抬起头，太阳火烧火燎地直射着，天蓝得像新刷了一层油漆，那片儿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的云彩，就像跟他开了个小玩笑，搞了场恶作剧，闹够了一转眼工夫又不知跑到哪儿调皮去了。老车被突如其来的阵雨浇了个透，湿漉漉的衬衣夸张地粘在身上，背越发显得驼了，活像一只刚刚出水的虾;脸上的褶皱里充盈着亮晶晶的雨水，褶皱相连，渠水交换，就像一片苍茫而久远的沼泽地。天空中飘散着星星点点的雨点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射成一圈圈艳丽无比的七彩光芒，就像剪碎的彩虹被随手扬上了天空。楠楠早已从叶露的怀中挣脱出来，仰着小脸，举着小手，跳着小脚奶声奶气地嚷嚷着:“出彩虹喽——出彩虹喽——”

　　老车扯起湿漉漉、油污污的衣袖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脸拉得更长了。他沮丧地四下望望，阵雨竟然以三轮为中心画了一个几米大的圆圈，圈里圈外宛若两个世界。就像有人跳入空中，站在漂泊的云朵上，瞅准时机一脚踢翻了水桶，而且那么精准，几米远的地方依旧是焦乎乎的唇干嘴裂。

　　“这是咋的了呢?”这股雨下得有点日怪，日怪得令老车心乱如麻。他绞尽脑汁地想，想得头破血流，想得脑汁飞溅，就是想不透这里面蕴藏的玄机。他从不排斥预兆呀，暗示呀一类的说法，尤其是与叶露结合以后，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愈发变得真实有形，而且让他笃信无疑。“这是咋的了呢?”他嘟囔着，心情沮丧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