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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与耿石之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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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5-07-04 09: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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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俗语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真乃祸不单行啊!主人公耿石刚刚老父亲去世了,又摊上了“反右”运动,在这场人为的大灾难中,好人与恶人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了,老实忠厚的人,主持正义的人,运动贩子,跳梁小丑,都来了,个个栩栩如生,入木三分。作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灾难,没有这种生活积累,是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具有历史性的作品的。由这部作品,会让读者思考更多的东西的,比如中国建国后走过的很多弯路的历史原因、恶果、留给后人的思索;国人窝里斗、红眼病的民族劣根性,等等,这多元的主题是深刻的,厚重的。 |
【生活本来是多彩的,如雨后的彩虹,赤橙黄绿蓝靛紫,可是如今成了单色,煞白煞白。】 【一】 在这期间吴承南并没有闲着,他正肩负着一项重大使命。“整风”运动在全市普遍展开,有的单位已经进入了“反右”阶段。市里早已成立了“整风运动”领导小组,各个基层单位也相应成立了办公室,吴承南理所当然地又成了“专职干事”。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市里召开了一次会议,领导小组组长田英在会上问支部书记朱立清: “你们电厂有几个右派啊?” 田英,男,四十多岁,新任的副市长,南下干部,细高个儿,很斯文,脸上毫无血色,由北到南领导过多次运动。朱立清见领导点名问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刚去不久,对情况还不摸底,好像没有。” “啊?没有?我看党内整风没有把你整好,三个‘主义’你都占了。要说别的单位没有我相信,说电厂没有我不相信。那是一个被帝国主义践踏过的地方(指葡萄牙医院旧址)你能说没有?” “我看大家都兢兢业业地工作。”朱立清答。 “毛主席说过,好人占绝大多数,右派只不过占百分之一、二、三,你们厂里一百多号人,不说有三个,一个总归有吧?” “不是右派总不能硬找啊。” “你们厂有个叫耿石的吧?这个人很有点名气哩,不断有耳闻传到我耳朵里。听说他个人英雄主义膨胀,目无组织纪律,乱搞男女关系,和党离心离德的,你们怎么就不去查查?” “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好的嘛。” “听你这话的口气你就是右派。毒蛇往往会装扮成美女,不引是出不来嘀。你们要学会‘引蛇出洞’,引出来就知道究竟是美女还是毒蛇。”…… 吴承南自鸣得意,他的那帮“铁哥们儿”还真说动了“高头”,可是在电厂的党外帮党整风迟迟地开展不起来。 一天王德怀来看大爷大娘,看见周卓英正在帮耿大爷做饭,开玩笑地对她说: “给耿大爷做儿媳妇啦?” 周卓英低着头笑了笑:“你找地方凉快去了,耿石你也不管了,我不替你照顾好他谁替你照顾?” “好啊,让你倒打一耙,这一来大爷大娘也省心了。” 周卓英用围裙揩了揩手,取下围裙对耿大爷说:“我的事做完了,先出去一下。” “怎么看见我来把你吓跑了?” “我替你去喊耿石不好吗?” 耿大娘从里屋走出来说:“怎么也不来玩玩呢?” “我这不是来了吗?大娘,还习惯吗?” “习惯习惯,整天不出门,饭自己弄着吃,和在家里一样。” “也出去转转,到处看看。” “小周带我出去过几回儿,买买菜,没嘛好转的。” “说的也是,这里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可比不上大天津。” “天津再大也不过几步地儿,我这脚能走几步路?” 耿大爷在做红烧肉烧开花蛋,刚刚炸好了鸡蛋正在炒色,王德怀走过去用鼻子闻了闻: “好香!” “前边坐,我没照顾,这里有烟子。” “一闻就知道是地道的北方味儿。” “只会做这两样,比不上你们厂的大师傅,那才叫能耐,做的菜我连见都没见过。” “南北的菜不一样,那天都没放辣子,要是放了辣子恐怕你们还吃不惯。” “厂里的领导太好了,那么热情。今天赶上了,就在这儿吃饭。” 正在这时周卓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瓶酒递给王德怀看,王德怀一看是“泸州老窖”: “这酒行吗?”周卓英问。 “好酒,你喊的耿石呢?”她反问。 “他又不喝酒,我说给你去买酒你让我走吗?” “你还挺精的嘛。” “听说你挺能喝酒,外号‘王八两’。” 王德怀的“轴承脑袋”一下子转过来,对耿大娘说: “大娘您听听,您儿媳妇骂我了。” “我骂你嘛啦?”她蹩上了天津腔。 “你骂我是‘王八’……” “哎呦,失错失错,你是能喝八两么。” “谁送我的这个外号?” “哈哈……谁让你姓王呢?” “你这个小油嘴儿啊,怪不得……” 王德怀的后半句没说出来,耿石回来了,听见大家说笑他也跟着打哈哈,走近王德怀把他的肩膀一拍: “我一看见自行车就知道你来了,你还舍得来呀?” “我这次来是向你告个别,顺便尝尝耿大爷做菜的手艺,”他也蹩着天津话的口音,“赶上嘛吃嘛、你说呢?恰恰赶上了,有好场合。”他拿起酒给耿石看,“这不,小周还特地给我买来了一瓶好酒。” 耿石扭头看了看周卓英,见她那精明的样子,心里也很高兴。 【二】 吃完饭耿大爷换了一壶新茶就去休息了,耿大娘坐在床上给耿大爷做棉裤,周卓英也上班去了,耿石就和王德怀坐在外间屋里聊天。那天王德怀对耿石讲了许多外面的情况,说“反右”运动在全国搞得很激烈,电厂好像还没有动静,他举了一些人的名字,在科学和文学界也不例外,尤其提到了刘绍棠。提起刘绍棠,耿石和他还有一面之缘,他和他同龄,是老乡,农民出身的孩子。耿石从小喜欢文学,特别关注刘绍棠。他读过他的小说,听过他的报告,可以说他知道他的根根底底,怎么也会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了呢? “这些情况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耿石说,“我想不通,特别是刘绍棠。” “这是咱俩在这说,在外面可说不得。”王德怀说:“我很担心你和吴承南的关系,因为他总自称代表党,碰都碰不得。” “所以这些日子我心烦意乱,工作丢不下,爸爸和娘来了也没有很好照顾,再加上周卓英一搅和……” “她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嗨!你不知道,缠人缠得厉害……” “我马上要走了,这回可能是常驻,对你我关照不过来了。对哪些意见该提不该提,哪些话该说不该说,你自己要很好地把握。”…… 耿大爷来小城整整一百天,进了年关,那天的天气特别晴朗,耿大爷打算出去溜溜。他对耿大娘说:“你把新做的棉裤棉袄拿出来,我再试试。”耿大娘给他拿出了棉衣,耿大爷抖落着棉袄对着阳光,“就要这么薄,现在穿着正合适。索性把里外穿的都给我拿出来,今天就换上。” 耿大娘说:“离过年没几天了,就这么等不得?” “等嘛过年,我也不是小孩子,非要等过年那天‘穿新衣戴新帽’?” 耿大娘说:“我看你就像个小孩子。”说着把新衣服都拿出来,有六件:青色的棉裤棉袄和罩衣罩裤,白色的睡裤小褂。一律便服式,青布裤子白裤腰,疙瘩袢的袄子。 耿大爷又说:“还有裤衩呢?今天这么热乎,索性洗个澡。”说着就到后面去烧热水。 耿大娘又拿出来一条阴丹士林白裤腰的裤衩,一宽一窄两条白布做的裤腰带,一双灰色的长筒新袜子和两根新袜带。又从另一口白坯箱子里翻出了一双新腿带子,一双两块瓦礼服呢面白漆边的新棉鞋,这是从家里带来的。 耿大爷从厨房过来,看见这一大堆新衣服,翻了这件翻那件,嘴里不住地哼着马派唱腔的京剧:“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耿大娘说: “看把你美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这么没正形(这里是随便、不严肃的意思)。” 热水烧好了,耿大娘拖出了木盆,就在炉子旁边帮耿大爷洗了澡。穿上了里外三新的衣服,耿大爷就出去了,耿大娘坐在屋里继续给耿石做新棉袄。 耿大爷今天走的是去城里的那条路,出了小南湖的巷子朝上走(沿长江上游为上),穿过一马路顺怀远路笔直朝前走就到了南门。他走进了一个“平民窟”,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什么的都有。也许是快过年了,采办年货的大包小提,显得格外热闹。阳光普照,风和日暖,耿大爷的心情也格外喜悦。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头发不长,还有点扎手。心想:“索性剃个头,过年就不出来了。” 他进了剃头铺子,剃了头出来继续转悠,东瞅瞅西看看,看见一家铺面门口放着煤球炉子,上面用一个土钵子在煮面条。他心想:“这泥巴做的玩意儿经烧吗?”就走上前去问人家:“这叫嘛玩意儿?” 店主抬头看了看耿大爷,一看就是外地人,问道: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外地来的。” “从哪?” “天津。” “嚯,够远的,来了多久了?” “大概百来天吧。” “怪不得,您连‘这玩意儿’都不认识。这叫炖鉢,经烧,要是不断水够一烧的,一断水就炸裂。” “哦——哪有卖的?” 店主指了指一个方向:“就在那边,一转角就是。” 耿大爷按照指的方向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窑货店,全部都是瓦货,其中堆了大大小小的几堆炖鉢,心想:“买一个回家也下面吃去。” 【三】 耿大爷选了一个炖鉢带回家去,对耿大娘说“这玩意儿”真哏(有趣),不怕火烧,可以当锅用,倒要试试。耿大娘正在做活,耿大爷就自己打开炉子。这时还早,不过九点多种,耿大爷就下了一碗面条,面下好了一个人坐在太师椅子上吃。那是把旧太师椅,没扶手,随便转身坐着很宽敞,他把炖鉢放在桌上,刚吃了两口,耿大娘就听见外屋“扑通”一声闷响,声音很大,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出来,看见耿大爷从太师椅上蜷身栽倒在地上…… “老头子,他爸爸!你这是怎么啦?醒醒啊!你可别吓唬我……” 耿大娘急得团团转,知道耿大爷发病了,可从来没有倒下过。以前在家里发病,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院里的人都会赶过来,其中有的人还要照顾大娘。可是现在呢?那么大的一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周围举目无亲,喊都喊不应。 她企图喊醒耿大爷,喊了几声没反应。又想给他翻动一下身子,因为耿大爷的身子是蜷着的,块头又大,扒了两下没扒动,只有去喊耿石。 她跑到了怀远路的营业股,对柜台上的人说了一声:“耿石他爸爸发病了”就跑了回去。 营业股的人从后门跑去通知耿石。耿石听说“爸爸发病了”,飞也般地从一马路的大门跑到小南湖。进了院子就听见耿大娘失声痛哭: “老头子,他爸爸,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丢下我一个人算嘛呀,我可怎么办啊……” 耿石两步并作一步跑上楼,看见娘正扑在爸爸的身上痛哭,声音已经变了。耿石扶起了娘,对娘说: “您先别哭,我马上去找医生。” 医院并不远,就在一马路的头上有一家“行署医院”,旁边还挨着一个棺材铺。耿石请了医生,说是要出诊,医生拿起了听诊器和血压计,背起药箱就跟着去了。来到小南湖的楼上,看见周卓英已经来了,陪着娘一起哭。医生说:“先抱到床上我好检查,”谁抱得动啊!医生很年轻,比耿石的年岁大不了多少,也是挺斯文的,就抱住了头,耿石抬起了腿,周卓英和娘在两旁抬着身子,四个人平稳地把耿大爷抬到了床上。医生检查了一番,什么仪器都没用,翻了翻眼皮,翻过身子看了看肛门,遗憾地摇摇头。 耿石问:“不要紧吧?” 医生说:“脉搏已经停止,呼吸也没了……” “不会的,你看我爸爸还在笑,脸上红润润的……” “心肌梗死,难救治了。” “你再详细检查检查?” 医生不无遗憾地:“不行了,瞳孔已经扩散,肛门也已经放大,救不过来了。” 耿石这时才知道哭,一头扑到爸爸的身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耿石跪在爸爸的身边,悲痛欲绝。艾妈妈一知道信就来了,随后李主席也来了,紧接着是余厂长、王树成、王素平。正好屋里有一合铺板,大家七手八脚把耿大爷移到外屋的床板上,身上遮盖了白布单。最后付厂长也来了。 耿大娘哭着对大伙儿说:“他爸爸太仁义,换好了里外三新的衣服,又洗了澡剃了头,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这一点我不好想啊!”说着又哭。 艾妈妈安慰道:“别太伤心了,看哭坏了身子,还要为孩子想想。” 李主席问道:“我不懂得北方的规矩,看看这后事怎么办?” 耿大娘说:“我懂得嘛呀,全靠你们啦,说走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艾妈妈说:“就按我们这个地方办吧,给耿石带重孝,等会儿王素平帮我扯六尺白布来,小周替我买点钱纸和一炷香,家里的事都交给我办,外面的就由你们几个男将去张罗吧。”…… 到了下午一切都办妥帖了。李主席给耿大爷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耿大爷是做棺材的,做了一辈子棺材,楠木棺材不知道做了多少,没想到自己临终却睡了一口“鼓”,看上去很厚实,实际上是空心的。那棺材铺带“杠房”,抬杠、挖坑、埋葬全包。要是在天津,杠房是另一套人马,专门操办人家的红白喜事,这个地方小,没有专门的班子,就一起都带了。另外还请了一个道士“开路”。 王素平扯来了白布,艾妈妈把它竖着一剪三段,两段对接起来做了一件孝袍,一段折叠起来做了孝帽,从孝袍上剪下来一块布蒙了孝鞋。另外还做了几个黑袖章。 周卓英买来了钱纸和香,搬来了火盆,放在耿大爷的头前烧纸,把刚买的炖鉢装了一钵炭灰烧香。王树成临走的时候把电灯牵在耿大爷的头前“照路”。 四点钟刚过,王小曼下了白班就跑来了,上了楼二话没说跪在地板上给耿大爷磕了四个响头。周卓英哭的更厉害了,王小曼起来对她说: “你就别跟着掺和了,这个时候你要照顾好大娘和耿石,你要一哭他们不更伤心了吗?看你的眼泡肿得像桃子,要是再哭下去我还得照顾你呀!” 周卓英果然止住了哭。 艾妈妈下午回去,到街上又买了许多钱纸,十二条新毛巾,定了三十个烧饼,回到自己家里准备了几根香肠和几片腊肉。 到了晚上王小曼守了半夜灵,因为她明天还要继续上白班,过了午夜就回去了,周卓英陪着大娘和耿石守了一夜的灵,这期间厂里来看望的人不断,耿石也记不清都是哪些人了。 【四】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院子里停了一口棺材。一大早厂里的人陆续地来了,道士也来了,他穿了一身蓝色的中山服,戴了一顶蓝色的工人帽,不像是出家之人倒像个干部。随后抬杠的也来了,一共是八个人,他们带来了杠子和绳子,四个人走到了楼上。耿大娘和耿石一见抬尸的来了,哭的死去活来,全屋人无不啜泣。王树成架住了耿石,周卓英收住了眼泪也跟着搀扶,艾妈妈和王素平把耿大娘扶进里屋。艾妈妈对王素平说: “你留下来照顾大娘,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睡一觉。人死了不能复生,哭坏了身子反而去了多的。” 王素平收住了眼泪,她哭这一家人太可怜。她在想,耿大爷来了一百天就丢下大娘和耿石走了,耿石满指望把父母接来过上团圆的日子,哪知道这么快就辞去了至亲的人。她感到一阵心酸,耿石年轻轻的,为了祖国的建设不惜千里离乡背井,给电厂乃至全市做了多少事情!他还没有成熟,还需要人扶持,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今后怎样来安抚他呢?点头答应了艾妈妈。 抬尸的人很仔细,耿大娘说要把他身上的“带子”全解下来,大家也不解其意。他们解下了耿大爷身上所有的带子,用白布单包裹着平稳地抬下楼,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材里,钉好了棺材盖。 耿石哪里走得动?由王树成和周卓英搀扶着,在耿大爷的灵前磕了最后的四个响头。这时周卓英的两腿在打哆嗦,艾妈妈对她说: “你也留下吧,一夜没睡觉,帮着王书记把他娘照顾好,明天我带你们去上坟。” 周卓英答应了一声,颤颤微微地扶着板壁走上楼去。 出殡虽然没有仪式,但很庄重。这时道士在前边“开路”,他敲起了小锣,叮叮铛铛地很有节奏,口里吱吱呀呀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李主席紧随其后,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钱纸。孝子耿石跟在李主席的后面,这时他身穿孝服由王树成搀着。然后起灵了,把棺材栓好了绳杠,只听领头人高喊了一声:“起——”,那棺材不知道有多重,八条大汉子半天抬不起来,随着齐声“嘿!”的一声挺起腰来,棺材这才起来,八个人穿着交叉步,晃晃悠悠像是要摔倒的样子,紧接着“哼哼咳!哼哼咳!”把棺材抬出了院子。后面跟着艾妈妈,她胳膊肘上夸了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烧饼、香肠和腊肉,上面盖了十二条新毛巾。再后面是余厂长等几个送葬的人。 李主席一路走一路撒钱纸。走出小南湖的巷子,队伍的阵容就变了,道士的锣不敲了,向左转退了出去。棺材向右转,疾步如飞,好像肩上什么都没抬,送葬的人也到此止步。 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出了一马路口,棺材停下了,几个抬杠的人坐在棺材的旁边“累”的不成样子,他们有的扯起衣角“擦汗”,有的抓下帽子“扇风”。艾妈妈走了过去对他们说: “喂!我对你们说,你们可别想敲这家人竹竿。这家是由北方刚来的,不服这方的水土,没出一百天就走了老人,造孽啊!你们想敲竹竿也敲不出名堂。”说着她拿起了毛巾,“来,每人先拿条毛巾擦擦汗,鞋子就免了。”然后每人发了两个烧饼过早,还有腊肉香肠,“我索性把篮子放在这里你们随便吃吧,那四条毛巾给坟上人留着。” 几个人围了过来,汗也没有了,人也不累了,把毛巾搭在肩上吃起烧饼来,吃完了烧饼,四平八稳,一肩把棺材抬到墓地。 来到墓地上又有四个人,墓坑刚刚挖好,在山坡上对着运河,足有两米深,四周的黄土四楞四正。抬杠的人把棺材放在土堆上,两个人各拽着两根绳子的一头,平稳地把棺材放进墓坑里,上面还有一米多的余地。李主席对耿石说: “给爸爸的棺材上撒把土吧。” 耿石跪在爸爸头前的土堆上,李主席和王树成分别扶住了他的肩头,耿石抓起了一把土,他把双手举得很高,轻轻地撒了下去,黄土撒在了坑边上。李主席又说:“使点劲儿。”耿石又抓起了一把土,使劲儿地丢在棺材盖上,他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在爸爸的棺材头前撒下了一片南方的黄土。随着最后一把黄土,耿石方才醒过来,“哪片黄土不埋人啊!”正应了爸爸的那句话,于是放声恸哭: “爸爸呀,爸爸!您不该走的【得】这么早,丢下娘和我怎么办啊!您抚育了儿子一场,儿子还没有来得及对您尽到孝心……”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要不是李主席和王树成扶住他的肩膀,他肯定会一头栽下坑去…… 【五】 耿大爷去世不久春节就到了,这是耿石在小城过的第三个春节,不用说,这个春节过的【得】非常惨淡。 耿石一清早穿上了娘做的新棉袄,他变得精神恍惚,神情呆痴。周卓英一如既往,成了家里的一个重要成员。耿大娘很坚强,给耿大爷上了坟就不再哭了,反而安慰耿石: “儿子,别太伤心了,你爸爸早就知道有今天,要是不知道,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来。你爸爸虽然不是亲生的,比你的亲爸爸还要亲。他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国家,他说把你交给党他放心。现在看你成了党的儿子,他是闭上眼睛走的。” 可是老娘怎么知道儿子那纷繁复杂的心绪? 春节的前几天,耿大娘白天有艾妈妈陪着,夜晚有周卓英作伴。她让娘睡在里头,她睡在外头。耿石用停爸爸的那合铺板在厨房后头开了一个小铺。王小曼和王素平也经常来,陪大娘坐一会就走了,大家的话虽然不太多,但看上去很平静。 除夕那天厂里仍然会餐,虽然比不上去年丰盛,但是足够三口人团年的。发起一盆炭火,架上一个火锅,和北方相比别是一番风味儿,对耿石来说又是一种感觉。只是方桌的四方差了一方,耿大娘仍然在空的那方摆上了碗筷,碗里盛上半小碗饭,不断地往碗里夹菜,每夹一筷子说一声:“老头子,吃饭了。”“他爸爸,回家团年来吧。”…… 到了晚上三口人围着火盆包饺子,故意包得小小的,以遵循“守岁”的风俗习惯。耿大娘的饺子包得又快又好看,个个都有“圆肚儿”,一百个饺子里找不出两个差样儿的。周卓英看见大娘包饺子很容易,也想跟着学,可她包的饺子像馅饼,不是歪的就是瘪的,要么就是把饺子馅挤在了面皮的外头。每包出一个怪里怪气的样子她就呵呵笑,耿大娘也跟着笑。 到了午夜两点多钟饺子包完了,耿大娘尝了几个,给耿大爷供上了半碗就去睡了。周卓英和耿石吃了饺子收拾完毕就坐在耿大爷做的两个小板凳上烤火,二人不由都想起了去年春节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时间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年的变化该有多大呀!看木偶戏的那天晚上耿石虽然向她表了态,但现在更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艾妈妈就过来给耿大娘拜年,看见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很像个过年的样子,心里也很高兴,就对周卓英和耿石说: “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俩啦,小小年纪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挺过来不容易。” 耿大娘连忙去下饺子,艾妈妈吃了几个,连连称赞: “好吃,好吃,一口一个,包得这么小巧。” 吃完了饺子耿石对周卓英说: “你离开家整整一年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住几天吧,给爸爸妈妈拜个年,也看看姐姐,顺便把这里的事情说一声,放假这几天你就别来了。” 周卓英低头不语。 艾妈妈说:“耿石说得对,我看你早该回去了,我和我的女儿商量好了,过了年你们就去上班。我知道你们两个很忙,我就把厂里的那点活拿到小南湖来做,这里的地方比我那里还宽敞,用水也方便,晾个被子衣服什么的也好晾。星期天你们过来,平时就由我照顾大娘。” 从此艾妈妈就没离开过耿大娘,耿大娘也有了一个好姊妹…… 【六】 过了年总有两天“收心”,除了值班的以外职工们都比较涣散,可是到了第三天仍没看见冯懋伦来上班。冯懋伦是一个对遵守纪律十分严格的人,工作也兢兢业业,怎么没来上班呢?莫非是……正当耿石纳闷,吴承南走了来,对耿石说: “经组织研究决定,冯懋伦调到‘整风运动办公室’工作去了,今后就不到车间来上班了。那几天你不在,没跟你打招呼,你有什么意见吗?”对耿石父亲的事只字没提。 耿石说:“我会有什么意见呢?工作需要,他本来就是临时抽调出来的。” 吴承南满脸堆着笑,显出十分善意的样子:“好,那我也把他临时抽调出去。”他边说边晃动肩膀,显得十分得意,“党外帮党整风再不能拖了,市里有很多单位已经搞完了,我们也要马上开始。听说你对党有很多意见,是吧?可以提嘛,大胆地提,放心的提,就是要发动群众大鸣大放,现在是你的好机会。”说完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就出去了。 他走出办公室,耿石抖动了两下手:“这是从哪里说起呢?‘组织’决定——‘我’把他抽调出去——你对‘党’有很多意见——现在是你的‘好机会’……来者不善哪!”耿石想。 耿石想的不错,其实党外帮党整风早就开始了。就在耿石请丧假的那几天,厂内的大会小会开了不少,在这之前就有了不少的酝酿,碍着朱立清书记的立场,和几位委员的暧昧,使运动没能及时开展起来。经过吴承南的上蹿下跳,终于说通了“高头”,让他先领着大家把运动开展起来。于是他得了指示,充分发挥了“整风运动领导小组”组长田英的讲话精神,在这“被帝国主义践踏过的地方”,从一百多号职工中,“引蛇出洞”、“刨地三尺”,一定要挖出他个百分之一、二、三……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陆陆续续地见到了群众的大字报,主要内容是给领导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提意见。其中的主观主义是针对虞忠守的,倒有几个实例;官僚主义是针对朱立清的,说他自从调来不管事;宗派主义是针对付宝昌、余明生和李庆云的,主要是他们“搞小圈子”,包庇和卫护耿石。耿石感到很好笑,这“宗派”是在一级组织中少数人搞的小圈子,怎么全部委员反而长了“小圈子”,绝大多数领导的团结一致却被当作“宗派”了呢?是统一了口径?还是常识问题?奇怪,那个一贯搞小圈子的人怎么反而没人提意见呢?哦,明白了,他只不过是一个“专职干事”,连兼团支部书记的职务也被扒掉了,还算不上一个领导;要么就是他始终自诩“党的代表”,这个“运动”就该是他领导的。管他哩,就由他们去吧。 一天耿石的办公室里走进来一个人,留着高平头,很精干的样子。耕石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年来请耿石讲技术课,自称是市总工会干部的宋友文。这时他一反过去愁眉苦脸、低声下气的样子,显得趾高气昂、踌躇满志。耿石连忙站起来和他握手: “哦,宋友文同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又有事来求你啦。”转对周卓英,“小周同志,还认识我吗?” “怎么不认识?烧成灰我都认识。”连忙泡茶,递给他一把椅子。宋友文又对耿石一语双关地说: “你的手下可都是能兵强将,一个赛似一个。” “你刚才说又有事要求我,什么事呀?” 宋友文挨着耿石坐了下来,揭开茶杯的盖子吹了两口又盖上: “这回不走了,调来啦。” “调来了,那好啊。自从科协成立以来怎么没看到你的人了呢?都调哪去了。” “唉!”他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楚,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这不是?听说电厂帮党整风太迟缓,‘高头’很不满意,派我下来协助一下工作。” “哦——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你我是了解嘀,”他的手仍然扶着茶杯盖子,和耿石说话眼睛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耿石听出了他的干部腔,继续对耿石说,“你观察问题敏感,对问题分析透彻,在这大鸣大放的时刻应该好好表现。我们党的工作不是十全十美嘀,帮党整风是对党负责嘛。”耿石感觉到,他说话的口气怎么和吴承南是一个腔调?难道“政工干部”都是这副德性? “哦,我会考虑。” “还考虑什么?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党实行的是‘三不’政策,不打棍子、不揪辫子、不戴帽子。” 耿石越听越别扭,但仍心平气和: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你忙吧,以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说着他站起来走了,耿石当然把他送到门外。 这时周卓英正在埋头整理几天来的运行台帐,见耿石进来她朝门外撇了一下嘴,对耿石说: “我看这次给党提意见你是想躲也躲不开了,人家初来乍到就拜访你,你怎么不向他点头哈腰呢?” 【七】 不久田英又召开了一次会议,特别指出电厂是最大的“铁板一块”,要是继续下去市里将派工作组。所以没派,一来目前抽不出人手,二来要给基层干部一个锻炼和考验的机会。这次运动不仅要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还要选拔提升干部…… 吴承南何许人也!回来以后首先抓了群众学习,规定按原行政小组每天学习两小时形成制度,学习政策文件和深挖细找提意见。其次是组织“社”,以“社”的名义写大字报,一定要把大鸣大放大字报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大字报明显增多了,内容也充实了,一边倒的现象也被打破了。吴承南开始接受批评,其中有一张大字报,说他有很多事情是瞒着党支部干的,重要决定也是甩开其他委员,瞧不起厂长和工会主席,个人说了算,大有凌空党组织之势和具有个人野心。耿石知道这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但是用“社名”贴的。吴承南却很泰然,看时未免带着一丝冷笑。可是另有一些大字报他的脸上挂不住了,说他作风上有问题,在外面经常和女人鬼混,甚至几次住进旅社,在厂里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第二天这些大字报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揭露“宗派”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内容无一不和耿石有关,有的甚至直接针对赵慧琳,说他对耿石包庇怂恿,使其道德败坏和培养了个人英雄主义野心……看来这两方面的意见形成了对峙,“大辩论”是难免的了。 宋友文对耿石很亲切,经常找他闲聊,处处关心,大有王德怀对他的关怀之势。有一天耿石回家,刚刚吃了晚饭正在洗碗宋友文就来了。耿石连忙擦干了手,宋友文并没有坐,东瞅瞅西看看,关切地说: “我今天是来看看大娘的,大娘,您老人家还好吧?” 耿大娘给他沏了茶请他坐下: “还好,让领导关心。”说完就到厨房收拾去了。宋友文坐下来对耿石说: “听说耿大爷来了一百天就去世了,真不幸,节哀顺变吧。我不是什么领导,作为老朋友早该过来看看。” “谢谢你了。” “我对你很了解,可是你变了。丧父之痛对你的打击不小,变得很沉闷。记得我第一次找你讲技术课的时候多精神!说话都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可是现在总是低着头在思考。都思考些什么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要说,不说出来肯定憋闷。说出来吧,没什么,我想你的意见肯定会对党的整风有很大价值。” “说句老实话,我是党一手一脚栽培起来的,对党真的提不出丝毫意见,只是对吴承南,一言一行似乎不像一个共产党员。不过群众把意见都提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一样,他们是他们的,你是你的,要一针见血才有力量。” 耿石马上想到那次和赵厂长的谈话,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了,可是又起了什么作用呢?一种思潮形成一股势力是很难阻挡的。与此同时,他始终没有忘记王德怀对他的履次告诫,每次谈话他都提到了吴承南。起初,他还站在客观的角度,认为王德怀对吴承南有成见,久而久之通过他的亲身体验,看清了吴承南确实是个“坏事的蛆”。可是他在市里层层面面都有他的亲信,他怎么敢碰他呢?于是说: “你今天是来看我娘的,有些话咱们以后单独谈好吗?” “好的好的,不能拖得太久。” “明天上午就在我的寝室等你。” “好的,随便聊聊,明天八点半我到你寝室去找你,”说着他站起来,“就这么说,那我就告辞了。” 【八】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耿石对周卓英说:“宋友文一定要找我谈话,八点半在我的寝室,有要紧的事到那儿去找我。”周卓英二话没说就去收拾屋子,顺便提了一瓶开水,发了两个茶窝子。八点半耿石准时到了寝室,不一会儿宋友文来了,他后面跟着冯懋伦,绷着脸,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对耿石像是不认识似的,耿石也没有理他。谈话还没有开始,冯懋伦打开了笔记本,掏出钢笔准备记录。耿石问宋友文: “这是做什么?不是说随便聊聊吗?” “别误会,个别谈话我们都做了记录,怕把重要意见漏掉了,回去也好整理。” “这就是说,一定要把我的‘意见’记入档案了?” “哪里哪里,你太多疑了,我们说好的,随便聊聊。” “那又何必做记录呢?” 冯懋伦插嘴道:“只不过是一个程序。” “那好吧,既然你们这么重视我的意见,我索性写一张大字报,也免得你们做记录。” 宋友文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们就盼望着你的金玉良言。” 从寝室下楼经过行政股,耿石领了两张标语纸和一支新毛笔,回到办公室就要写。周卓英问他: “这么快就回来啦,都谈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谈,写大字报。” “你真的要写大字报啊?” “不写行吗?几双眼睛盯着我,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我何必让他们劳神,弄不好还走了我的意思。” “我也觉得你不写不行,在那些大字报上你成了焦点,要是不说话就等于你都承认了。” “我倒没什么,总要替赵市长、李主席和几位厂长说句公道话。” “我也是这个意思,把我和王小曼也扯进去了,还说你破坏什么‘军婚’,真无聊!” “现在就觉得心里憋一口气,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要不是考虑到娘,这口气早出了,与其被憋死,不如被他们打死。” “这个你放心,万一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娘有我了。”…… 耿石奋笔疾书,连草稿也没打,内容是想说明究竟是谁培养了“个人英雄主义野心”?他例举了进厂以来的所见所闻,以及吴承南每次对他和在公众场合所说的话,指出了吴承南是如何把小城电厂当作自己的地盘,排斥其他领导,树立个人威信,致力于培养一种消极氛围,使它成为一张温床,助长他个人主义野心无限发展,从侧面证实了王树成的大字报。他在大字报中做了两点分析,一是由于吴承南主持了党支部和团支部的具体工作,使厂内的“政治空气不浓厚”;二是对吴承南这样的干部“缺乏监督”,并引用了斯大林的话作为理论根据…… 大字报写完耿石犹豫起来,这张大字报能贴吗?王德怀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 “吴承南你可千万碰不得,我马上要走了,这回可能是常驻,对你我关照不过来了。对哪些意见该提不该提,哪些话该说不该说,你自己要很好地把握。” 耿石反复地检查着,觉得这些意见只是给吴承南提的,即便涉及到了这个厂,也是多年来党教导他这样看问题的,可是…… 在他反复思考的时候,周卓英看了他的大字报欢欣鼓舞: “写得好,写得好!我看这样的大字报只有你写得出来。” “不行,王德怀一再嘱咐‘吴承南碰不得’。”说着他就要撕毁大字报,被周卓英一把抢过来: “这样的大字报哪找去?你不贴我去替你贴。”…… 【九】 耿石的大字报一经贴出万马齐喑。整整过了一个月,院子里用芦席搭起了围墙,凡是能贴大字报的地方都占满了,第二轮“铺天盖地”淹没了耿石的大字报,从标题到内容,无一不对耿石的“论点”进行批判…… 有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正当准备面对面地交锋,信心满满、信誓旦旦、摩拳擦掌、春风得意的吴承南被调走了。人们没有想到,谁也不会想到,耿石想不到,吴承南本人更是蒙在鼓里。正当他运筹帷幄、志得意满,万事皆备只欠“整风”的时候,他却离开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说是市里原来的华光硫酸厂扩建为磷肥厂,他被调去当党支部副书记兼厂长,这样一场“整风”还是“整耿石”的“运动”就和原来人们预想的有了变化。 小礼堂的舞台上挂了一条横幅,不断地变换字样:“辩论会”、“批判会”、“批斗会”。过后耿石经常想,那不是舌战群儒的“群英会”,而是《三国》里火烧战船的故事。曹操不能说无能,怎经得起诸葛亮、周瑜和庞统的算计,再加上一两个“愿打愿挨”的黄盖,这样耿石这条“毒蛇”就真的出洞了。 舞台的下面摆着一张黄色的长条桌,桌子的后面放了三把椅子,没用麦克风,椅子上坐了三个人:冯懋伦正襟危坐,宋友文和一个“高头”派下来压阵的分坐两旁,后排椅子的后面站着公安局经济保卫科的王科长,场面不可谓不严肃。只是那“黄盖”却是陈不楚和田月秀小两口,吴成南调走了,这一双对“组织”无限忠诚的新婚夫妇,必然地会把无比的愤怒都发泄在耿石的头上。 那是最后的一次“斗争会”,下面多了一条横幅——“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猖狂进攻!” “你说我们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企业都是培养个人主义野心的温床,那就是说我们工人阶级都是个人主义野心家了?工人阶级是野心家,那谁又不是野心家?”陈不楚说上句,田月秀接下句: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野心家,不但想吞掉电厂,还想吞掉全市,连县里你的毒舌都伸到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简直是天方夜谭!“无限上纲”也没有这样上的吧?但就是你说东他说西,风马牛不相及。 耿石欲哭无泪,辩解说:“把‘毒舌’伸到县里去,那是领导派我去工作,也是我的事业……”他的话刚出口,田月秀就接过去了: “你的事业就是要消灭共产党!欢迎国民党重新上台!”陈不楚当仁不让: “别看你巧舌如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说我们厂的政治空气不浓厚,怎么能够挖出你这个大右派?” “你的野心不小啊!”田月秀接着说,“对共产党的干部都要进行监督。你知道吴承南是什么人吗?他是共产党的专职干事,就是代表党的,反对他就是反对共产党!” 天哪!越说越离谱了。会场上忽然响起了两声口号: “打倒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耿石!” “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口号的回声有气无力,当时群众弄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坚决跟党走已经成了群众骨子里的重要因素,党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人喊口号也跟着喊呗,要么怎么叫群众呢?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这时冯懋伦发话了: “耿石,你看看愤怒的群众,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可要负责!”紧接着跳出来了陈不楚: “真的反了你了,看老子不揍死你!”说着他就从椅子上跳出来,举着拳头往前冲。这时王小曼坐在前两排,也举起了小拳头横冲出来,她目视前方,怒气冲冲看着耿石,走到耿石的近前收拳要打,胳膊肘正捣在了陈不楚的两肋之间,只听陈不楚“哎呦!”一声她应声倒地,头部撞在桌子角上,顿时头破血流。她用手捂着头瞪着陈不楚大声吼: “你没长眼睛啊!” “明明是你捣了我,还说我撞了你?” “你的伤呢?拿来我看看!”…… 会场一片混乱,有人把王小曼扶到医务室,随后不少人走了出来…… 【十】 冯懋伦知道耿石的强硬态度和周卓英与王小曼有关。耿石的母亲一直受到周卓英的照顾,这几天跑的更勤了,肯定她给他吃了定心丸。王小曼虽然疏远些,但是她今天的表现令人怀疑,当时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现在周卓英和王小曼算是耿石的左膀右臂,如果把他们彻底分开就好办了。孤立、分化,挽救失足青年,一举两得! 周卓英和王小曼住在一个宿舍,日夜受骚扰,首先把她俩和耿石隔离开来。宋友文和田月秀轮番找她俩谈话,不准她俩再去小南湖,不准她俩再和耿石说话,不准她俩“商量对策”,并且让她俩深入揭发耿石平时的反动言论,以争取“立功”。 王小曼对田月秀说:“我只在受教育,我懂得什么?你们说他对就对不对也对,你们说他错就错不错也错,他是好人坏人由你们说了算。你们要是判了他的刑,我也跟着坐牢去就是了,反正我无牵无挂,要我说别的没有了。”她从此真的成了“哑巴”。 周卓英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个别谈话不说,开小会“帮助”也不说。 没过几天寝室里的墙壁出现了大字报:“警告周卓英和王小曼”:你们必须站稳立场,和耿石彻底划清界限,回到人民的立场上来,深入揭发他的反动言行,否则后果自负! 第二天这些内容变成了一张张小纸条,蚊帐上,枕头上,床单上,被子上,洗脸盆架上,毛巾上,吃饭的碗上,筷子上满处都是。他俩动也不敢动,撕也不敢撕,周卓英干脆不睡觉不吃饭。王小曼则拿着筷子碗,带着小纸条,像个没事人儿似的,挺胸昂头,敲敲打打地到食堂去打饭。 寝室里还有一个新来的学员叫周萍,这几天把她吓坏了,等王小曼回来对她说: “小曼,你真的不害怕吗?可把我吓坏了,你没看见后面还站着警察?” 王小曼推开周萍说: “去去去!没看见我是个哑巴吗?” 一天耿石走进办公室,看见椅子底下有一个本子,捡起来一看是一本油印材料:“耿石反党言论”。八开纸单面油印折叠装订,大概有十几页,耿石一看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上面的内容除了他在大字报和在辩论会上的发言以外,还有张冠李戴地把别人的批判内容也罗列进去。这还不算,更有甚者是把这些内容截断或是颠倒,中间用省略号连接起来,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弄不清一些话究竟是谁说的,这就把一本材料通篇变成了现行反革命的铁证!其文字编排之精炼,省略号运用之巧妙,比耿石的“才华”有过之而无不及。耿石草草地翻了一遍,就偷偷地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这几天耿石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在寝室里继续写检查写交待。深了不行,说是自己给自己扣大帽子;浅了不行,说是避重就轻;耿石索性不写了,当然也不行,说是态度顽抗。 这一天宋友文拿了一份手写的材料,公文纸,钢笔字,足足有二十几页。那个字体漂亮的简直无与伦比,不仅遒劲有力,而且潇洒飘逸,耿石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冯懋伦的笔迹。耿石后悔了,不该对吴承南抱那个态度,不管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介“莽夫”,心里装不住话,尽管他的一言一行有损党的形象,但是喜形于色。而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冯懋伦抵得上十个吴承南! 宋友文对耿石说:“这都是你在帮党整风中的言论,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入,如果没有出入在每一页签上你的名字。” 耿石看了一眼就把材料推给了宋友文,内容是油印材料的翻版,只是上面那些连接的省略号没有了,更像是一篇杰作,说: “这个字我不能签,这不是我的言论,而是冯懋伦编造出来的,让他自己去签吧。” “耿石呀耿石,我对你说,你就是态度太顽抗,在上面签个字你的问题就完了,何必自讨苦吃?” “我知道‘组织’上的良苦用心,可是一签字我就真的成了罪人,不签字无论你们怎么处理我,我都心安理得。” “你知道我的文化浅,你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其实很简单,我绝不会出卖良心,不签字等于你们处置了我耿石,签了字就等于我扼杀了一名技术干部。” “你说的似乎很深奥。” “明摆着的,我承认帮党整风没有听毛主席的话,没有和风细雨,对吴承南采取了一些人身攻击的语言,但这毕竟是错误,严重的错误,因为错误而坐牢而枪毙我心安理得。一旦签了字,就等于说我是人民的敌人,毁的不是我耿石,而是党亲手栽培起来的一名技术干部,哪怕你们不给我任何处分,我也会一辈子背上良心的包袱。” “又回到老调上来了,老把‘我们’和党分开。” “你们自己去好好想想吧。” “也就是说,这个字你是不签了?” “除非我死了以后,你们捉着我的手按手印。” 【十一】 耿石的态度不是用脚踢监狱的门槛,而是用脑袋往鬼门关上撞。 一天晚上,出人意料地王素平到家里来做客。耿大娘正盘腿坐在床上纳鞋底,她准备再给儿子做最后的一双新布鞋,看见王素平进来头也没抬,只把大针在头发上蹭了蹭。 王素平坐在床沿上,接过大娘手中的鞋底看了看,赞许地: “哎呀,大娘的鞋底纳的真好,又密又齐又平整,耿石好福气。” “福气个嘛呀,从小喜欢穿布鞋,年年给他寄,现在不用寄了,又穿不成了。” “大娘,您怎么这么说呢?” “别看我没文化,心里跟明镜似的,嘛都看的清楚,耿石这几天跟掉了魂儿的,我给他做的最后一双鞋,跟他一起上路穿。” “哎呀大娘,您误会了,我跟耿石认过姐弟的。” “我听说了,要真是耿石的姐姐就好说话了。我对你不了解,没有抚过养过,对耿石我可是一天一天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受的是什么苦?长大了又受党的什么教育!在学校时他的心里只有党,连爹娘都不顾了,要不然我和他爸爸怎么会到了这个鬼地方?接我们来的还是王德怀,那院里的人对他那么好,都没有回去看一眼。” “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 “你们不知道,别的不说,只说他死的爸爸是后老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耿石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得了心脏病,照理说耿石应该在家里尽孝道,可是他连爹娘都不要,一心想着要出来建设国家。这个国家缺他什么欠他什么?他又没有参加国民党,又没有什么人勾走了他的魂,怎么没出三年说变就变啦?要是他真的反党,别说你们给他搞个什么,我先用这把剪子把他捅死!我看他敢不敢先弄死我!” 说着耿大娘握住了身边的一把大剪刀,耿石和王素平的眼泪都从眼帘里溢出来,耿大娘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在发抖。 王素平说:“大娘,您的话给我上了一课,使我深深受到教育,我可以借一步和耿石单独谈谈吗?” “他现在的人是你们的,你们谈吧。” 耿石和王素平来到外间屋,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还含着泪花,坐在了桌子对角的两旁,王素平就拉起了耿石的手: “我知道你和你娘都会以为我是谁派来做说客的,其实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不能亲眼看着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你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有人毁了你的前程,一条是你亲手扼杀了党的一位好同志,你宁愿意做前者而不愿意做后者。你的忠心我完全可以理解,要让我也会这么做,可是你和我不同。我是本地人,父母健在,又有兄弟姐妹,走了我一个大家只不过哭一场,可是你呢?父亲刚去世不久,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又是一双小脚,从天津来一路上都让人搀扶,万一你要是离开了谁来搀扶你娘?或许你还以为有周卓英,没有了你这个儿子媳妇靠得住吗?万一你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上的包袱和扼杀一个优秀干部相比,孰轻孰重,你想过吗?” 耿石一头扑在桌子上:“大姐,你别说了,我的心早就死了。” 王素平站起身来,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了耿石的头发上,她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继续说道: “现在谁也不敢保证你究竟会怎么样,但是几个领导仍然关心你,爱护你,不能由一两个人说了算。你的问题惊动了市委,在市里的领导层也有两种意见,只要你不太为难了爱护你和保护你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失去你娘,你娘也不会失去你的。” 耿石坐直身子,对王素平说:“大姐,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领导对我的关心取决于我的态度?我知道今天是谁派你来的了,请几位厂长和李主席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他们对我还抱有的一线期望。” “耿石,站起来,要挺起腰杆,让我还能看见我们刚认识时的那个耿石,也希望你不让姐姐为你背上良心的包袱。”说完她啜泣起来。 耿石激动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为了我娘,这个‘良心包袱’我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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