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两三年才回来一趟,父亲回来时总大包小包的拎很多东西。每次父亲回来,家里就挤满村里的老少爷们,父亲一边忙着散烟,发小糖,一边应答着叔叔伯伯婶婶大娘的问话,我总躲在角落用陌生的眼光窥视着他,哥哥姐开心地围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奶奶和母亲总是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

    我生活的那个村庄,早些时候没有外姓人家,整个村子是个大家族,到我爷爷那辈时才分的家。那时我奶奶的娘家很富裕,帮奶奶家请了私塾,同村的很多孩子也跟着一块学习,我父亲学习很努力,考上安徽农林学院,我的叔叔考上芜湖师范,那个时候能上学时人不多,考上大学的人少之又少,父亲和叔叔就成了全村人骄傲,只要父亲在家,村里的大小事情便会请父亲参考一下。

    我的父亲中等个,瘦瘦的,说话细声细气,眼睛大而有神。听我的叔叔说父亲喜欢拉二胡,毛笔字写得非常好。父亲的毛笔字钢笔字我都见过,清秀利落,我是望尘莫及的;只是二胡家里没有,也没听父亲说过。听奶奶说,我爷爷喜赌,在父亲小的时候,家道已慢慢败落了,想必二胡对我家来说,是个奢饰品,父亲又怎么舍得买呢?

    虽然父亲在家乡的威望很高,可小时的我不喜欢父亲,在我稚嫩的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少之又少。隔壁家的小堂姐,只要她父亲收工回来,总被她的父亲抱在怀里,不时地逗得咯咯笑。我也想被父亲抱着,抛起来再接住,我也会咯咯地笑个不停。然而,我很少见到父亲,父亲回来也只能住十天半个月的,我们还没有混熟悉他又走了,我心里也不想他回来。倒是哥哥姐姐常常讨论父亲的工作,算着父亲回来的日子。

    小时候不喜欢父亲还有一个原因。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喂了一只大花猫,这只猫非常聪明,经常会拖着一条比它还长些的鱼回来,姐姐告诉我,是花猫自己从湾沟里钓的鱼,我很好奇,大花猫又没有手,怎么钓鱼?

    我住的那个村子周围有一条长长的水沟,听奶奶说当年为了挡土匪,老一辈们就围着村子挖了一条深沟,二十几米宽,大家都习惯叫它弯沟。弯沟很深,母亲不让我们在沟边玩,可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又整天忙着挣工分,哪里顾得上我们?于是,弯沟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最喜欢在弯沟里扳虾。弯沟里的水清撤见底,里面长满了菱角,麻虾小鱼就在其中游来游去,伸手可捉。哥哥用旧蚊帐给我做个扳虾的网,网里也不用放什么东西,就能扳到很多清亮亮的大麻虾。平时都跟着哥哥姐姐一块去的,那天我又见大花猫拖着一条大鱼回来,忍不住好奇心,趁着大家午休,就偷偷地抱着大花猫去了湾沟,看看大花猫到底是如何钓鱼的。那些天父亲正好在家,结果被父亲发现我在沟边,挨了几巴掌,其实也不疼,但那时我在家里最小,平日里,被奶奶母亲哥哥姐姐娇惯着,就是村里的婶子大娘也非常疼爱我,哪里挨过打?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我终究没见到大花猫是如何钓鱼的。于是,越发的不喜欢父亲,希望他不要回来。还好,父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要不他该多难过。

    随着我的长大,对父亲的看法也慢慢地改变了,知道父亲虽然有工作,但生活担子却很重。

父亲兄妹五人,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我的姑姑和中间的两个叔叔都在上世纪六零年的时饿死了, 只剩父亲和最小的叔叔。听叔叔说他能考上大学多亏了父亲。叔叔说他上高中时,都是边打工边上学,那时,家里已没有能力支持他的学业。有段时间实在撑不下去了,就给我父亲写信。父亲那时的工资也不高,孩子都小,上学吃饭哪样不花钱?父亲也没有多余的钱,想来想去,把身上穿的老羊皮袄卖了,叔叔的学业才得已继续下去。叔叔每提起这些,都心酸不已。后来叔叔也工作了,和我父亲在一个城市,叔叔和婶婶都有工作,且只有两个孩子,经济条件比我们好些,于是时常帮助我们。

    我对父亲依恋,是在父亲退休回老家以后。因母亲不喜欢城里的生活环境,父亲退休后就回了老家。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在父亲退休回来没几年就走了。

    我突然发现父亲是那样孤独。父亲离开老家几十年了,家乡的人和事多已不熟悉,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多已去世,和少一辈又没了共同语言,每天看报、听收音机、看电视成了父亲生活中的主要部分,父亲也时常到地里转转,身影是那样的瘦弱、孤独。多么孤独的老人,我也越发的心疼父亲了,那些年,每逢放假,我总是回老家陪着父亲。

    父亲经常向我打听城里老人退休后的生活。上老年大学,在公园广场晒晒太阳、叙叙闲话、打打太极,这无疑是父亲向往的退休生活。我曾几次提起叫父亲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享受下城里的生活。对于住在女儿家里,父亲是从没想过。在这一点上父亲的思想是绝对的落后。

    终于有一天,一直照顾父亲生活的二哥发现父亲的大脑出了问题。不爱说话的父亲变得喋喋不休,谈古论今,从美国总统到法国总理,从比尔盖茨到马云,只要能联想到一块的,他都会说得头头是道,常把来看他的亲戚朋友给虎住。 半年后,79岁的父亲带着他的向往和遗憾离开了。

    我一直在想,父亲如果没有回乡下,也在老年大学里拉二胡、练书法、也和其他老人一块在公园里晒太阳,一起侃年青时走过的路、吃过的苦,父亲会不会还健康地活着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磨难,在夜深人静时,我也越发想念父亲母亲,无论怎样想念,可阴阳相隔,也只能梦里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