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驾鹤西去，整整四十年了。每每回忆起外婆的音容笑貌，还有那根柺杖，我总是悲喜交织，情难自己。

生于徽州，长于徽州，外婆是纯粹的徽州乡下妇人。勤俭持家，与世无争，和蔼善良又内心坚韧，外婆身上承袭了徽州女人固有的秉性。打我记事起，外婆已是地地道道的老人，一脸皱纹，满头白发，还有那裏足的小脚，行走时姿态别样。

 记忆中，无论去往哪里，外婆都会柱着一根拐杖。那根拐杖，藤条实心，外表栗色，手握处园头包铜，古朴中透着典雅。

外婆出身名门望族，年轻时大家闺秀一个。旧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外婆嫁进了殷实的外公家。外公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加之强盗几次入户洗劫，家道渐渐中落。谁料祸不单行，土改时，硬是给定了个高成份。三年困难时期，就在我出世那年，外公因病带饿，撒手人寰。从此，外婆孤身只影，一个人生活在乡下老家。

文革中，父母生活动荡不定，将我和妹妹送往乡下外婆家。于是有了一段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外婆家大门口，紧挨路边的地方，有一片小小菜园地。砖头垒起的矮墙，将道路与园子分开。进出处，是一扇用竹丫扎起的篱笆小门。每日晨起，外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马桶，摇晃着脚步走进菜园，浇肥拔草，细细拾掇。那些青菜丶萝卜丶韭菜什么的，看上去郁郁葱葱，油光发亮。那个年代，物资短缺，生活困难。除了妈妈回来带点东西，我们一日三餐的菜蔬，全靠外婆打理的园子。

外婆是乐观的，脸上时常含着笑容，从不见愠色。那时炒菜煮饭，烧得是柴火。我们老小三人，哪里干得了砍柴的活。看着隔壁锅灶旁大捆大捆的树枝，小小年纪的我，心里憋不住。为了减少外婆的负担，也想让老人高兴，我和妹妹，手拖竹耙，跟着那些大龄孩子，满山遍野扒松毛。每次劳作而归，外婆都是一脸欣慰，我心里也不由得喜滋滋的。

我和妹妹在村里小学读书，白天，外婆独自一人，为家里的生计忙碌着。一到晚上，三人聚在一起，家中多了些许生气。冬季的夜晚，房间里很少开灯。我俩围着外婆烤火取暖，静谧中细细体味外婆的温情，家中的温馨。

最让我们翘首期盼的，是妈妈每个周末的回家。我们早早等候在村头大树下，眺望运方的路口。见到期待已久的母亲时的那份欣喜之情，至今无以言表。

彼时，爸爸在边远山区工作，生活艰苦。偶尔来看看我们兄妹，外婆显得格外高兴，一双小脚进进出出，不停地里外忙碌。徽州农村流传一种待客方式，但凡外地亲朋好友上门，必定要上茶叶蛋。按说爸爸算不得外人，外婆却是相敬有加，一鼓脑儿，把自家两只母鸡生的，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蛋全煮了。

看着爸爸大快朵颐，静静坐在一旁的外婆，脸上露出浅浅的的笑颜。这个时候的妹妹，总是悄悄躲在门边，怯怯地瞧一眼身影高大的父亲。

外婆和我们，处处相互照应，时时小心翼翼。然老老少少在一起，仍免不了会发生一些意外。有两件事，曾使我们大惊失色。一次，外婆病中卧榻，床上火炉倒翻，昏沉中的外婆全然不知。妹妹放学回家，见床上燃起烟火，忙不迭地用水浇泼，用手拍打。又一次，妹妹一不小心跌落池塘，外婆急喊来人抢救。人被救上岸后，外婆又急忙帮着＂叫吓＂，拍拍地又拍拍妹妹的胸膛，持续几分钟。后来我常想，人在做，天在看。积德行善者，上天终归会眷顾。

 那些年，一片阴影，时不时笼罩外婆。清楚地记得，毎当刮起一个什么运动，不时就会有人来找外婆，绷着脸说上几句。然后，外婆就戴上那个白袖套，柱着拐杖匆匆而去。外婆从不和我们说起，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过后知道，那是去参加什么批斗会，站在台边陪着。

现在想想，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家人是生命全部的一个乡村老太，竟遭这般境遇，真是莫可名状，难以言喻。恐怕外婆至死也弄不明白，此番际遇是咋回事。

文革结束，东西南北的一家人，终于齐聚县城。最后的几年，外婆是在床上度过的。偶尔下地，柱根拐杖在床边蹒跚。床脚上，常年摆放着一只小箱，还有不用时就搁置在那里的柺杖。外婆时不时拨弄那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去，然后又拿出来。

那时我已十多岁，在中学读书。毎天放学到家，我常常一放下书包，就走近外婆的身边，和她逗着玩。外婆有时笑容满面，有时若有所思的样子。毎当我拿起拐杖，外婆就会说：＂我死了，这个拐杖给你。＂郑重其事又似乎漫不经心。我时常一阵心酸，又掺杂一份庄重。

常常思忖，老人身边早已无什贵重物品，老是翻弄箱子所为何故？时不时念叨把拐杖給我，又是想表达什么？是要传点物件给儿孙，又没别的好东西，只有拐杖，还是要给我留份念想？

 如今，那根浸满外婆亲情慈爱的拐杖，依然静静躺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