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老孙头走了。

        老孙头生前是父亲的棋友，老哥俩或围着茶几，或蹲在院子里车来炮往地厮杀，几乎成了每天的主餐。俩人经常因为一步棋或一个子发生争执，互不相让，害得母亲不得不左右安抚、两头弹压。有时候老孙头实在气不过，发誓不再搭理父亲，但到了那个点上，又拎着老榆木的象棋，讪讪地来了。父亲呢？赶紧泡一壶好茶，双手奉上。

        几天没看见老孙头的影子了，父亲有点不放心，去后院打探。敲了半天门没动静，父亲从大门右侧的门洞里摸出钥匙，从容开锁。老孙头授权父亲: 如果三次叫不开门，就可以直接进人。父亲第一次行使特权是去年冬天，老孙头披着大被子偎在炕头呻吟，像孩子一样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说:“ 我是不是要走了？”父亲一边哄孩子似的安慰他，一边叫车送医。这是第二次，情况与上次大不相同: 老孙头蒙着雪白的单子，直挺挺地躺在一张临时加设的单人床上，俨然停尸一般。

        这次，老孙头真的走了。

        老孙头一共养育了五个儿女，事业都有小成，遗憾的是没有一个留在身边。老孙头鳏居多年，很想找一个伴儿，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央求父亲探孩子们的口风。孩子们对生母怀有太深的感情，让父亲明确转达他们的意见: 死了这条心。父亲知道尽管不愁吃不愁喝，但孤独像一条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孩子们接他过去住，没几天就溜回来了，他说他是一棵老树，老房子是他的根，他离不开。孩子们逢年过节回来热闹热闹，热闹过后老孙头杵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像一个守护空城的鬼魂。

        儿女们陆续赶过来，前脚没踏上门槛，就顿足捶胸地嚎啕大哭。那是真正的嚎丧，听者无不动容。

        老孙头的遗嘱很简单: “老榆木象棋留给前院老张。孩子们都不缺钱，除去后事用度，由老大代捐敬老院。”

        儿女们抱头痛哭，无有不从。

        孙老大敲定的方案获得一致通过: 热热闹闹，无论谁说起老孙家，都得竖大拇指。棺材、老人衣裳要最好的，鼓匠雇两班，最卖力气的论功行赏。戏班要最有名气的，每天晚上演一场，要唱得万人空巷。孙老大一再叮嘱跑腿的: 切不可敷衍。别墅要最豪华的，车子要最高档的，票子要最大面额的，家具电器一样都不能少——钱，不是问题。

        丧事办得顺风顺水，只是随葬品中因为涉及到小姐，发生了一点小波折。女儿媳妇们说万万不可: 家里凭空多出一个野女人，父亲倒是潇洒了，可曾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儿子女婿们不这么看: 母亲弃世多年，感情方面确实亏欠着父亲，不这么做有悖公平，相信母亲能酌情论处、一笑海涵。再说都什么年代了，身边没个这样的人，到那边还不得被人小看？议到最后，女儿媳妇们勉强同意，但保留意见——容日后再跟***理论! 

        在我的老家，后事历来就有厚办的风俗，就算最忤逆的，此刻也成了可树碑立传的孝子贤孙。

        足足热闹了七天，老孙头总算入土为安。不说是后无来者吧，一定是前无古人，把村里的老人们羡慕的: “看看人家的子弟，死也值了!   ” 

        老孙头完美谢幕，父亲的心情却很复杂。他摩挲着老孙头留下的念想，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