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刚刚开板儿，店员们正在从窗户上往下卸栅板，二牛和哥大牛还有卫生所大夫的儿子大权、老肥就进了院子。

进了屋里二牛闻着只有供销社才有的扑鼻而来的酒香、酱油香和诱人的糖果香，心里很舒坦，黑不溜秋的冻秋梨摆在花篓里，看着梨表面渗出白生生的霜就无端地想起乡村小道上散落无人捡拾的驴粪蛋子。

七岁的二牛比哥小三岁，而且二牛觉得自己永远比哥小三岁，啥事也不用操心啥事也不用担当责任。啥时候要是自己撵上哥和哥同岁了就没办法了，谁让大牛是哥呢？爸是大队会计，办啥事儿丁是丁卯是卯，管理着各个生产队的账目，丝毫也没有出现差错。二牛曾经眼见上边四清工作队来了，有的大队会计白天挨了工作队的巴掌撇子，晚上来和爸诉苦，说话的眼神是惊魂未定的。爸工作方面的死性就决定了家庭经济不会宽裕，五叔几次约爸去地里偷黄豆，结果每次爸都坚决不去，惹得五叔老大的不乐意。大权家就不一样了，大权的爷爷是老中医，这老者真有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往脑后，标准的大背头，三绺胡须胸前飘洒，声音洪亮胸音足，老花眼镜特精致一尘不染。给人看病的时候递过小红枕头，病人把胳膊肘放在袖珍的小枕头上，老中医则左手抚病人的脉，右手轻捻下巴颏的胡须，面沉似水，过一会收回切脉的手，开始抑扬顿挫地给病人讲病情：“内伤七情，暴喜动心，不能主血；暴怒伤肝，不能藏血；积忧伤肺，过思伤脾，失志伤肾，皆能动血，情志不遂，可致气血逆乱……”说一大套说也不明白的话。大权爸也是中医，他们的家庭经济上相比殷实多了。

快到年跟前儿了，买东西的人三三两两的，二牛和老肥站在油箱改做成的炉子旁边烤火取暖，眼睛尽量不往糖果饼干柜台那边看，二牛知道看了也是白看。只见哥照着手里的购买单开始选购东西，挤进人群一会又挤出来，拿不下了就送到二牛的脚边并且嘱咐二牛看住喽，二牛瞅着一样一样渐渐多起来的东西：酱油瓶子、冻秋梨、火柴、烟料子、白花旗布、盐、茶、钢笔水片、铅笔、橡皮还有染料，这些东西样数不少，总起来没多少，二牛就想：这酱油是琉璃瓶子装的，不好拿……正在这时候，大权已经把买好的东西都归拢到一个面口袋里，正好背着，瞅那架势足有半口袋背着正好够载。哥也满头大汗地挤出来，来到二牛身边，一样一样地归拢和算计：

酱油三斤计五角一分、冻秋梨五斤共五角、火柴两包四角、烟料子两包八角、白花旗布五尺一元四角五分、盐十斤一元、茶一两四角六分、钢笔水片一片二分、橡皮一块三分、铅笔两只六分、染料蓝色红色各一袋共计四角……妈给带的钱是六元，去掉开销还剩两角六分。

大牛一边归拢东西一边把剩下的两角六分递给二牛：“我得扛东西，这些零钱你经管吧！”随手递给二牛一块糖并且说，大权领着老肥随手掏出两颗黄梨塞在他手里，二牛一手接过糖另一手极不情愿地接过哥递过来的钱，二牛打开叠得方方正正的钱看看，一个两角纸币，纸币里面紧紧地包着一个五分和一个一分硬币，二牛把这些钱重新包起来小心地揣在兜里，看着老肥啃着黄梨，憋啦巴屈地含着糖走出供销社。

大牛把整理好的东西归拢到一个面袋子了，只那么小小的一点，背在肩上，手里的琉璃瓶子叽里咕噜的不好拿，在外面随手捡了半截苞米瓤子勒在琉璃瓶子颈部麻绳上，拎着轻松多了，二牛不用负责背东西，只需要保管这两角六分钱……

回家的路还有四里路呢，太阳卡上之前要赶回家呢。四个人边唠嗑边走，路边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挎着筐捡牛粪，大权远远地看见说：“那不是东屯的沙老四吗？”《沙家浜》沙老太婆的儿子沙四龙谁都知道，大权就冲着那人猛喊：“喂，沙四龙——四龙——”同时唱起了沙老太婆的唱段：

“四龙儿脾气暴性情倔强，

闯进刁家论短长。

刁老财他说是夜入民宅，

非偷即抢，

可怜他十六岁孩子也坐牢房……”

不一会只见那人气冲冲地跑过来，到了跟前揪住大权的袄领子质问：“你管谁叫四龙儿呢，是不是欠揍！”说着右拳上来当雄一拳就碓过去，大权一看认错人了，紧忙着赔不是：“那我认错人了，还不行吗！”“就他妈你能认错！”照准下巴颏子又是一拳，大权这时候只有用哭来自救了，那人看这情况也就不再深究，悻悻地骂骂吱吱地走回路边继续捡他的牛粪。

大牛忙安慰大权，二牛也不知道说啥好，就这么没意思地走完了剩下的二里路，快到大权家，大权和老肥都邀请大牛二牛去他家呆一会，大权把东西放在家里，出来和大牛扇ｐｉａｊｉ，二牛和老肥也扇ｐｉａｊｉ，玩了一会，眼见的天要黑了，大牛催二牛，赶紧背上东西回家。

回到家，俩牛妈正和邻居二婶说着话，二婶连连夸赞大牛小小年纪就能去供销社买东西了。送走了二婶，牛妈就和大牛对账，对完了就跟大牛要两角六分钱，大牛对二牛：“钱呢？”二牛说：“在我兜里”说着就伸手去掏，兜里空空的，啥也没有。“钱呢？”大牛问，“不知道啊，刚刚还有呢。”大牛妈当时就气炸肺了，嘴哆嗦着，脸扭曲着，嗓门也拔高了：“还不赶紧找去！”随手抄起门后面的鞭子想用皮鞭子抽大牛，觉得不解气，就把鞭子重头调过来劈头盖脸地向大牛打去。大牛梗着脖子硬生生地挺着，牛妈一脚就把大牛踹出门去，见炕上的二牛傻傻地没行动，就把挘过来也摔出门去高声吼着“快去，找不着就别回来！”

二牛哭哭唧唧地撵上大牛，大牛厉声制止二牛的哭声：“要不是你，钱能丢吗？还有脸哭！”俩牛边沿路找边回想，是不是掏ｐｉａｊｉ的时候掏丢的，这样俩牛就快步向大权家房后跑，到了刚刚玩的地方，一人拿一个木棍仔细再沙土里面翻、拨，还是二牛眼尖：“哥，找着了！”踩进沙土里一半的一抟，不就是那两角六吗！

俩牛掩饰着内心的狂喜，颠颠儿地蹽回去。

牛妈手里攥着两角六分钱伤心地哭起来：“不是妈狠心打你们，大牛你咋这么不长心呢，你都十岁了，不是小孩了，买完东西不回家，还上人家去玩，咱们跟人家能比吗，咱们家的钱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呜呜呜——”

俩牛在锅台边蔫了吧唧吃起了饭。

饭菜是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