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然只有俩弟兄，但相处地并不怎么融洽，哪怕屋挨屋邻里了几十年。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没看见爷爷和大爹讲过话，就算是面对面擦肩而过，也不招呼一声，就像陌生人不认识一样。我仗着自己年少无知，追着赶着问爷爷，爷爷实在是拗不过我才说：“你不知道你大婆年轻时……”而后便没了下文，这和没说没什么区别，尽管我心里有诸多疑惑，但是我还是不敢问大爹，至于问大婆么?不用问，看那个小脚老太太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她会自然而然地说：“你爷爷好恨你大爹，你看他做的屋都是都是侧向另一边的。”字里行间全是爷爷的错。这倒不假，他们两家的房子本可以连在一起做的，可中间却隔了米来宽的距离，当然还有兄弟之间的情份。

　　奶奶生就老实，看见她的大嫂总要热乎一番，长嫂比母嘛，旧社会的女人在骨子里就是把大嫂当作母亲的。遇到大婆心情不好时对她的热嘲冷讽也佯装不懂。其实也不怪大婆看轻她的弟弟弟媳，他们是老大早结婚早分家，理所当然就把家里有限的精华分去了一大半，而且顺顺利利的有了六个孩子，儿女双全，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儿子代表着权威，代表着财富。爷爷是什么年纪结婚，当时家境如何我无从得知，但是可以想象，父亲他们只有俩弟兄，在数量上就只有大爹家的三分之一。最主要的是父亲的生母之前还有两个异姓兄长，爷爷若非穷困撩倒又怎会与一寡妇成家，即便如此，在父亲只有六七岁。叔叔只有两三岁时那位寡妇奶奶也离他们父子而去。据说当时穷得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只是东拼西凑才将亡人草草下葬，尔后才有了现在这位奶奶。奶奶没有生养，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高出大婆半个头的奶奶在大婆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这样一个组合家庭，妯娌之间难免有欺善怕恶了，也就是大婆欺善奶奶怕恶。其实大爹和爷爷一样都是木讷老实之人，乡里乡亲的无人说他们的不是，他们弟兄也从没与别人发生过争吵。可就是这两个本应相互扶持的亲兄弟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估摸着他们之间肯定有过一次大的争执，但是是什么隔阂能让他们几十年也无法释怀呢?手足情骨肉亲呢。

　　在我堂兄结婚时，也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娶第一房媳妇时，叔叔以及他的几个兄弟，硬是很下了一番功夫才将两位老人按在喜宴上的同一条板凳上，意欲解开他们几十年的疙瘩。我有幸目睹了这一幕，看着叔叔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大通话，做了一大通工作之后，这两位性格极似的木讷老人依然面无表情毫无和解之意，在一阵难挨的沉默之后，还是大爹先开了口：“哎-我也不会做大的……”言尽于此，已等于向爷爷道歉了，再看我那爷爷，只顾喝他的闷酒，哪怕只言片语也没见他吐出来。这人，纵有千错万错，难道时间也治不了这疮伤吗?

　　这老哥俩始终没有讲话言好，而且都已过了八十高龄，看来他们是要将这遗憾延续到阴曹地府去了。那年夏天，大爹病得很厉害，几近垂危，“大爹快不行了，您去看他吗?”我问爷爷。少言寡语的爷爷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曾说话。“那要是去世了呢?”我又追问了一句。“死了还是要去一下的。”我并不觉得爷爷是薄情寡意之人，那一定是大爹大婆年轻时过分之极，才让爷爷心灰意冷。

　　大爹没去，倒是爷爷先去了，临终前的一天，大爹来看过他的亲兄弟。当时爷爷已骨瘦如材，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坐起来，大爹则坐在房门口使劲抽他的叶子烟，看那烟雾从嘴里吐出又慢慢地分散，好像他就是为了抽烟而来，估计他们没有对视、没有语言、没有交流，只是这么默默地叙述着这份情谊，用他们这种独有的方式，一奶同胞从此就要阴阳两隔了，他们心里此时是怨恨还是遗憾?下辈子还能做兄弟么?大爹即然能来，可见他还是心疼他弟弟的，只是碍于情面或者说是习惯，无法开口向他弟弟问一声好，望着这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我感慨万千……

　　最终爷爷去了，丧事办得隆重而热闹，当然整个过程大爹都参与了，虽然爷爷已感受不到大爹的心痛还有不舍，但是看到大爹独自一人呆在爷爷的房里，好久都不挪动一下身子，感觉鼻子酸酸的。办丧事不是还有一道程序“盖棺定论”吗?就是让亲人见亡者最后一面，然后就出葬了。在那个拥挤的时候，我看见大伯推开人群，将他的父亲拉到爷爷跟前，让大爹近距离地、仔细地最后看了他弟弟一眼，由于当时场面太混乱，我无法看清大爹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眼里是否含有热泪，只记得我的眼前马上就模糊了，不仅仅是为爷爷的离去而悲伤，更是为了这倔强的老哥俩……

　　备注：湖北荆州方言，爷爷的哥哥管叫“大爹”，“大婆”就是大爹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