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位先生,是个知识份子,大家都叫他三爷,时间长了,都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老人辈活的最长得老人……

大年初三,是我第四次见到三爷,他佝偻着背,杵着拐杖,很艰难的走在最后的泥土上,我看着他,习惯性的打招呼“三爷好,您这是要去哪?”,他象征性的抬头看了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很费力的抬起手臂做出过来的手势,我走过去,三爷又示意跟着他往前走,我不明白他要去哪,再加上自己想要出去玩,便有些不愿,但出于尊敬,还是扶着三爷走着,一路上,我们没有言语,望着三爷,陈旧而又单薄的裹着几件蓝色上衣,灰黑色裤子和外表破烂的棉鞋,稀疏的白发,骨瘦如柴的身体,眼睛和嘴已深深往里凹,若是晚上,定有些吓人……

听村里其他老人(比三爷小二十多岁)说,三爷是个文化人,不过,这文化却另有含义。三爷读过几年书,有些文化,总爱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如“天正地宽,阴分两阳或道长人祸,福福年年……”,说实话,听到这些个字眼,我也不懂,只感觉话语中有些道家玄学之意,于是,这听不懂得胡话便让村里的人误以为他头脑有问题,经常取笑,其实,取笑也并不全是三爷说话,一是长相,二是懒惰,三是未婚,他总是高谈论阔他的知识,拉着小孩子,当然,我也曾是其中之一。记得有一次,有个读初中的男孩问三爷什么是“非人哉?”,三爷沉思一会,笑着说“非人哉?就是没有人栽种……”,刚说完,几个男孩就笑了起来,三爷看着大家笑了,自己也就更乐呵,不过,至今没人告诉三爷,那句话的意思。三爷虽常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但对鬼事却有些办法,从陈婶中邪,三爷成功解决之后,三爷便名气大振,从那以后,村里凡是碰见脏东西的人家户,便会找三爷,而三爷也因此某些福利,过过生活,但这改变不了他们对三爷的看法,该取笑就取笑,该不搭理就不搭理,可三爷也不在意,一个人生活自己的,好不自在……

灰色的天,吹着冷风,未掉落的树叶,未死掉的树枝和左右两旁枯草杂草以及田地渐渐盛开的油菜花都瑟瑟发抖,开始新一轮沉眠,仿佛,一觉醒来,冬天走了,春天就来了。陪着三爷走了好一段路,大概村头到村尾,可三爷不觉的累,反倒是我,有些喘气。一路上,三爷左看看,右看看,还时不时俯身趴到地上嗅嗅,扶着三爷,竟有一些嫌弃。说着三爷,一个人住在村口,一棵老槐树伴着房屋,他和街坊邻居隔着一架车的宽度,却很少看见三爷走家串户,三爷的家也算宽敞,房屋面积也大,光是庭院就很深,且他家的泥土围墙是出了名的大和圆,但却空荡荡的,没有家禽,植物,要说有植物,那就是杂草和墙外攀附进来的树叶和牵牛花。想着三爷,自家有田有地,却从未看他做过农活,自家的瓦房漏水,却未看见他去修补,特别是他家的泥巴围墙,破了大个洞,也没见他去修补,也不怕小偷进家,不过,三爷倒也不怕,堂屋里除了家神牌位,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就剩下屋里的床和一些陈旧的衣服,当然,除开灶房里的一些粮食,即使小偷来了,估计也找不到偷得。三爷的长相,很难言说,本就瘦骨嶙峋,还有些挑食,他的眼睛往里凹,鼻子有些塌方,一口老黄牙,还用铁窟固定着,在搭上有些畸形的嘴,第一次看见三爷,心里都有些害怕,自定义坏人类型。乡间的小路,不宽不窄,刚好有两个车道,没有人家户的两旁都是杂草和并排的树木,田地,空空旷旷的,也有一番景色。三爷一路过来,该趴的趴,该跪的跪,嘴里还振振有词,只是不知道三爷在说什么,瞅他这个精神劲,根本就不像八十九岁高龄的人。

大年初三,小路上人烟稀疏,只是四周的房屋炊烟袅袅,一阵暖意,不过,大部分的人都趁过年喜庆图个好彩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抢红(赌博),不管冷不冷,我想,有这番闲心从村口走到村尾的人恐怕只有三爷和我了。走完一遭,三爷做完所有事,感觉三爷有种“此生足矣”的心态,佝偻的背更加佝偻,苍老的容颜更加苍老,身体似乎也变的沉重,每走一步,都显得很吃力,其实,我能感觉到三爷的孤独,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受乡里人的讥讽、嘲笑,虽没曾表现,但在那一刻,我却能深深体会到。我继续扶着三爷,心里酸痛许多,步伐一步一个过错,到了三爷的家,破洞依旧,院子里多了一棵我从未见过的树(后来才知道那是相思树),屋里还是依旧,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房子不在漏水,屋里比较整洁,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禁疑问?为什么政府安排三爷去养老院三爷死活不去?不说其他的,至少不孤独,生活也不忧,也疑问,这些年三爷到底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我扶三爷坐下,三爷颤抖的摸出口袋里的烟草,用火柴点上,阴天里,烟雾缭绕,我仿佛能看见三爷孤独的一生和不能言语的故事,三爷似乎要开始沉思,便示意我离开,回想这一路,我竟没和三爷说上一句话……

时间转眼,开学在即,我返回镇上读书,本想去看看三爷,却看见政府工作人员在进行抚问,便止住了脚步。这些年来,三爷的基本生活都是政府管理,有时,街坊领居也会去看看三爷,送一些吃的,毕竟三爷也是村里的人,还上了年纪,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他们笑着说三爷的过去。在我离去没多久,村里就开始修路,村头到村尾,泥土不再芬芳,乡味不再厚重,一条乳白色的水泥路贯穿整个村子的过去,只是,路修好的那一夜,村里人幸福着,而三爷却安安静静,不带一丝痛苦的离开了人世。后来,没有人再到三爷的屋里去,也没人再提起三爷,只是很久以后,我从爸妈那里听到,三爷曾协助解放军绞过土匪,受过很严重的枪伤,也因此毁了容貌,身体留下了很深的患疾……再后来,我收到三爷一封信,读完信那一瞬,眼泪竟忍不住滑落,一份孤独,一份深情,一份孤独,一份守望,三爷的一生竟如此多磨,那一刻,我好想回到村里告诉所有人,三爷艰难的一生,可是,我说了,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又有几个人会改变对三爷一生的看法?后来,我回到老家,路过学校,竟看到慈善名单里浅藏着三爷的名字,再后来,多次打听过三爷的孤坟,想去拜祭,却一无所获……

三爷的事过去了那么久,也成为我心里埋藏最深的孤坟,只是今天,翻起奶奶的照片,忽然想起,爷爷生前也和三爷喝过酒,便突然猜想,三爷和爷爷是朋友,不过,爷爷比三爷小,却离世的比三爷早,或许,在哪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能收到三爷的信?或许……时间静默,收拾好心情,便执笔写下这段清晰而又模糊的往事……

2016年12月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