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赵村办公室里，48岁的村支书赵毅正在低头摆弄话筒，拍拍这儿，敲敲那儿，又仔细瞅了瞅插头，捏了捏芯片，再插上，凑近话筒吹了吹，终于有了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喊道：“党员们注意啦，党员们注意啦，十分钟后到村办公室集合！”

　　今天是周二，前赵村党员们例行学习的日子，也是村委会集体办公日。这一天，赵毅会把党员们召集起来，一起学习讨论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尤其是和农村有关的方针政策，然后再一起商量商量村里的大小事务，互通一下致富信息和安排些集体活动。

　　喊完话，赵毅放下话筒，拿起抹布仔细地擦起了桌子。桌子有两列、五排，整齐地摆放着，每张桌子后面放着两只条凳。这些桌凳都是不久前县里统一配置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桌子尽头的北面墙上，整齐挂着一排五六块儿奖牌，都是历年来获得的，县里和镇上的先进单位或先进工作者。赵毅抬头看了看，又举起抹布挨个认真抹了抹，一丝满足的微笑浮现在他瘦削的脸上。

　　院子里栽了一小畦韭菜，刚刚割过一茬，正冒出尖尖的嫩叶儿，努力地在阳光下伸展。菜畦北面墙根下种着几棵颜色各异的月季，或红或粉或紫，或盛开或含苞，暗暗地吐露着芳香。赵毅走到院子里，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月季花儿可是他的最爱呢。

　　“又给你的宝贝疙瘩相面呐！”最先来到的利子朗声道。

　　“还有工夫相面，地里的麦子都快晒焦了。”一个高嗓门自门外响起，赵毅不用看就知道是后街的三水到了。赵毅直起腰，看着利子，冲着他身后说：“麦子也得收，花儿也得赏，这叫物质精神两不误！”

　　十多个党员陆续来到。前赵村是个小村，全村有不到300口人，分成东西两个小队，利子和三水分别是东西队的队长。老紧是村里的文书，平素不爱说话，但是管账却是一把好手。其他党员除了两个支部委员外，都没有职务，年岁也都比较大了。

　　赵毅首先带领大家学习了一段群众路线教育的文章节选，然后才说今天要商量的事情。原来上面来了精神，鉴于以前各村低保户的产生过程不够透明，群众意见比较大，县里决定，通过民主推选、公示等手段，重新产生低保户。在进行民主推选之前，赵毅要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七十岁的老党员赵玉水把一条腿支在条凳上，吸了口烟，慢条斯理地说：“要是全村大选，肯定会乱套。像咱村的五保户、无儿户、残疾人以及族里人少的，还有平时邻里关系不好的，肯定选不上。这样不大公平。”他曾经在镇上企业干过十年的厂长，还是三水和利子的入党介绍人，原则性很强，话语不多但有分量。

　　“玉水叔说得对，低保是国家给贫困家庭的一项救助政策，跟家族大小、儿女多少没有直接关系。真要大选，怕是真穷的未必能选上，选上的又不符合条件。”利子接过话头。

　　“要我说，像三奶奶这种无儿无女和王拐子这样没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干脆直接提名算了，只要群众没意见就过了，其余的再根据情况推选。”三水也积极发言。

　　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气氛非常热烈。赵毅静静地听着，分析着，等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他轻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总结性地说：“你们看咱这么办行不行，五保户和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由咱们提名，然后再由大家表决通过；剩下的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推选。各家出一个代表，到时候大家充分讨论酝酿，这样还公平些。”大家均表示同意，一致通过。

　　二

　　赵毅担任前赵村支书已经有十三年了。十三年前，镇里的领导来找他谈话时，他正在一家企业上班，是一个班组的班长，管理着二十多个人，待遇也不错。说实话，那时候是不愿离开的，但是镇上的领导再三给他做工作，推心置腹地跟他交流，他终于被说动了，卷起铺盖回了家。

　　他接手的是个乱摊子。前任支书在村里搞家族政治，把最好的地块留给自家，有什么肥差安排给自己兄弟，自己家的人可以不交皇粮国税，不交水电费等等。谁家要有个娶妻嫁女、生子添丁之类的，需要村委会盖章出手续时，更是百般刁难，总要想法讨要点儿什么才能办理。搞得民怨沸腾，屡屡有人上访、告状。镇政府为了一方稳定和发展，访贤问能，把他请回了村。

　　赵毅首先叫来文书老紧，要看看村里的收支情况。接过文书递来的账目，粗略地过了过眼，发现村集体的账上竟然是赤字，而且还不小！赵毅这一惊非同小可，在他的意识里，村里至多是收支持平，怎么会是赤字呢？难道还能借钱吃喝、办事儿？那这些年的承包地收入都哪去了？

　　老紧合上账本，不紧不慢地说：“承包地基本上都是他的族人和关系好的人包的，承包费本来就定得不高，有的到年底还不交。每年的吃喝费用却不少，没钱了就先赊着，平常村里雇个工什么的，也是赊着，等到交税费的时候再抵账。上面的税费收不齐就只好再借钱垫上，如此东挪西借，窟窿越掏越大。基本就是这么个情况。”

　　赵毅一时头脑发热辞了工作，没想到村里的现状如此糟糕。想起辞职时老婆的唠叨，心里升起丝丝后悔；想起跟镇领导表态时的满腔豪情，心里又有些不甘。谁让自己已经答应了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是男人，就得一言九鼎！

　　赵毅叫老紧提供了一份党员名单，然后通知党员们开了个碰头会。他发现本村的党员青黄不接太严重，而且人数太少。他放弃了先征求他们意见的想法，改为召开村民大会。在会上，他郑重承诺：“争取两年堵上村集体的财政窟窿，五年改变村里的村风村貌，十年后让我们村成为全镇的模范村、富裕村！”

　　豪言壮语说出去了，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仅仅集体土地重新发包这一件事儿，就让他动足了脑筋、费尽了口水，甚至有人骂上门来，扬言要报复他们家。

　　那天早晨，他召集原先的承包户和有承包意向的农户开会，商讨重新发包的具体事项，并特别点明，在同等条件下，原承包户优先。当说到新的承包费标准和签订合同的具体条款时，原承包户却一致反对，要求按先前的标准承包。赵毅要他们拿出合同，都拿不出；要他们拿出交承包费的收据，也没有。赵毅一反常态，严肃地说：“我不管以前是怎么承包的，也不追究那些承包费的下落，但是，”他顿了顿，环视了一眼，接着道，“今后咱要严格按照合同法办事，土地承包要签订承包合同，承包费的收取标准咱也按行情来，每年的承包费都要如数上交！”

　　会场上的气氛一度非常紧张，原来的承包户百般抵触和反对，但因为他们理亏在先，最后还是同意重新发包，按照市场价公平竞争。困扰村民多年的土地承包问题，终于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决。只是，不久后的一天，赵毅家的两头猪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猪圈里，老婆灵芝心疼得不行，非要到大街上说道说道，被赵毅拦住了。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赵毅在不影响日常工作的情况下，开始有意地发现、培养和考察比较有为的年轻人，把他们纳入到村子的管理层里来。三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他的视线的，并逐渐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在他上任第三年的时候，村集体的账上已经消灭了赤字，并且在这一年，他力排众议，带头办了个小型养鸡场。他知道，要改变村民的观念很难，只有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效益，他们才会跟你走。

　　养鸡场头两年效益不错，银行的贷款也要还清了，村民们已经有好几户要跃跃欲试了。赵毅踌躇满志，只要村民们认识到了，那富裕的日子还会远吗？不想那年春天爆发了一场严重的鸡瘟，尽管赵毅及时采取了各种措施，依然无济于事，几乎是一夜之间，养鸡场化为乌有，迅疾得连痛哭的时间都没有。村民们刚刚燃起的致富火苗就这样被兜头浇灭了。

　　赵毅不甘心。他经过多方考证，又征得镇政府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带头搞起了蔬菜大棚，成立了蔬菜种植合作协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大棚种植终于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协会的农户都尝到了甜头。

　　与此同时，他还带出了一个强有力的村委班子，树起了文明干净、和睦团结的新村风。作为镇上的模范村、文明村，那一摞摞奖牌足以证明他这些年的努力。

　　三

　　赵毅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市里的一家银行上班，儿子高中毕业后选择了从军。儿女们自小听话，是人们眼中的乖孩子，更是赵毅心头的宝贝疙瘩。

　　只是这些天，儿女们叫他有些烦心。女儿小丹25岁，长得眉清目秀的，看着就养眼。也难怪啊，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嘛，更何况是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小丹刚交了个男朋友，是曾经的初中同学王佳凯，两个人都在市里上班，相互照顾着方便。

　　小丹跟赵毅“汇报”这事时，赵毅坚决不同意。且不说王佳凯家庭条件怎样，单是王佳凯的长相，就令赵毅憋气。他家小丹那是何等俊俏啊，再看王佳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小鼻子小眼，还架着一副近视镜，哪里配得上天仙似的女儿？

　　赵毅从村办公室回到家，听见灵芝正在讲电话：“你们啥时候回来？俺好准备准备，想吃啥，跟妈说……”赵毅端起一杯凉开水咕咚咚喝了两口，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了上来。他粗声粗气地在老婆后边嘟囔：“别回来！回来俺也不接待，你看看那小子贼眉鼠眼的样儿！”灵芝“啪”一声扣断电话，回过身来对着赵毅不依不饶：“你不接待俺接待！人家小王哪儿不好了，不就是长得瘦了点吗？可人家对咱闺女好。你整天看人家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你倒是给找个好的呀！心里舍不得闺女不明说，天天对着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没见过你这样的，到时候把你宝贝女儿放成了老姑娘，你就高兴啦？”赵毅被老婆一顿抢白，想反驳两句又觉得无趣，心里堵得慌，转身又出了家门。

　　“这大晌午的，你又干嘛去？”灵芝在后面没好气儿地喊道。

　　赵毅仿佛没听见，自顾自走远了。

　　信步来到村北的麦地里，金色麦浪一望无际，在毒毒的日头下闪着灿灿的光，一波一波地涌动着，晃得他有些眼晕，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甜甜的麦香。他一下子振奋起来，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今年的麦子指定大丰收，亩产千斤应该没问题。都说麦熟一晌，看这架势，怕是明后天就得准备收割了。

　　“老赵，眼看着麦子就开割了，你家小丹和小川还回来不？”后院的春山骑着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搭讪道。

　　“爱回不回，回来也帮不了多大忙，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的，哪儿指得上哟！”赵毅随口发着牢骚。本来是出来散心的，这会儿又给勾起了烦心事，唉！

　　说起儿子小川，赵毅也老大不高兴。原本儿子当兵他是非常骄傲的，儿子穿着军装的照片被他放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逢人就显摆，儿子穿着军装就是帅！听着别人的赞叹声，他心里喝了蜜一样。可是好景不长，两年服役期满，儿子闹着要复员。人家部队首长点名要儿子留下，为此还给家里来过电话，赵毅也跑去部队跟儿子做工作，可是这小子，偏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谁说也不行，打起背包回了家。

　　赵毅气坏了，对儿子的事情索性不管不问，听凭他折腾，你不是能吗，你就能出个花来我看看！小川复员后直接去了省城，他说要在那里创业，不干出点名堂来就不成家。

　　到如今已经两年有余了。儿子经常给家里打电话，但是赵毅从来不接，偶尔听到儿子在电话那头问他妈妈，我爸怎么样时，赵毅就隔空喊“好着哪！”，真把电话给他，他又躲得远远的，气得灵芝只骂他“倔驴”！

　　赵毅眼看着春山骑远了，越想越觉得没意思，那无垠的麦子也不像先前，那样的令他心醉，一个人茫然四顾了会儿，终于还是慢慢踱了回来。

　　四

　　老天爷非常眷顾今年的庄稼，在需要高温时，大大的太阳天天兢兢业业地挂在天上，眼瞅着这麦子就要爆壳了。赵毅联系好了联合收割机，明天就来他们村突击割麦。

　　第二天又是一个响晴天，这样的天气最利于麦子的收晒。赵毅一大早就来到了地头。这几年，他们村的麦子一直是由他联系好收割机，然后一起收割，割到谁家谁来收麦。他家在第十一户，估计得排到傍晚了，不过，他宁愿在地里呆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也能及时处理。

　　临近中午，他正在地头跟老紧商量事儿，灵芝来喊他回家吃饭。他让她先走，灵芝不肯，非要跟他一起走。他只好中断了跟老紧的谈话，两人相跟着往回走。

　　在路上，灵芝告诉他，女儿女婿回来了，刚进门一会儿，嘱咐他待会儿别老绷着脸。赵毅一听有些不悦：“怎么着？他把俺闺女拐跑了，俺还得给他陪笑脸？没这规矩！再说了，俺同意了吗，他就上家来？”

　　灵芝生气地剜了他一眼，恨恨地道：“你就耍倔吧，小心孩子们恨你。村里的事情你都掰扯得头头是道的，自己家的事情却总犯浑，懒得理你！”

　　走进家门，迎头碰上王佳凯端着一盘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小王有些拘谨地喊了声叔叔，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赵毅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迈步进了屋。其实他心里明白，小王这小伙子不错，对小丹更是呵护有加，可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带走女儿，这心里就是不舒服，就是不喜欢。

　　一家人闷闷地吃着中午饭。灵芝不停地帮小王搛菜，劝他多吃，挖空心思地想些话题活跃气氛，只是赵毅那一脸凝重的神色，搅扰得大家始终提不起兴致。

　　“三哥，你快去看看吧！收割机趴下了，怎么也不挪窝了！这可咋整！”堂弟玉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叫司机师傅赶紧修！这时候，歇人不歇机的！”赵毅说着，推开碗筷站了起来。

　　“叔叔，我跟你们去看看吧。”小王跟着站了起来，怯怯地说。

　　赵毅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跟着玉才走了出去。小丹在身后喊道：“爸，就叫佳凯去吧，说不定能帮上忙呐！”

　　仿佛下火的麦田里，四五个人正围着那庞然大物束手无策。赵毅走上前，对着司机说：“发什么楞啊，赶紧修呀！”

　　“小毛病修得了，大毛病不敢摆弄。原来都是我爸修，今年他身体不行，不让他干了。我还不太熟。”年轻的师傅搓着手，无奈地低声道。

　　“这不是耽误事儿吗！赶紧想办法。”

　　“要不我临时先找辆机器救急，然后再修？”

　　“我看看是哪儿的毛病，拿说明书来。”小王说着走到机器跟前，左瞧右看，东拍西摸，一会儿又跟司机师傅要来扳手、钳子等工具，一番敲敲打打、拆拆装装，半小时后，小王举着满是油污的手说：“好了，试试吧。”

　　司机师傅不相信地跳上车，一试果然，机器又欢叫着上路了。村民们纷纷对着小王夸赞不止，说不愧是学机械的高材生，还不忘打趣赵毅挑了个好女婿。赵毅嘻嘻哈哈地应答着，心里流动着快乐的溪流，禁不住暗暗点头：看不出，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

　　下午，小川也赶了回来。小川复员后，在省城一家农产品营销公司做销售，他勤奋、聪明、肯干，业绩突出，现在已经是那里的销售经理了。这次回来，不仅是帮家里收麦，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跟家人商量。

　　原来，他们公司要开拓业务，在各地设营销总代理，小川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重任，他想在家乡设点，把公司开到田间地头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做点儿事。

　　在这之前，赵毅一直对儿子离开部队有意见，觉得他年轻不懂事，又不肯听从别人的意见。现在看着成熟干练的儿子，听着他冷静清晰的分析，不由得对儿子刮目相看。小川早已不是他眼里那个任性玩闹的孩子，他有了自己的主见和人生规划，并正在朝自己心中的目标努力。或许原本就是自己错了，谁说儿子就必须得听老子的？

　　麦子很快收进了家门，玉米也已经播种完毕，有的地块儿里已经可以看见绿油油的秧苗了。人家天井里、场院里，都摊满了晾晒的麦子，人们脸上写着幸福和满足——今年的麦子真是大丰收啊。赵毅更是幸福无比，他不仅收获了满囤满囤的麦子，还有儿女们的工作和生活，他乐得合不拢嘴了。

　　五

　　经过村委会提名和民主推选，初选出来的低保人员名单摆到了赵毅面前，里面有他大哥赵海的名字。赵海今年五十多岁，原本家里还算富裕，只是去年赵海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把家底都抖落光了。出院之后，每个月还要吃好几百块钱的药，家庭开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选上他按说也合情合理，赵毅心里却打起了鼓。思虑再三，他决定去找大哥，让他退出来。毕竟，类似大哥这样的情况，村里不止他一户，千万不能把好事办砸了。这样想着，他抬腿向大哥家走去。

　　赵海正在家里摆弄那几棵丝瓜秧，看见赵毅，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了抬眼皮应道：“你咋来了？”

　　“大哥，俺想跟你说件事。这次的低保户，你能不能……”

　　“凭啥？！自从你当了支书，咱家啥光没沾上，尽跟着吃亏了。这次可是民主推选出来的，俺凭啥让？就知道你来肯定没好事儿！”

　　“哥，俺知道这么做有点儿理亏，可魏晓春家跟你条件差不多，现在你选上了他却没有，你叫别人怎么想？你愿意叫别人来戳咱家的脊梁骨啊。再说，这低保户是流动管理，这次你退出来，下次如果选上再给你，不是一样吗？”

　　“它能一样吗！你看看俺现在这情况，整个一药罐子，还不能干重体力活，家里就靠你嫂子了。你侄子刚结婚，这不小两口又准备要孩子，俺帮不了他们啥忙，也不能再给他们添累赘吧。说实话，要不是这场病，俺还真瞧不上啥低保！”

　　“哥，俺知道你的日子过得挺紧巴，俺心里也不好受。这么着，地里的活俺和灵芝尽量多帮你干点儿，药费不够了就从俺家拿，大哥就委屈委屈，这低保咱不要了，谁让你弟弟我是村支书呐。”

　　“人家的兄弟当了官，一家人跟着沾光，你倒好，就会冲自家人开刀。摊上你这样的兄弟，俺真是倒了大霉了！”赵海拍拍手上的泥土，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望着哥哥有些佝偻的背影，赵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默默地站了半天，低着头离开了。

　　低保名单如期张贴在了村务公示栏里，公示期七天。赵海的名字换成了魏晓春的。村民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赵毅行，能这么大公无私，咱服；有的说赵毅这是用大哥为自己收买人心；有的说应该尊重推选结果，不能随便更改；也有的说，那魏晓春本来就好吃懒做，不仅邻里关系处不好，连自己的孩子都懒得照顾，把钱给他，无异于打水漂。

　　赵毅面对议论纷纷的村民们，耐心地解释道：“魏晓春是有一身的坏毛病，不过，咱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吧，共同致富的路上，不能掉下一个人。全村人都吃肉，他在一边喝汤，咱这心里也不落忍，对吧？俺大哥把名额给了他，就是不想让他掉队，就是为了让孩子安心读书！在这里，我还要宣布一件事情，村里已经决定，帮他申请一笔小额贷款，建个蔬菜大棚。我相信，他只要好好干，不出几年，就能翻身啦！”

　　六

　　夏末秋初的时候，经过初选、公示、初审、复审等严格程序产生的低保人员，领到了属于他们的第一笔低保金。赵海眼见着本属于自己的低保金归了别人，心中越想越气，对自己的这个弟弟充满了怨恨，再也不肯给他好脸色。赵毅几次上门，都悻悻而回。

　　赵毅无奈，只得把哥哥暂时搁置一边，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远在上任之初，他就发现了村民们沿袭已久的爱好——玩扑克和麻将。每逢阴天下雨和农闲，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就会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整天整宿地甩扑克、搓麻将。虽然不是天天赌钱，赌的也不大，但还是时常因为上瘾而耽误家务和农活。赵毅曾经也非常喜欢，后来坚决戒掉了，也想过许多办法，试图劝说村民们改掉这些习惯，但效果一直不很理想。

　　后来他想明白了，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让村民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起来，让他们闲时不闲。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建村民活动室的打算，只是这些年，忙于带领大家发家致富，无暇顾及。现在，他坐在村办公室里，听着后院传来的哗哗的麻将声，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和老紧、三水、利子等村委成员们碰了碰头，敲定了方案，然后选址、做计划、找工程队，选定良辰吉日，酝酿许久的活动室在人们的翘首期盼中，破土动工了。

　　活动室建在村南一处废弃的旧宅基地上，开放式建筑，前面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场地。赵毅早想好了，要在这里弄两个篮球架，方便村民们闲暇时活动活动筋骨；场地四周种上冬青、月季等植物花卉；活动室里专门辟出一间阅览室，提供报刊和书籍；其他可以功能齐备一些，提供电脑、电视、象棋、军棋，当然也提供扑克和麻将，不过，他相信，这次他会让村民们健康娱乐、文明娱乐。

　　活动室再往南是绕村的小河，河两岸栽植着躯干修长、树冠美丽的杨树，拱卫着小村。杨树之外是蓊蓊郁郁的庄稼，一畦畦、一片片，透着旺盛和喜悦，也衬托着小村的安宁和幸福。环境很不错。赵毅经常在这里踱步、凝思，他想着，等条件允许了，再弄套健身器材，弄点儿娱乐设施，到那时候，村民的精神风貌肯定会彻底改观的。

　　小川的分公司也紧锣密鼓地开业了。他经过长时间的考察和对比，决定把营销分公司的总部设在县城，在乡镇、村设置代销点。为了帮大伯一把，也为了缓和父亲和大伯的关系，小川还特意把前赵村的代销点设在了赵海家，并告诉大伯，由他负责铺货，待大伯挣了钱再还给他。赵海嘴上不说，心里早热乎乎的了。

　　村民活动室建成了，赵毅把村里订阅的报纸杂志都摆到阅览室里，又到书店新购一批村民比较感兴趣的书籍，还发动村民拿出自家的藏书和大家共享。这里逐渐成了村民们最爱光顾的地方，也成了各种最新消息的集散地。这不，有几个来浏览报纸的村民们，正翻着报纸聊得热火朝天呢。

　　“小川这小子有两下子，听说过两天要给咱村安篮球架和健身器材呐。”

　　“嗯，我也听说了。上次他的公司开业，他们公司老总领着好多人来捧场，听说都是好车。”

　　“这算啥，小川公司干上两年，也指定买辆好车。”

　　“哎哎，老赵，小川给咱村安篮球架的事是不是真的？”大家正在议论，忽见赵毅拿着几盘象棋走了进来，纷纷催问。赵毅笑了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小川公司开张时，他们公司的老总和几个主要领导都来了，剪彩仪式后，执意要到前赵村看看，实地了解一下今后农资市场的走向。赵毅哪肯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领着他们细细地参观了一遍。那一字排开的几十个大棚，在蓝色天幕的映衬下蔚为壮观；一望无际的庄稼和大片大片的速生杨林，鼓胀着庄户人的梦想和希望；整洁的村容村貌以及人们开怀的笑脸，都令他们感到惊喜和振奋。在刚刚竣工的村民活动室前，赵毅踌躇满志地描绘着自己心中的蓝图。没想到，小川公司领导非常感兴趣，他们也需要这么一方绿色基地，来宣传和验证自己的产品，当即决定和赵毅联手，搞合作开发，实现企业农户双赢。为了表达一下他们的诚意，特意支持前赵村一批健身器材。

　　七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赵毅蹲在自家大棚里，一边听，一边跟着哼，手里不停地忙活着。他面前的西红柿秧已经接近一人高了，有的开始往外努着花骨朵。

　　“哎，你听说了吗，县里要举行广场舞大赛，每个乡镇要选派两个队参加。俺想领着咱村的姐妹们去试试。”灵芝打断他的自娱自乐，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能行？连个老师都没有，整天跟着视频瞎跳，节奏都掌握不好，歪七扭八的。”

　　“这有啥？请个老师给指导指导不就行啦？明天你去镇上，叫文化站的领导给找个老师。你别小瞧了咱村的这帮娘儿们，劲头大着呐！早就让俺跟你说道说道。”

　　经灵芝这么一提醒，赵毅才想起来，前几天去镇上开农村合作医疗筹资会，镇文化站的张站长是说过这事儿，还让各村回去积极准备，到时候先在镇上比试一下，胜者参加县里的大赛。回来忙着跟利子三水他们研究收缴方案，就把这茬给忘了。

　　说起来，他们村的广场舞舞蹈队才组织了没多长时间，也就是这半年的事儿。以前他们村有个秧歌队，过年的时候热闹一阵儿，平时偶尔也会凑在一起逗逗闷子，唱个小曲儿、扭个秧歌啥的，但没形成什么气候。后来流行广场舞，灵芝她们也想学，却苦于没有老师。再后来，从后赵村请了个“老师”。那人只教了几天，就再也不来了——实在是教不了啊，临走告诉灵芝，可以跟视频学，于是，视频成了她们的老师。

　　活动室一建完，灵芝首先看中了那片宽敞整洁的场地，最适合跳广场舞了。说干就干，她立刻联络姐妹们转移阵地，结束了跳舞打游击的日子。每天晚上的广场舞，也渐渐成了前赵村老少爷们儿的保留曲目。还别说，自从有了广场舞，夫妻吵架的明显减少了，聚众打扑克的也少多了。晚上吃了饭，音乐一响，就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围拢来看热闹，一面看，一面指指点点。男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婆在里面扭得起劲儿，竟也乐得什么似的，相互开着咸淡不一的玩笑，久久不肯离去。妇女们越来越爱打扮了、越来越年轻了。心情大好的女人们好像一支支兴奋剂，给各家男人带来无穷的活力，他们也分外精神了。赵毅做梦也没想到，广场舞会有这样的功效，竟然整体提升了村民的和谐指数！对灵芝的这群娘子军也开始另眼相看了。

　　“行，明天我去问问。”赵毅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端起水杯刚要喝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说大支书，别光顾着陪嫂子呀，你还有大事要办呐。”是三水的声音。

　　赵毅愣了愣神，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地说：“你瞧我这记性，”抬腿就往外走，一面对灵芝喊了声，“我出去一趟。”

　　周二办公会上和三水利子说好了，今天要领着几名预备党员学习的，他竟然给忘了。走出大棚，三水说去喊利子，先走了，赵毅来到棚前的小屋，换了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

　　走在丰收的田野里，闻着空气中飘溢着的甜甜的气息，仿佛脚下踩了祥云，赵毅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他感觉胸腔里升腾着一股浓浓的幸福和喜悦，鼓胀得难受，憋不住地想要吼出来、唱出来。你看，那沉甸甸的玉米，咧着嘴笑的棉花，豆秧下一嘟噜一串的豆荚，矮苹果树上挂满红彤彤的苹果，葡萄藤上悬垂着诱人的紫色葡萄……这些，怎么能不令他沉醉呢？天空也变得格外高远而清亮，偶有云朵飘过，也是那种纯净的令人炫目的白，柔软得仿似吹口气就能化了。

　　他情不自禁地哼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八

　　在忙碌着的人眼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该进行年底总结的时候了，而基层组织两委换届选举工作，也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大幕。

　　赵毅草草地吃过午饭，匆忙来到了村民活动室，今天要在这里进行村委会主任的大选。前两天已经举行了村党支部的选举，赵毅以高票再次当选支部书记。村委会是由全体村民投票选举产生的，要求高度透明和公开。

　　会上，首先由镇上的田书记作了动员讲话，然后是候选人发表竞选演说，最后是村民投票。每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公民都拿着选民证，到投票箱前投出了自己的神圣一票，他们的手上将产生村庄的未来。

　　投票结束，由工作人员当场唱票。选举结果，赵毅以绝对优势又被选上了村主任，三水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赵毅曾提出退出村主任的选举，可是村民们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再次选择了他。

　　赵毅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发表了自己的就职演说：“我感谢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会一如既往地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奔小康！新一届村委班子有了一个可喜的变化，就是吸收了新面孔，补充了更有活力的新鲜血液。我相信，有了他们的加入，我们的村集体将更加有潜力、凝聚力和动力！

　　前几天党支部会上，我说了今后几年的打算，今天在这里我再说一遍，请乡亲们给做个见证。头一个就是大棚。咱们村的大棚生产大家也看见了，这几年已经渐成规模，别的村也发展起来了，所以，我想把咱们的合作社扩大、做强，形成一条龙服务，同时和小川所在的公司联手，开发农产品深加工项目，打出咱自己的品牌！第二个是土地。根据咱村有些人家缺劳动力的情况，征得了镇领导的同意，村委会决定，从明年开始实行土地流转，有不想种的和没能力种的人家可以跟村里联系，由村里出面把你们的土地给流转出去，让你们轻松创收。

　　总之一句话，只要乡亲们信任我，我就一定尽我所能，和村委会成员们一道，为大家谋取幸福！”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利子和三水相视一笑，与村民们一起，使劲地鼓掌……

　　夜里，华北平原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降雪。洁白的雪花扭着曼妙的腰肢，洋洋洒洒地东奔西突，仿佛无数的精灵遨游在天地间。田野里、大路上、人家屋顶上、院子里，都成为这美丽的精灵眷恋的家园，挨挨挤挤着争相安家落户。好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赵毅站在自家院子里，久久凝望着浑然不辨天地的银色苍穹，凝望着未知的远方，胸中渐渐漫溢出无穷的渴望和豪情。都说瑞雪兆丰年，这翩然舞动的精灵，在赵毅眼前缓缓铺开了一条，泛着炫目光彩、令人向往的康庄大道，无尽延伸着，直通向幸福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