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是个弃婴，据刚开始收养她的福利院沈院长讲，那是一九九七年元月一场大雪后的早晨，天刚放亮，门卫人员清扫大门前积雪时，发现了躺在小纸箱里，用小棉被紧紧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一个女婴，门卫从大门口抱起这个女婴时，她已经被冻得浑身发紫，奄奄一息，门卫把她抱进门卫室后，赶快给沈院长打电话报告情况，很快，沈院长叫上院里的大夫和司机，把女婴送到医院，女婴最终活了下来。经过检查，因先天发育不良，女婴颅骨有一块鸡蛋大的塌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被父母遗弃了。

纸箱里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说明女婴身份及父母相关信息的东西，不知道她有多大，几个阿姨根据经验，判断她大约有三个月左右，按此推算，她的出身时间大概是上一年十月份初，登记表上，填写女婴出身时间时，由沈院长做主，暂时填写为一九九六年十月一号，寓意她和共和国同一天生日，祝愿她和共和国一起茁壮成长，填写名字时，看着满眼晶莹的白雪，沈院长给女婴临时起个名字叫“晶晶”。因为不知道准确的出身时间，因此，说到晶晶的年龄，都是按一九九六年十月一日出生估算的。

一晃，晶晶在福利院待了将近三年，三年中，在福利院阿姨的细心照料和医生的精心治疗下，晶晶头上的那块塌陷已经基本愈合，成为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朋友的朋友是山区一位牧民，他三十岁的独生女儿结婚六年一直没有生育，医生确定无法治愈时，一家人共同的想法就是收养一个孩子，朋友知道我和沈院长相熟，就托我打听一下抱养的条件，经过资料审查，朋友的朋友的女儿符合收养条件，实地调查后，沈院长却犹豫了，觉得牧区生活条件艰苦，上学条件也不好，担心孩子被收养后不能很好的成长和受到教育。

上世纪末的牧区在党和政府一系列惠农政策实行后，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放牧条件和经济条件改善后，牧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放牧已不需要一大家人整天都跟着羊群跑，有两个人在牧业点放牧即可，大家都是一家人分开轮流在牧业点放牧，有的甚至两家邻居合在一起轮流放牧，除在牧业点放牧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在城里生活，这样即改善了生活质量，方便了生活，也方便了孩子上学，提高了教育质量。牧民们对孩子的教育普遍都很重视，凡是上学的孩子几乎都由学长陪同，住在县城或者市里面上学，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都能得到保证。

沈院长把这些情况做了考证后，终于同意让朋友的朋友的女儿试领养一个孩子，一年后如果收养条件确实不错，孩子也能适应，再办理正式收养手续。

二十几个孩子中领养哪个，沈院长同意让孩子的养父母自己挑选。领养的那天，朋友的朋友老俩口和女儿女婿几个人，一起把二十几个孩子观察了大半天，三岁的晶晶不怯生人，活泼可爱，虽然是个女孩子，却比男孩子大胆调皮，一家人都喜欢上了晶晶。

办完手续后，晶晶就成了朋友的朋友的女儿的暂时养女。那天，我也参加了收养晶晶的过程，我和晶晶的相识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晶晶被接走后，沈院长一直惦记着她，半年后沈院长约我，说要去看看晶晶，打电话通知朋友，几天后，我陪同沈院长和他们院的另外两个同事一起向晶晶家里出发。

晶晶有两个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牧区，县城那个家是她和爷爷奶奶长住的地方，有时爷爷和奶奶也会到牧区把养父母替换到县城和晶晶住上几天，养父母多数时间住在牧区那个家， 有时候爷爷和奶奶也会带着晶晶一起到牧区的家里，一家五口人一起住上几天后，爷爷和奶奶或者养父母再带着晶晶回到县城的家里。

朋友告诉我，爷爷奶奶带着晶晶在牧区。去牧区必然经过县城，我们到达县城时，朋友已经在等我们，稍作停留，在他带领下我们直奔牧区，出了县城，车子既进入蜿蜒崎岖的山路，大约两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所土木结构的房子前停下。

山区不通电话，我们来之前，朋友的朋友已经专门托人把我们要去看望晶晶的消息带到了山里。看到车子停下，早已迎候在门前的晶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晶晶立即迎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晶晶，虽然过了半年，她对保育员阿姨和沈院长依然熟识，迈着一双小腿跳进了保育员阿姨的怀里。

“晶晶认识我吗？”沈院长拉着晶晶的小手问道。

“当然认识，你是沈爷爷。”晶晶答道。

沈院长四十多岁，晶晶一直把他叫爷爷。

“晶晶认识我吗？”

“认识，”晶晶歪着小脑袋略为停顿了一下，“你是*爷爷。”

“晶晶，是不是要给爷爷和阿姨敬酒啊？”爷爷向晶晶笑眯眯地问道。

“对，敬酒了，敬酒了。”晶晶从保育员怀里挣脱下来，从爷爷手里接过小酒盏，在妈妈的歌声中，向几个爷爷和阿姨敬酒。

晶晶爷爷一家是裕固族，贵客上门，敬迎客的茶酒是裕固族人必须的礼节，歌声中，大家一一喝完敬酒敬茶后进入房间，坐下时间不大，热腾腾的羊肉即上了桌，吃饭中间晶晶差不多是最忙的人，一会往爷爷奶奶嘴里塞快羊肉，一会又拿个骨头塞给爸爸，一会偎在保育员阿姨的怀里，拿块油炸果子让阿姨吃，一会拿着酒盏伴着妈妈的歌声给大家敬酒，好象她才是这家的主人，后来她还用稚嫩的声音给大家唱了首裕固族民歌，虽然唱得不算好，却引来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这是第一次上晶晶家，看得出来，晶晶在这个家里生活得很幸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她都非常疼爱，她的生活条件虽然比不上许多生活在大城市的同龄孩子，但得到的爱却一点不比那些孩子们少。

酒饭过后，在他们一家人的陪同下，大家出屋观景，参观牧场。

这里是晶晶家的夏季牧场，山峰环伺左右，群山耸立周围，屋后是牛栏和羊舍，围绕着屋舍的牧场，据晶晶爷爷说，大约在千亩左右，放眼望去，牧场一片葱绿，一曲河水在绿毯般的草原上蜿蜒流过，山坡上，河滩上约千只牛羊和五六匹牧马在围栏里悠闲地啃食着牧草。

八月，正是酷暑难当的季节，这里却清风习习，气候宜人，白云在蓝天上飘摇，繁花在草丛里芳香，草原、牛羊，牧人，帐房，炊烟，好一副草原逍遥图。

“晶晶，还跟我们回去吧，还和小朋友们去玩好不好？”告别的时候，沈院长笑着问道。

“不好，我要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一起。”晶晶抱着妈妈的腿，好像生怕被沈院长拉走似的。

回来的路上，喝得半醉的沈院长唠叨，“晶晶看来生活得很幸福，只是没看到学校，以后上学怎么办。”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一直放心不下的沈院长打电话，说是要再去看看晶晶，一行人到县城后，由朋友带着到晶晶城里的家里。正是春羔出生的时节，晶晶的爸爸妈妈在牧场忙着接羔，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晶晶。

爷爷家住在楼房的一楼，面积大约一百二十平米左右，房子虽不豪华，但干净整洁，装修不算高档，但家具什物应有都有，看得出来，是个实在过日子的人家。

虽然又过了半年，看到沈院长和保育员阿姨后，晶晶马上认了出来，高兴地迎上去，投入到了阿姨的怀里。还和上次一样，她还是那么活泼可爱，惹人喜欢。

晶晶已经上了幼儿园，聊天中爷爷喜形于色地讲了晶晶许多聪敏可爱的有趣故事，故事说不上精彩，但每一个故事都包含着一家人对这个小丫头深深的爱，聊过一阵后，由爷爷带着大家到幼儿园，沈院长以家长的名义向老师询问晶晶在幼儿园的情况，说起晶晶，年轻的女老师不住的夸奖她聪敏伶俐，勤快礼貌，活泼可爱，听话懂事，还有点组织领导的小天赋，常配合老师给其他孩子们做榜样。随后，在爷爷的带领下，沈院长又看了县城的小学和中学。

沈院长终于放心了，告诉爷爷和奶奶，可以给晶晶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

收养了这么一个万分满意的孩子，全家人无不高兴，我这个牵线人自然也收到了全家人的感激，把我视做他们的好朋友，以后的日子里，每年至少邀请我到他们那里做客一两次，每次我也会给晶晶带点礼物，带上相机，给她照上几张照片。她是个天真浪漫，富有爱心的孩子，邻居家的小花狗是她经常的玩伴，那张抢拍的抚弄小花狗的照片是我比较满意的一张，一直被晶晶珍藏在像册里。

晶晶活泼可爱，小嘴巴很甜，每次都是谢谢爷爷，爷爷长，爷爷短，在她一声又一声的“爷爷”声中，也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后来的日子，不用她爷爷奶奶邀请，每年我都会主动去看望她一两次。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晶晶逐渐成长为一个勤勤奋好学，自理能力强，富有爱心，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家人无不高兴，无不为之欣喜。

老天爷有时也会给幸福的家庭投下一抹阴影，给幸福留下一些遗憾，大约是晶晶十岁的那年，一个快过年的冬天，晶晶的爸爸失足跌下悬崖，不幸去世。晶晶爸爸是进门女婿，是个说话不多，忠厚老实，闷头做事的人，诺大的草场，近千头牛羊，里里外外，他撑起了大半个天，他的突然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困难不言而喻，爷爷奶奶都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奶奶串有严重的高血压，爷爷患有严重的眼疾，两位老人都不适宜在高达四千米海拔的牧场长时间生活，悲痛过后，日子还得照样过，妈妈只得承担起一切，十岁的晶晶非常懂事，她分担了许多本该是大人承担的家务，带着爷爷奶奶看病，帮奶奶做家务做饭，灯泡坏了，她自己换，厨柜门掉了，她甚至自己修理，假期到牧场帮妈妈放牧，晶晶心疼妈妈，妈妈心疼晶晶，爸爸去世后，母女俩感情更深了。人在逆境中更容易成长，花在风雨中会更加茁壮。困境中的晶晶一天天长大，她比其他同龄孩子早早的成熟，过早的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让人不能置信的事，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学习竟然末受影响，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始终在年级中名列前茅，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初三的一个下午，老师打来电话，说是晶晶在学校打人了，让家长到学校处理。放下电话后，爷爷一路纳闷，晶晶一向友爱同学，乐于助人，怎么突然会打同学？爷爷赶到学校时，看到晶晶不但打了同学，而且打得不轻，那位同学刚刚擦掉口鼻的血迹，倒在妈妈怀里哭泣。初三的晶晶身高已经一米六五，是班里最大个的女生，难怪能把同学打得不轻。

一脸愤怒的晶晶还没有平静下来，哭着告诉爷爷，她打那个同学是因为她侮辱了妈妈，说妈妈不是她亲妈。

爷爷不便回答，赶快安抚那个被打的同学，向孩子妈妈赔礼道谦，赔偿了医疗费后，在老师的调停下，总算了结了事情。

爷爷拉着怒气不消的晶晶回到家里后，晶晶向爷爷追问，那个同学为什么要说妈妈不是我的亲妈妈，我让她道歉，都把她打成那样了，她还说我是抱养的孩子，妈妈不是亲妈，她侮辱了妈妈，侮辱了我，爷爷为什么还要给她赔礼道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晶晶地追问下，爷爷终于说出了真像。听到真像的晶晶瞬间呆了，接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跑进自己的房间，插上门放声大哭，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喊她，她都不肯开门。渐渐地哭声小了，屋里沦为死一般地寂静，爷爷奶奶叫门，晶晶还是不肯答应，爷爷转到院子里，从窗帘缝里看到，晶晶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顶一动不动。第二天是星期天，晶晶还是不肯开门，一个人待在屋里又是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听到消息的妈妈从牧场赶来，在门外喊她时，晶晶才打开门，“哇”的一声扑进妈妈怀里大哭起来，母女俩抱头痛哭，哭过一阵后，晶晶停住哭声，抱着妈妈说道，“妈妈，你就是我的亲妈妈，你永远是晶晶的亲妈妈，晶晶永远都是你的亲生女儿！”

星期一，晶晶上学了，她比之前更加勤奋，更加热爱爷爷奶奶和妈妈，转眼到了中考时间，参加完中考，考试成绩还没下来，无论她的班主任或者任课老师和晶晶自己，都相信成绩足够进入市里两所重点高中里的任何一所。

晶晶的太爷爷是位藏传佛教的虔诚信徒，平时和晶晶的姑姑一起生活，晶晶参加完中考的那年，老人已经九十四岁高龄，老人虔诚拜佛一辈子，最后一个心愿是到圣城拉萨，参拜藏传佛教三大寺院，九十多岁的老人行动已经很不方便，老人提出到西藏拜佛的愿望后，把家里和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不劝老人别去的，在老人的坚持下，信仰最终战胜了众人的善意，在医院做过检查，家人为老人做了充足准备后，晶晶和爷爷奶奶，妈妈同几位亲戚朋友，作为老人的陪护，用轮椅抬着老人上了去拉萨的火车，我作为他们一家的朋友，也被邀请，一起登上了火车。

老人行动不便，在西藏的十天中，多数时间都是坐在轮椅上，推轮椅任务差不多一半是晶晶完成的。甘丹寺是藏传佛教的祖寺，坐落在三千八百米的山上，是格鲁派信徒一定要去的地方，到了寺院，转山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寺院后山，转山的小路狭窄而陡峭，常人况且难行，九十四岁的老人更无法行走，由于路险且窄，轮椅也无法使用，唯一的办法只有人背，幸好有个年青信徒帮忙，十多里陡峭的山路晶晶，晶晶妈妈和那位信徒，三个人轮换，硬是背着太爷爷走了过来，了结了老人的一桩心愿。

从西藏回来后，我便离开了那个城市，搬到了三千多公里外南方的这个城市，不巧的是恰恰又丢失了手机，于是和晶晶一家人失去了联系，将近五年了，晶晶怎样了，她考到哪所高中了，她还好吧，从西藏回来分手的那年，她已经十六岁， 算起来，她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考上了大学，现在应该是大二的学生才对。所有的所有，我一直在心里挂念。

自从有了微信，人们已经很少使用QQ，我也一样，旧时的QQ早已束之高阁，前段时间，竟无意中翻出了朋友 的QQ号，抱着侥幸给他留言，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几天后，他竟然看到留言，打来了电话，电话中知道了晶晶的近况。

分手的那年，晶晶被县教育部门选拔进了省城一所高校专门为少数民族优秀学生附设的民族高中班，三年高中毕业后，晶晶顺利考进了上海一所重点大学，现在已是大二的学生，高中和大学，她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年年都是优等奖学金获得者。晶晶的妈妈也重新组织了家庭，夫妻感情很好，有了继父的加入，妈妈不再那么辛苦了，也有时间照顾爷爷奶奶了，总之家里日子挺好，太爷爷也于去年以九十八岁高龄过世。

朋友问我，要不要我直接给晶晶打个电话，或者把我的通信方式告诉晶晶。

想了一下后，我终于说不必，我知道这些已经够了，毕竟，我只是晶晶当年抱养时的一个牵线人。我的脑子里，又想起了她爷爷曾经告诉我的，那天她知道了被抱养的真相后，撕心裂肺的一幕，多年过去，晶晶或许已经淡忘了她被抱养的历史，我的出现，说不定又会勾起她痛苦的记忆，对她是又一次刺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美好已经重新开始，何必因为我的出现打扰她呢。

我告诉朋友，也不必把我的消息告诉晶晶的爷爷奶奶和妈妈，爷爷奶奶已是小七十的人了，晶晶妈妈过得也很好，让他们平静的生活就好，他们安好，我便也好。

晶晶爸妈当年抱养一个女孩，目的是待她长大成人后，招个女婿，继承家产，为自己养老送终，我想，已是上海某重点大学学生的晶晶学成后还会回到那个高山上的牧场放牧牛羊吗？当然，为爷爷奶奶妈妈养老送终是没有问题的。

知道晶晶的近况后，已可释念，唯在远处遥祝晶晶快快乐乐，健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