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是个特别令人难忘的年代，而对于我来说，就更加难忘，因为正是在那个年代，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是那个年代，我第一批通过了高等教育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拿到了自己的第二张文凭；也是那个年代，十余年前被砸烂的中国美术家协会四川分会正式恢复，1981年我成为了省美协恢复后的第一批会员......难忘的事还有很多，但其中觉得最有趣的，还是第一次八小时外挣外水的事，很多情节至今仍历历在目。

记得有一次，在成都群众艺术馆参加活动时，一个朋友眉飞色舞地说，他现在给人画广告、搞装饰，比在厂里挣的钱多多了。他的话一下子吸引住了我们，把大家的心都撩动了。临别时他还说，像我们这样辛辛苦苦搞一幅创作，参加完展览就没有用了，就是被评上个奖，充其量也就发个温水瓶、盆子之类的奖品，想想真没有意思。

大约十几天后，十所的一个画画的朋友老梁电话约我喝茶。我们见面之后，没聊上十分钟，他就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开美术广告铺子，他约我们去给他帮帮忙，你愿意不愿意？我说，怎么帮忙？他说，就是画画、搞点装饰设计，不是白搞，他要给钱的。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都是国防企业的职工，让人知道了不好吧，单位不允许在外面挣外水。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太保守了，现在政策变了，八小时之外单位无权干涉。我说，这个老板的底细你知道吗，可靠不可靠？他说，他姓黄，原来是街道工厂的工人，也爱好美术，他现在辞职自己开铺子了。他在省市美展上看过你的作品，知道你是省美协会员，还想与你交朋友呢！我说，让我想想再说吧！他说，还有啥子可想的嘛，明天晚上我带你一起去他那里，到地方再具体谈！不等我回话他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晚上，我跟老梁去了黄老板的铺子。那铺子位于锣锅巷附近，门面很老旧，也没有任何装修。从门外望进去，屋里挂了几幅画，靠墙堆着几个待写的招牌，地上到处是废纸，废纸中还有塑料泡沫做的字，显得杂乱无章。进门之前，老梁悄悄对我说，见到黄老板后，你少说话，一切听我的。说完后他便喊了声“黄老板”直接走了进去。一走进铺子，老梁就向黄老板介绍了我，黄老板起身应酬道，稀客，稀客，坐！接着便给我递来一杆烟，我说，谢谢，不会，推掉了。他说，杨老师，你还在厂头工作吗？我说，是呀！他说，有你那样的手艺，何不出来开个铺子自己干？他的话让我有点惊讶，就说道，我这人性格内向，不善交往，不适合做生意！老梁跟着插话说，还是先说说你喊我们来有什么事吧！黄老板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和你们联手干，有钱大家赚嘛。老梁说，好呀，有钱大家赚，这次要我们干点什么？黄老板想了想说，我揽了个生意，给一个国营公司装修会议室、接待室和总经理办公室，客户要求我们一个月内完成装修，请老梁负责室内的装饰设计。另外他们还要求会议室挂两幅油画，接待室挂一幅油画，提出必须临摹世界风景名画，只有请杨老师画了。老梁笑道，你给人家多少钱一幅画？黄老板笑道，我晓得，肯定不会亏了杨老师嘛！但是具体多少钱，还得等到工程做完了，算了以后才好说。老梁就说，杨老师可是我请来的，你可不能看到人家老实就烧人家啊！黄老板连忙说，都是朋友，以后大家还要合作，咋个会烧杨老师嘛！老梁就说，那你总得给个话，画一幅多少钱，这可是临摹世界名画哟！黄老板想了想说，这样吧，一幅油画100元，杨老师你看如何？我一听一幅画100元，心里就想我一个月工资才五六十元，一幅画快顶两个月工资了，就想答应下来。正要开口，老梁却拍了我一下说道，你当人家是业余水平吗，人家可是省美协会员，四川美院毕业的科班出身，100块钱你都说得出口，太踏屑人了嘛！黄老板说，人家给的总费用不多，我还要请工人整墙壁、整地面、买墙纸、地砖、改造窗户、装窗帘等等，钱都扯不过来了，理解理解嘛！老梁说，市场的行情我知道，你总不能把画家与小工相提并论吧？你这个价钱得至少提高一倍。在旁边的我觉得老梁太狠了，正担心事情可能要僵，不料黄老板犹豫了一下、狠狠抽了口烟说，这样吧，为了今后与杨老师继续合作，我宁可不赚钱，那就200块钱一幅！我听到这里，心都要跳出来了，不等老梁开口，就抢答道，可以，谢谢了！老梁瞥了我一眼，说道，既然杨老师都说可以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家把这事向老婆一一汇报，老婆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说道，这么多呀，得不得是骗人的？我说咋个会嘛，老梁给我介绍的。等一会老婆又忧心忡忡说，还是别干了吧，你才入党不久，万一被人发现可不得了。我说，现在政策不一样了，八小时以外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谁能拿我咋样嘛！老婆说，话是那样说，可现在的领导哪有那么开明，你一下子挣这么多钱，人家要眼红的！我说，那就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只要人家不知道就没有事了。

过了几天，黄老板那里把油画框做好了，画布也绷好并经过了处理，我带去了十几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风景供他们挑选，最后选中了三张叫我临摹。在那间正在装修的会议室里我摆开了画布画箱等工具，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利用两个星期天，加上六个晚上的时间，连续干了八天，总算完成了。画完以后，黄老板、老梁都称赞不已。接着又请了客户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来审看了一番，主任对照着原画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挑出什么毛病。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夸了我几句，就算通过了。我以为黄老板会当场将钱给我，不料他说，客户还没有把款打给我，只好等几天才能把钱给你了。我说，没有关系。

两个星期之后，装修工程结束了，可是钱还没有给我，却听说黄老板住院了。我打电话给老梁，约他一起去看望黄老板，也顺便打探一下工钱的事。黄老板住在一家街道医院，他躺在床上，见到我们立刻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哼哼唧唧地招呼了我们一声。我送上一袋苹果，问他怎么啦，得的啥病？他说，老毛病了，胃溃疡，脑火得很。老梁说，你就找一家好点的医院嘛，街道医院能治啥子病！黄老板叹口气说，大医院收费贵，我咋个看得起哟！老梁说，哭啥子穷哟，你是老板，一个生意下来至少也要净赚个几千，顶我们几年的工资了。黄老板苦笑说，我知道你说的啥意思，你和杨老师的工钱我不会赖的，一拿到钱我首先就付给你们。老梁说，都完工几天了，还没有拿到工程款？黄老板说，拿到啥子哟，公司办公室主任说，总经理到北京开会去了，没有人签字，大笔款项只有老总签字才能动，我现在比你们还急，住院的钱都是借的。我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只好哭脸装作笑脸道，没关系，你好好养病，不着急。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给黄老板的店打去电话，却被告知是空号。我正想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老梁，老梁却给我打来电话说，我们都被黄老板烧了，工程款人家早就给他了，他却骗我们，我们得赶快去找到他把钱要回来。

当天晚上，我便与老梁一起找上门去，要与黄老板摊牌。谁知，黄老板已经把铺子退了，他的家住哪里我们也不晓得，邻居们也不知道他搬哪里去了。我们干着急没有办法，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怕引火烧身不敢报案，只好狠狠骂了几句粗话，各自回家。回到家里，我把事情给老婆一说，老婆便说道，我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外面的骗子多，还是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吧！

大约半年后，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忽然老梁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在偶然间发现黄老板的踪迹了。黄老板现在又在八宝街那边一个巷子里开了个铺子。听到这个消息，我连忙问，打算怎么办？他说，黄老板鬼得很，一有风吹草动他又要跑，我们动作要快，明天我们突然袭击，登门讨债，看他怎么说！

第二天下午，我们突然出现在黄老板铺子前，黄老板先是一愣，接着便满脸堆笑道，哎呀，你们两个稀客，我搬到这边来以后就到处找你们，打老梁单位的电话光占线，杨老师的电话我又不晓得，今天总算见面了，快进来坐！老梁笑了笑说，你还认识我们！黄老板说，老朋友了咋个忘得了嘛，我这里正好又接到一个生意，想请你们帮忙，还要画两幅油画。老梁说，那好嘛，先把上次的工钱结清了，再谈这次的生意。黄老板说，放心，忘不了的，等这次生意完了我一起把账给你们结了！老梁说，咱们还是一笔一笔算清楚再说。黄老板一下子又做出一副可怜相说，现在你叫我到哪儿去给你们弄钱嘛，上次的工程款遭人家扣了一半，拿到的那点钱付了工人的工资和材料费、住院费，一分钱都没有剩下，我现在身上连今天晚上的饭钱都没有了。老梁说，你把工钱给我们，今天晚上我请客。黄老板忽然按住肚子“哎呦”叫了一声说，我的胃病又犯了。老梁冷冷说，你就是马上死了也要先把工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就住这里了。如此僵持了半天，黄老板终于软下来了，他说，公司把工程款砍了一半，我也得扣你们一半。老梁断然回道，不行！天晓得人家扣你的钱没有，别找借口！黄老板说，龟儿子哄你，不信你去问嘛！僵持了一会后，我把老梁拉到门口，悄悄说，少一半就一半，能拿点算点，我再不想跟他缠了。老梁说，也不能太便宜这龟儿子了，最多让他八折。我点点头说，那也好。老梁便回过头对黄老板说，看在朋友一场，工钱打八折，不能再少了！黄老板黑着脸，闷了半天，终于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走进里间。磨蹭了好一会，才拿着一摞“大团结”走出来，沾着口水反复数了几遍，最后才颤颤抖抖地将钱递给我们。

接过钞票，我顿时感觉踏实多了。尽管经历了一些反反复复，我的这一步还是迈了出去。“螃蟹”虽然张牙舞爪有点吓人，但是味道确实比大锅饭鲜美多了，只要吃上一次，就可能上瘾......

（注：外水，四川话，即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