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当一绺猩红火苗伴着一缕幽蓝硝烟升腾旳刹那，我知道，我死了。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灵光一闪，像一匹白色的马在我脑际间的通衢跑过，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我知道，我真的死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斜斜的冬阳深沉地坠在白桦的林梢，斜逸旁出、含蓄着活力的枝条弯成无数道飘逸的弧线。林间的雪地反射出一圈一圈薄雾一样黄晕的光，暧昧的光线拥抱了整座山峰，静谧的白桦林像一座金色的童话世界。

林间的一片空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平整而开阔。我孤零零地横卧在空地的中央，头枕松软的雪地，暴突的眼球像一颗金色的太阳。我意识模糊，肌肉痉挛，就像一脚踏空的陨石极速坠入万丈深渊。我不死心，徒劳地四条腿虚空勾画，却怎么也找不到借力扭转下跌之势的支点，我挣扎得筋疲力竭。血，我的血，我的滚烫的翻着浪花的血，从胸膛洞开的裂口汩汩而出，粘稠滚热的血浆融化了周围的积雪，鲜红的血水冲刷出一条蛇形的沟渠，汇聚的血水沿着沟渠奔涌而下，山下冰冻的小河被血腥和热度唤醒，咆哮着、翻滚着，山谷里泛起了血色的汪洋。

我大睁着双眼，牵引眼球的每一条肌肉都极力收缩，我的眼圆成了方形。我扩大的瞳孔映现出两个直立的影子，跃动的图像渐次放大，我直竖的耳朵捕捉到嚓嚓的踏雪声，我知道他们在向我靠近。我心急如焚，愤怒恐惧，我扯破嗓子大声警告对方别过来，别过来！我的声带似乎撕裂了，我的气流似乎凝滞了，我大张着嘴，胸腔飞速收缩扩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我倒下的前十分钟，我正与心仪的爱侣沐浴着金黄温暖的夕阳。我们偎依在空地边一丛高大稠密的白桦丛脚下，用热辣湿润的口吻相互梳理对方颈部杂乱的毛发，用丰富的肢体交流着腻腻的情话。我是英俊潇洒的王子，你是美丽多情的公主，我们就这样依偎着走进彼此的梦里，天荒地老。我真希望时间停下脚步，像坚冰一样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你突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沿着你凌厉如炬的目光我看到，一辆泛着青草颜色和味道的吉普驶进山谷，摇摆着，蹦跳着像一只笨拙的蛤蟆。你的情绪躁动不安，躁动不安的你急促地蹬踏着积雪，响亮地喷打着响鼻。你一只眼睛看我，一只眼睛看车，你看我的那只眼很温柔，你看车的那只眼很恶毒。你的眼神告诉我——走！

你曾经告诫我，好奇心会害死我，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真是对不起，我的意志太过软弱，好奇心又一次战胜了我，因为我知道那翠绿的色彩意味着什么。你好说歹说、口干舌燥；我心如止水、一意孤行；你愤然起身隐没丛林，我笑你索然无味不解风情。

我匿身于那丛稠密的白桦丛后，透过缝隙监控着山谷。车门开了，你和他一左一右，款款而出，身着迷彩，帽戴徽章。我轻松地笑了，我知道你！就在你款款下车的前十二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是一个金光熠熠的黄昏，也是在这条山谷，几个放夹子下套子的坏人被你逮个正着。我隐匿于白桦丛后看着，你捣毁了他们的作案凶具，你罚没了他们的赃款赃物，大嘴巴扇得他们嘴歪眼斜，大皮鞋踹得他们哭爹喊娘。我听到你说人和动物和谐一家亲，我听到你说盗猎盗伐法理不容，我还听到你说……我知道，你是森林卫士，你是我们的保护神。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勇敢地走出白桦丛，驻足于开阔的空地，双目含情地注视你，投送去我的崇敬。

我的血还在汩汩涌出，山谷里已是血浪腾涌、涛声如雷。我的体温飞速下降，我冷得浑身打颤，牙关格格地错动，像一只吃米的鸡。我的灵动有力的舌头像一整根灌了水的猪大肠，膨胀延长，口腔里再也容不下它。它滑出口腔，懒懒地垂在嘴角，粘滑的涎水沿着密布的沟槽，拉出一道道丝状的银线。我知道这样的形象实在不雅，我努力往回收拢，可舌头大得已不受我的控制，我泪如泉涌。我的瞳孔不停地放大，放大，映照的影子逐渐模糊起来，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离我越来越近，笨重的大皮鞋随时可能踩到我的身体。我嚎啕着，别过来！别过来……

走在前边的你突然停下来，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我知道，你是被我威武的双角，健美的身躯，光亮如金的被毛震惊了。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用眼神召唤你近点再近点，我的风姿让你看个够！

你的套在大皮鞋里的脚没有动，你快速地拉栓上膛指向我。多好的一支枪啊——幽深的枪口，瓦蓝的枪筒，我知道，多少利欲熏心的盗贼被它震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你似乎没做太多准备，一绺猩红火苗伴着一缕幽蓝硝烟升腾旳刹那，我的心骤然一痛，就像被一根烧得通红的针刺穿了。我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我的腿像四根煮烂了的面条，威武雄壮的双角像压在头顶的两座山峰，我再也支撑不了了，像一片飘落的叶子倒下。

我流尽了周身最后的一滴血，我咚咚有力的心脏停止了最后的跳动。我的身体冰冷、僵硬，我的不死的灵魂在我冰冷、僵硬的身体里艰难地游动。我睁大了茫然的眼睛，我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你蹲下身，距离我那么近，近得我感受到了你的体温，你呼出的白汽朦胧了我的眼睛。你转过头去，脸上挂满无比自豪的笑容。你说：

“又是一枪穿心！小捣蛋，上次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真乖，还在这儿等我。”

“老大，你真不愧是神枪手啊！”后边的人奉承道，“你说，人里头有傻子，没想到鹿里头也有傻子——不赶紧跑，还摆个POS等打呢！哈哈，笑死啦！”

我的不死的灵魂在冰冷僵硬的身体里撞得头破血流，我无地自容。我是傻子，我是鹿群里的傻子，我给鹿国污染环境。我太幼稚了，我太天真了，我竟然天真地相信那张叫人的画皮！我顿足捶胸，我嚎啕大哭，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浊涩的泪水融化了周围的积雪，冲刷出一条蛇形的沟渠，汇聚的泪水和雪水沿着沟渠奔涌而下，山下冰冻的小河再一次被唤醒，咆哮着、翻滚着，山谷里泛起了蓝色的海洋。

你摩挲我油光发亮但冰冷的毛皮，你摩挲我威武雄壮但冰冷的双角，你啧啧称赞：“真漂亮！你还别说，干警察这么多年了，打死那么多鹿，还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漂亮，太漂亮了！”你身后的奉承道，“送到局长家里，局长一高兴还不得给你个队长当当？——老大，赶明儿当了队长，可别忘了兄弟呀！”

“放心吧！”你的脸上放射着金光，比得太阳都暗淡了下来，“有你的好处。”

你把手伸进我的裆里，在我尿尿的地方上上下下抓捏着，我又羞又恼，我破口大骂，你却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脸上挂满阴邪，下流的笑，与身后的说着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言：

“局长……哈哈哈！”

“嫂子们……哈哈哈！”

我想起一句话：上帝失去了信仰，比魔鬼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