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遇到了老姜，我紧紧地握住老姜的手，感觉冰凉又温暖。

算起来我们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那个时候的老姜戴一顶黄色帽子，着一身黄色制服，穿一双黄色胶鞋，通体上下，不沾满沙尘，就布满污垢。尤其是他的那顶帽子，一周边的油渍汗碱。他虽然不是面黄肌瘦，也总是那样劳累不堪。

老姜家口大，又是从贫穷的西吉搬迁过来的，家里家外的一切开销都靠着他那点工资。老姜每到月底的几天，天天几趟子地追问我：“校长，工资来了吗啥？”老姜问话的时候，急切切，满脸堆笑。感觉让人捏一捏，那略带谦卑的笑会水似地流！

当时流行抽的香烟是“金驼”牌的。抽这种香烟，像老姜这样的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在老姜算来，一支金驼香烟可以抵得上他的一盒“红宝石”。我发给老姜一支金驼香烟，老姜弓着腰，双手接着“金驼”，眼缝儿里都是笑：“哎喓，校长，敢情好，感情好啊！”

然后，老姜说：“我今年种西瓜，第一个熟了的西瓜一定是你吃！只是要给瓜田淌水了，等钱买化肥啊！”

我心里想还是算了吧，你看你的膝盖，整天跪在瓜窝儿前，肌肉都跪出来了，我吃你的西瓜，不寒忍啊！不过，我还是说：“好啊，瓜熟时我一定去！” 老姜好像觉得我已经在他的绿油油的瓜地里面了，高兴得嘿嘿直笑。

老姜把烟一直抽到过滤嘴儿跟前，才把烟蒂恋恋不舍地扔到地下，又捡起来，扔到门口，又捡起来捏在手里……

“老姜啊，瓜是要种好，课也要上好啊！”我说着又递给老姜一支香烟。

老姜赶忙摇着手说：“哎呀，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抽了……课我一定上好，一定上好，我的那些学生，听话又聪明，作业上全是对号！”

“以后可不要再把学生带到你的地里，帮你种黄豆。”

“啊！……你都知道了？以后再不敢，绝不敢……”老姜的额头上汗津津的，手里的那只烟蒂湿漉漉的。

看着老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样子，我心里着实也不好受。

老姜走了，我叫来会计，让他先给老姜借一百元钱，买化肥去。

一个风很大的早晨，老姜很早很早就敲我的门。我起身开了门，看见一身沙土的老姜泪兮兮地站在门口。

“你这是咋啦？老姜。”我赶紧把老姜拉近屋里。

“咱不得了喽，瓜版上的薄膜，昨晚夕被贼偷光了哇……刚出土的瓜苗苗全部都被风耗干了！”老姜的浑浊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那天天堆着略带谦卑的笑，又抹不尽劳累的脸上，此刻落着厚厚一层死了人似的悲哀、愁苦、绝望！

“啊？有这事儿？”我一听也急了，拉起老姜，开上摩托车就往他的瓜地里飞。

早春时节，天气寒冷，风沙很大。

来到老姜的瓜地里放眼一看，真如老姜所说，几乎所有的瓜版上的薄膜都不见了，有的也是半遮半掩地在寒风中哗哗地抖，就像在地头上哗哗地抖的老姜。再往更远的地方望去，一排高大的沙枣树上，挂着一面面白旗，迎风招展。

“老姜啊，你看那是什么？”

其实老姜也看到了，明白了。他一下子蹲在地头上，手里紧紧地捏着黄色的帽子，眼睛痴痴地望着那些被风耗干了的瓜苗，不住的说：“完了，完了，我的西瓜是完了……” 

研究一下，别人的瓜田的薄膜多能抗住大风，而老姜的薄膜却被大风吹到了树上，挂起了白旗，这是为什么？

原来啊，老姜压薄膜的方法是极其错误的，别人压薄膜在瓜版旁边起一道“V型”的槽，这样压住的薄膜，大风怎能够卷走？而他呢，只是把薄膜顺着瓜版压住，呈“L型'”，岂有不被大风卷走的道理？

后来，我让老姜找了技术员。在技术员的指导下，老姜补种了早熟的“正杂”品种的西瓜，并且常常跟撵着技术员问这问那的。

再后来，我果然是第一个吃到了老姜的西瓜。

 “老姜啊，退休了，这些年还好吧？”我抚摸着老姜苍老的手，一种遥远的记忆，一种临近的亲切。

“好啊，孩子们都成家了。老三，老六大学毕业，一个在山西工作，一个在陕西工作。”老姜真是好了，你看他说话，哪里还有当年的谦卑的感觉。你看他的穿戴，黑色的防寒衣，灰色的休闲裤，黑色的轻便棉鞋，往后梳理的苍苍白发，取代了头顶上那只黄色油垢的帽子。

“你还好吧，校长？多少年不见了，你也老了，不过看起来还精神！”老姜的陷在皱纹的眼里流露着对我的慈爱，他不断地摇着我的手。

“还好，还好……老姜啊，还种西瓜吗？”

“啊……哈哈哈……你还记着啊？”我的话一下子把老姜引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风沙里，地头上……

“记得，记得！咋能忘了呢，多亏了你啊！”老姜说着使劲儿把我揽进怀里，拍着我的后背。

在这聚聚散散的车站，在寂寞孤独的日子里，贴着老姜的胸脯，我很感动，很感动。

唉，老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