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新安市往西驱车一百多公里，在傍晚时分来到了西青山。我的大学老师杨海德先生现今就住在西青山脚下，西青山是杨先生的老家，我到这儿是专程来看望他的。

杨先生是我们哲学系最敬重的老师，他教授我们思想史课程，他思想深奥，为人风趣而又淡泊名利，很受我们欢迎。退休后回故乡养老，一直是他的心愿，两年前他终于得偿这个心愿。

上大学时，我的课业只能算是一般，大三那年我的一篇有关人性悖论的文章发表在系报上，这篇文章引起了杨先生的极大兴趣，自此我和杨先生便有了更多的交流。我们有过几次彻夜长谈，当时谈的较多的话题就是“人性的悖论”，我们遗憾于上帝创造了人性，然而人性却未有如上帝那般完美、纯净。有时我们也谈历史进程的话题，对历史没有能够给予中国的某些机会，我们常常深感缺憾。

秋天傍晚时分的西青山格外宁静、美丽，我开车下了高速十几分钟后便到了老师的家门前，老师的家是一个不大的小院落，就坐落在离山道一公里远的山脚下。

老师见了我，老远便迎了过来，满脸慈祥的笑容。他一边和我寒暄一边领着我参观他的小院落，最后还领着我去看了看他的小菜园。“这是萝卜、那是辣椒……”老师指着菜园里的那些菜一一告诉我说，生怕我不认识这些菜似的。“这些都是我亲手种的菜，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比你们城里吃得那些菜健康多了。”老师爽朗地笑着对我说。一时，我的心也动了，也有了退休后也要像老师这样生活的想法。

晚上，师母为我们做了几道好菜，我将带来的几瓶白酒、黄酒、红酒都拿到了餐桌上，我和老师都好饮，往往一种酒喝得不过瘾，所以白的、黄的、红的全都来点。

我们从七点钟开始喝酒，到了晚上九点钟时，我和老师已喝了一瓶白酒，两瓶黄酒，然后又各倒了一大杯红酒。当我和老师杯中红酒快要喝完时，我们都有了七八分醉意。这次，我们不仅谈哲学、谈思想，也聊了一些时下的新闻，但总觉得心头梗着一些什么，那种滋味总是难以言表。

我喝干了杯中的红酒，然后重又倒上。这时，我看了看窗外，只见月光皎洁如银，这儿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天地，再加上如此醉意，心中早忘却了那些个GDP与民主哪个更重要什么的。

就在我再次举杯时，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到了一长串的咆哮声，这咆哮声犹如狼嚎一般恐怖，吓得我一下子清醒了一半。难道这山里竟然有狼？我在心里问着自己，顿时瞪大了双眼，浑身上下不寒而栗。然而，我却又是不相信这山里会有狼的，这毕竟不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于是，我借着酒胆竖起了耳朵侧耳细听，这时阵阵的咆哮声撕心裂肺般从窗外传进了我的耳朵。“这真的是狼嚎！”我在心里肯定道。

“老师，这山里竟有狼？”我忙向老师问道。

“这里方圆住了上千户人家，哪里会有狼。”老师听了，举杯喝了一口红酒爽朗地笑道。

“那，这声音？”我忙疑惑地问道，“老师，这不分明是狼在嚎叫吗？”

“这哪是狼嚎，这是人声。”老师见我疑惑，忙道。

“人声？”我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忙问道，“怎么会有人发出这么恐怖的叫声？就跟狼嚎无异，难不成是个疯子？”

老师听我如此说，摇了摇头，叹道：“是个正常的人，只不过，”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间接着道，“只不过这心里有魔障。”

听到这儿，我仿佛有了几许明白，心想，此人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听这声音尚年轻，于是我脱口而出：“难不成为情所困？”

老师听后又摇了摇头，显然我猜得不对。

“这倒是有一番说道。”老师突然间语重心长起来。我一听这语气，知道这里面大概是有一些故事的，于是便急切地催问起老师缘由。  

老师看了看窗外，然后举杯喝干了杯中的红酒说道：“两年前，我刚搬回来时，这咆哮声就有了。起先，我也疑惑是狼在嚎叫，后来跟周围人一打听，他们说这是外地来的一个疯子每晚在作怪。说这疯子年纪三十左右，是三年前来到这儿的，白天看不到他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每到夜晚的时候这疯子就出来坐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大石头上，伸着脖子对着月儿如狼般嚎叫。大家也不敢去招惹他，久而久之周围的人都习惯了。我打听清楚之后便没有多在意，心想，既然是疯子，那就由他去罢。”老师说到这儿，看了看空了的酒杯，顿了顿。我一见，忙拿起红酒把他的酒杯倒满，老师看着满满的酒杯，又爽朗的笑了。说实话，我们是没有闲情去品什么红酒的，我们把红酒就当成了酒去喝。

老师举杯跟我干了一大口红酒，然后接着说道：“去年六月的一天早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空气特别清新，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早饭过后，我正在菜园里种菜，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有村民来串门，忙放下手头的活去开门。当我打开门时，门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满脸胡子的陌生的年轻人。还别说，这人个子挺大，足有一米九高，脸型俊朗，衣着整洁，很有气质。我一见是陌生人，便问他什么事。他用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说他是来跟我学习如何种菜的。我一听，顿时乐了，于是将他带到了菜园里。”老师说到这儿，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红酒。

“老师，这人难道就是那个咆哮者？”我忙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此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老师说的这个大个子陌生人就是现在外面的那个咆哮者。

果不其然，老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没错。他一连来了三天，通过攀谈我才知道，这人就来自新安市。他的父亲做着建材生意，家境很不错，他也是大学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一家信息科技公司工作，一干就是五年。”

“这么说，此人各方面都不错啊，怎会变得现在这个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我问道。

“我也问过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老师回道，“但他说不是。他说他的心里总是装着一只在咆哮的狼，他听不得任何不好的东西，比如某个小贩被城管暴打、某家房子被连夜强拆、某个上访者被强行关押、某个贪官贪了几千万，凡此种种，每时每刻不在唤起他心中装着的那只狼。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狼。他驱车远离城市，来到一片旷野中，抬头仰望着那皎洁的月光，内心犹如巨浪在涌动。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成拳头，张大嘴巴，“嗥……”他终于发出了狼的嚎叫。那一刻，他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自那一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新安市，再也没有回过家。”

听到这儿，我有些怔怔的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哀鸣袭上我的心头，我感觉到了眼圈里有异样的东西在打转，我知道那是眼泪。

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红酒，然后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月色。这时窗外很安静，静得能让人听见那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不知何时，那狼嚎般的叫声已停止。然而我的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子的年轻人正坐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大石头上，伸着脖子对着月儿“嗥嗥”地嚎叫着。

第二天清晨，我告别了老师。在回程的路上，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副画面，虽然我没有见过那个年轻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对着月儿嚎叫的那副画面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如他一般的咆哮者，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咆哮者自己是否是孤独的，但我分明能听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哀鸣声。我不禁问起自己：“多年以后，当我老了，年轻人，你是否依然还是那个独自在月夜的咆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