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我不知道“毛香”的“毛”字该怎样写，是“毛”还是“茅”，实在拿捏不准。方言里有草叫“茅草”，跟一样长在山林里的“毛香”不是同一种物什。而且“毛香”没有“茅草”那么霸道，那么招人嫌，叶面叶背真的有一层绒毛。所以，我写作“毛香”。这是闲话。

“毛香”其实就是一种蒿类，多少年来乡里乡亲叫得顺口，也就不在乎它究竟该叫个什么名。就像林壑沟谷里的草木一样，有个名号已算不错，反正都安身在家门口，谁不熟悉？几乎就跟山岭上住着的张王李赵这些人家一模一样。毛香不似有些植物那般招摇，总是躲闪在山林里的草丛间，散落的比较多，难得找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生长在一起，有个三五七八株簇在一起，就很是不错了。

每年春上，草木萌发的时候，草丛里冬日里已经凋枯了的毛香，也从泥土里匀得一份煦暖，不甘落后地冒出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时候的毛香，完全不起眼，被覆盖在草叶下，不细心辨识，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

要等到山村里四处花香悠然的时候，山上的毛香才慢慢从草窠里探出脑袋，嫩茸茸的，灰中带白，很朴素的那种，简直跟长在深山里的小女儿一模一样。别小看这东西不怎么起眼，乡里乡亲，对它可是情有独钟。每年这时候，家家的母亲就会思忖，那会子有时间呢？上山走一趟，掐些毛香回来，再把留了好些时候碎米浸了，臼些米粉，做一些毛香粑，换换口味，也解解馋。小孩子看见门口的春草见长，早就惦着母亲心里的那些毛香粑，巴不得母亲能变戏法一般，转过身来，就是一蒸笼香气扑鼻的毛香粑。春日里吃毛香粑，就是想尝尝又一年的春天味道，是不是每一年的春天，品出的滋味都会有些不太一样？

这样的情节，应该很多人都稔熟，都不曾遗忘。看见有人家上山掐毛香，母亲也有些急迫，赶紧放下手上的一些闲事，挎了篮子，去山岭上寻毛香，生怕落后了，会少却很多的味道。我们呢！看着母亲走出家门，心里就在开始美了。仿佛，香喷喷的毛香粑，已经出笼，已经端上桌，诱人得很哪！

要是遇上时间凑巧，也会跟在母亲身后，去山林里转悠，顺便帮母亲摘几朵毛香。母亲手脚麻利，眼睛极尖，掐下的毛香，一样长短，放在篮子里，煞是好看。母亲总是嫌我们碍手碍脚，毛手毛脚，掐下来的毛香，老嫩不匀，尽管如此，我们乐此不疲，母亲也不恼不怒。

掐回家的毛香，要摊在竹匾里，一根一根拣干净。毛香毛茸茸的叶子上，很容易粘上枯枝烂叶的细末子。母亲很认真，总是埋怨我们毛里毛糙，简单不过的事情都做不好。并且说，不是做不好，就是不细心，捺不住性子。母亲的话，很在理，一直到现在，吃过的亏，不在少数。

确信挑干净了，母亲再把毛香洗干净，放进大铁锅里煮熟。毛香煮好了，米早已浸胀，一块去石碓上臼。先臼粉，再臼毛香，从碓房里出来，母亲的头顶一层白，落了不少粉末儿，眉毛上都有，要是母亲这么早就一头白发，那才叫人心痛呢。

接下来，就不用细说了，把臼烂的毛香和在米粉里，做成粑，放进蒸笼里蒸，热气开始升腾的时候，香味也就四处弥散了，肚子里的馋虫儿，又在一起发力，上下撺掇，轻噬慢咬呢!

条件有限的时候，往米粉里放些盐，就是算调味了；等有些条件的时候，母亲会把毛香粑做出很多味道，咸的，甜的，包肉馅的，包素馅的，总之是花样多多.甚至还默认我们，做各种小动物.等粑蒸熟了，鸭子不像鸭子，小狗不像小狗，鱼也不像鱼。母亲总是笑着说好好的东西，让我们做成了一对对八不像。

田埂上有一种蒿子，冬天都不会死。只要天气略微转暖，就会长出嫩芽来，乡人们都叫它“水菊”。开始也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么好听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它的花虽然不起眼，像极了秋天里的菊花，是沾了菊花的光。“三月三，吃毛香”，老家有俗语这么说，要是这时候山上的毛香好没有长出来，怎么办？难不倒母亲这些妇人们。只要有时间，就去田畈上掐水菊，做出来的粑，当然就叫水菊粑了，跟毛香粑的味道有些区别，但一样是乡土的味道，一样是母亲的味道。

说起这个毛香粑，又叫人心里头生出百般滋味，有些馋，也有些感叹不已。很有些年头没有吃到过毛香粑了。母亲过早谢世是一个方面，离开熟悉的乡土也是一个方面。但作为一种乡味，一种不会忘怀的母亲留下来的味道，一直会留存在心里头，哪怕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念想，那也是不会埋没的人情深厚，光阴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