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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丛林(情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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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3-10-26 18: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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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河边巧遇,不朽情缘,爱到底是什么......不禁让人深思。故事构思奇特,通篇充满奇遇。个人认为本文母女出场顺序有待商酌,也就是说从本文情节来看,林姐女儿是一号女主角,因而可以考虑让林姐女儿先出场,何况如果让林姐女儿先出场,从而自然而然再引出林姐,从写作手法上来说似乎要更胜一筹。问好耕石,谢谢对火种的支持! |
本小说早作于十年前,曾分篇在火种发表,编辑小旭对内容提出了宝贵意见,现经较大幅度修改,一次全文提交,并定名为《梦断丛林(情缘三部曲)》 ——题记 第一部:游林惊梦 ——怀念林姐 你是一阵风, 你是一片绿, 你是山坡的杜鹃, 你是墙角的玫瑰。 【一】 夜空幽蓝如海,繁星如有人撒开的水晶豆悬浮在头顶上,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抓下来。这时夏雨感觉到在这苍茫人生的海洋里,有一只沉没的小船,隔着深深的海水能听得见她一两声凄清的哀叫。 那是一条小而旧的渔划子,推划子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从峡谷里冒出来,像一簇飘浮的兰草,顺流而下,一眨眼就到了夏雨的跟前。 小船靠了岸,河边上堆满石头,那位妇女跳下船敏捷地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船栓好,然后挎起小竹篮朝夏雨站的方向走来,动作是那么轻盈流畅。 夏雨背后是林场的小集,只有早晨才有些小摊贩,这时笼罩在晨曦里,显得既静谧又热闹。 她在一个肉摊上用小半篮子鸡蛋换了一块肉,卖肉的补给她一些钱,她看也没看装进裤兜里扭身就走。等了一会儿油条,又买了几个烧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又跳着石头回到河边去解小船。 夏雨似乎被一块磁石所吸引,又像被一条橡皮筋所牵拽,也跟着跳着石头追了上去: “大嫂,”夏雨非常礼貌,“我可以搭您的船去河那边吗?” 她正在解绳子,听见背后有人喊,猝然一转身,那动作与其说是出于惊恐毋宁说是出自女人的一种本能防卫,一张秀气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神情。夏雨着实吓了一跳,深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窘迫得不知所措。可能是夏雨的傻样儿感动了她,片刻间又变成了一张蔼然可亲的脸,她嫣然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细碎的白牙: “你凭哪一点儿喊我大嫂?”她由猫腰站起身来转向夏雨,夏雨看了看她高绾的发髻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但还是改了口,下意识地向她半鞠恭,道歉说: “实在对不起,大姐!” 她还给他一个爽朗的笑:“嗬嗬嗬……倒像是个大妹子,”她把右手向胸口上一捂,稍微欠了欠身,似学夏雨的样子,“实在对不起大兄弟,我这条划子从来不搭人。” 夏雨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往回走,刚刚踏上两块石头她在背后又喊住他: “喂,站住!”夏雨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她,只见她拽着绳子牵着船,一步跳上了夏雨对面的那块石头,“就这样走了吗?” “我不是向您道过歉了吗?” “这就算完啦?” “哦——”夏雨忽然想起来,又是那么一点头,“我还应该向您说声再见!完了吧?大姐!” “嗬嗬嗬……”她原来很爱笑,笑声如一串银铃抛入河中,“这还差不多。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搭我的船?” 夏雨摊摊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想。” “下边不是有渡口吗?” “听说从这里过去可以直接进原始林。” “你好大的胆!从这里进去方圆几百里地没有人家,没吃没住的,别说遇上什么大虫,就是平安无事也恐怕你闯得进去钻不出来。” “嘻嘻,”夏雨笑出声,她说起话来是那么传神,“大姐真会哄小孩儿。” “在我眼里你还是,今年多大了?” “大学刚毕业。” “哼,亏你喝过几瓶墨水儿!”说着她转过身去跳下石头悠着绳子走到河边。 这就完了吗?夏雨本来走了她要喊住他,这回她走了夏雨也要喊住她,于是他又追了上去: “喂,大姐!你别走。” 她站住脚扭过头来皱了皱眉:“还有话没说完吗?” 夏雨用手指了指那条小船:“我想请问大姐,未必你就住在这条船上?” “关你么事?” “难道你在对河就没有住处?”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我想跟大姐过河,大姐总不会让我住露天地吧?” “我凭么子给你安排住处?” “我这几声大姐白喊啦?!” “嗬嗬,挺会拿理儿的。”她笑了,夏雨乘虚而入: “这么说大姐答应啦?”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显得很为难,“里里外外只我一个女人……” “喔——那就算了。” 夏雨又怏怏地离开,她又喊住他: “喂,你回来!” “还有话没说完吗?”夏雨学着她的口气。 “你叫么子?” “我既然这么亲热地叫你大姐,自然就叫小兄弟了。” “我问你的名字。” “夏雨。” “哦?”她抬头看看天,“天气好好的么,哪来的雨?” “姓夏的夏,雨天的雨。” “嗬嗬嗬……”她笑得更厉害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是吧?看你挺逗的,大姐今天破个例,就跟我来吧。” 【二】 大姐约模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上一件褪了色的蓝色春装和一条肥大的军色裤子,肤色黝黑罩着蜡黄,脸上刻的皱纹看上去饱经风霜,但仍没抹掉作少女时的秀色。虽然两件肥大的衣裤把她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从她推船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双腿修长,身材苗条,优美的姿态划动双桨,不像是推小船,倒像是推着峡谷两旁的青山往后走。夏雨几次想和她搭讪,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在嘴角上挂着微笑: “你带照相机了吗?”她突然开口,夏雨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哦,对了,正该在这儿给你留个影。”他提起旅行包准备拿相机,还没拉开拉链,她侧着脸甩出一句: “听说有人把照相机装在眼睛里,有这么回事吗?”她原来挖苦他,他很巧妙地回答: “听说河里的风大,我只好找个屏障挡风。” “我还听说有人能用眼睛剥别人的衣服,我的身体可不是给你挡风的。” 真厉害!处处都占着上风,夏雨的心本来就被她牵着走了,这时更觉着身不由主。他转过身去面向船头,恰恰看见小船在水中的绰绰倒影。此时再辨不清她的年龄,也看不出她的身材,只见她的身影紧贴着他的身影更显得楚楚动人。她那飞前舞后的双桨犹如给夏雨插上翅膀,引起了他的翩翩遐想:她完全可以当一名服装模特,或是一名舞蹈演员,就是走进办公室当上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凭她的智慧和敏捷也会红紫一方。然而,她就挂在这原始森林的边缘,像是被一个硕大无朋的绿色野人吞噬着。他感到一阵阵心酸,心想,我假如真有这样的一个姐姐该有多好!我从小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一个人怪孤单的,她虽然说话有点带刺儿,那是因为我和她还是陌生人……忽然,她用双桨猛力拍打水面,清粼粼的水面像被敲碎的银子,在朝晖中碧波闪烁。 “到了。”她收住双桨,夏雨这才发现小船进入了一个盆谷,河面突然变宽,形成了一面湖泊,湖边有一块平地,在蓊郁的山脚下被绿荫掩映着一幢孤伶伶的小石屋。 他跟她走进石屋,建造很坚固,外面看去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当中一条通道两边各一间房,长条形,左边是她的卧室右边作储藏室,靠储藏室的一侧凹进去一间小堂屋,开有一扇小门通往后院。每间房都开有玻璃窗,光线很充足,家具虽然简陋但一应用具齐备,而且陈列整齐有序,特别显眼的是猎枪和鱼网,使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单身女人的住处。卧室开有一面大玻璃窗,床很宽大,晨曦正从窗子照进来,显得格外清新安谧。走出通道是厨房,也是缸满柴足井然有条。后面一个小院直抵山脚,抬头望不到顶的青山。小院的左边种着几棵桔树,正开着清香的小白花,右边用枯树枝夹起一道篱笆,篱笆内种着一大块菜地,小院里散养着一群鸡,有一只公鸡正在踩蛋儿。夏雨走进后院看见了她,不知她都在忙什么,她的行动如行云流水使人应接不暇,走起路来似乎叮咚有声给人一种明快的节奏感。 “家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夏雨跟她走进橱房才忍不住地问,她只抿着嘴笑,等她往灶里加柴的时候才对他说: “请你帮我找找,灶膛里,水缸里,柴垛底下,一共藏了几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姐,你把家里打理得这么好,你一个人忙的过来吗?” 她没有搭理他,锅里的水开了,她揭开锅盖,掺了两瓶开水,又打进去几个鸡蛋,用头摆了一下指向屋角的盆架对他说: “盆里的热水早打好了,洗把脸,烧饼油条在外屋小桌上,等鸡蛋打好了吃早点,我知道你肚子还是饿的。” “大姐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哪的话?你的问题真多。” “大姐越来越让我纳闷儿。” “说到这来了我顺便提一句,我的事情你最好什么也别问。”她原来一口普通话,尾音带着京腔。 “问问大姐贵姓总可以吧?” “看来你还真有点淘气哩,我姓林,就叫我林姐吧。” 【三】 夏雨莫名其妙地想哭,他本来是来玩的,可是这天上午林姐让他一个人守在家里吃“清炖”,她到坡上干活去了。夏雨说想跟她一起去,她说什么也不肯,还说:“你带的照相机正派上用场,这屋前屋后就够你照的,等明天我打天歇,带你去老林子,让你玩个够。”临出门的时候还千嘱咐万叮咛,“千万记住别走远了,我不是吓唬你,迷了路就没命了。就在港边上玩,累了在屋里歇,渴了瓦壶里有清明茶,饿了拿开水泡油条,我顺路捉几个‘梆梆’回来给你弄好的吃……”嘿!她还真拿他当小孩子哄。 夏雨把林姐送到上坡的小路,走到屋前的那块场坝只见靠左边的两棵树上扯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晾满衣服,有她的还有他的。昨天晚上夏雨在招待所换下来的衣服捅进旅行包里连自己都忘了,她怎么就在他看房子的这个当儿替他都洗了呢?夏雨很纳闷,唯恐是别人的,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还是湿的,而她的已经半干。他用手拉了拉绳子,看它是不是一条橡皮筋,为什么把他的心牵的这么紧?越是想了解她,她越是拿他当小孩儿,越是想接近她,她越是躲着。在这神秘的幽谷里住着这么一位神秘的女人,真使夏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林姐的屋前屋后确实是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四周黛蓝相间的群山如折叠的画屏,树木如绿色的云层布满晴朗的天空,盛开的野杜鹃似镶嵌在翡翠里的七彩宝石,小河形成的湖泊清澈见底,被微风吹起了粼粼碧波,荡漾着岸边停靠的那条小船。大自然鬼斧神工,劈山凿石开出了一块平地,三面依山一面抱水屏蔽着一幢小石屋。玻璃窗正迎着金色的太阳钻石般地闪烁,恰似那点缀天然图画的鸽子笼。他想到了一只受了伤的鸽子,鸽子笼的笼门虽然打开着,但她又能够飞得多远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心绪缭乱使他感受到孤寂的折磨,他多想去追上她啊! 林姐上坡的小路其实并没有路,只有杂草覆盖的草叶底垂合抱在一起,如蛇爬过的一条草印子。夏雨用手分着草叶往上爬,爬着爬着前面连“印子”都没有了,再往上爬眼前扑朔迷离寸步难行。他有点气喘吁吁,回过头来一看已经是悬崖陡壁,他四处寻“路”,像一只无头苍蝇,又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终于爬上了一道山梁,顷刻间犹如置身于浩瀚的海洋,只见重峦叠翠如苍海的鼓浪一涌千里,薄雾笼罩着神秘的浪峰夹裹着阳光点染的斑斓浪花从四面八方向他拍涌而来。在山梁的那一面杂乱地丛生着一片片灌木,灌木丛中露出了一块“井”字形的华山松苗田,他看见了一道白光,一把长柄镰刀,一个高绾的发髻,一张吃惊的脸。 “林姐——我来啦!”他跳起来大叫,忘记了脚下并没有路,往下一滑竟滑入了一个山谷,抓住了一根枯藤才没有葬身谷底。 “哎呀——完啦!完啦……” 他听见了林姐绝望的惊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趟草声,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把他拉上来,“啪!啪!”在他身上就是两巴掌!然后摊在地上动也不动。夏雨把她扶起来,非常难过地向她道歉: “姐,我错了。” 她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哭了,她也哭了,他看见她的胸口忽闪忽闪像拉风箱,过了一会儿她才扳起他的脸,用袖口给他擦眼泪,用责怪的口吻对他说: “你还有脸哭!看把姐吓成了什么样子,我说的话难道是唬你的吗?”说着她抓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突突跳的胸口上。 “姐,把我当小孩儿打一顿吧。” 林姐举起了手掌,落下时变成了抚摸,“打你有么用,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说着又嘱咐道,“你给我听着,坐在这再别动,等我收拾一下就带你去捉‘梆梆’。” “梆梆?”他不解地问,她用手比划得比巴掌还要大: “这么大个的蛤蟆,叫起来像敲‘梆梆’,肉可鲜嫩哩。” “好,这回我一定听话。” “你可真是个孩子,让我左不是右不是,哭不是笑也不是。” 【四】 该死的小黄鼠狼,只有耗子那么一点点小,它把夏雨的脚当死松鼠跑过来啃。他挪脚踹它,它溜得很快,回过头来望着夏雨好像很得意。夏雨跺脚吓唬它,它滋溜溜地跑出去丈巴远又回过头来望,好像从来没看见过人,此时觉得很稀奇。夏雨身边没有石头,揪了一把草栽过去,它索性啃起草来,逗得夏雨直冒火,要不是记住刚才的教训他不起来捉住它才怪!正在这时听身后林姐一声笑: “嘻!还有比你更淘气的吧?” 夏雨回头看了看,只见林姐头发散开了,齐肩的黑发梳的很光净,上身一件条布春装下身一条浅灰色的裤子,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蓝布书包,一改苍老的面容显得是那么清秀。这时夏雨发现她笑起来是那么美,典型的鹅蛋脸,宽额头,通梁鼻子薄嘴唇,正面向太阳,恰似一朵迎阳绽放的芙蓉。他的眼睛又很难从她的脸上移开,心里有点慌乱,早把小黄鼠狼忘得一干二净。林姐用下巴往前一指轻声说: “想捉它吗?它还没跑远哩。” “再不敢了。” “嗬嗬嗬……”她又是那么爽朗一笑,不过很轻,“就这么点胆儿?” “我不是怕黄鼠狼,是怕又惹姐姐生气。” “嗬嗬嗬……”这回她又笑开了,“真会逗姐开心。” 这只黄鼠狼也真怪,它虽然跑出去很远,但就是不离开夏雨的视线,他站起身来,顺着下坡的路去捉它,它跑一气在地上闻一气又回过头来望一气,逗得夏雨火冒三丈。他脱掉上衣扑它,它跟他捉起了谜藏,说不清钻的是乔木还是灌木,也说不清踩的是草还是藤,更记不清走过了哪些地方,黄鼠狼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澈透明,水花飞溅,谜宫般的流淌在岩石结构的谷壑间。在两旁断层的缝隙中古里古怪地生长着一些杂乱无章的野生花木,有一棵碗口粗的怪树横生着,曲里拐弯长着红叶子,树梢伸到小溪的中央,犹如一把遮阳伞遮住了一块大青石。青石板上卧着一只大蛤蟆,灰不溜秋有两个拳头那么大,正在那里翘首鼓眼盯着树梢,一动不动地似乎在等待扑捉什么猎物。 “梆梆!”夏雨的眼前一亮,观其形看其状准是林姐说的那家伙没错!捉住它,这回一定要捉住它!于是他脱掉鞋袜提着衣服溜下水,谁知那家伙的鼓眼睛是朝两旁看的,尽管夏雨神不知鬼不觉蹑手蹑脚抄到它的背后,它还是蹦了。一蹦人巴高,落到对岸的草叶上,扭了几下屁股钻进了一个小山洞。 夏雨趟水过了河,见洞口的边沿如同长着几根刺,中间整齐地码着几块石头,像是有谁特地堵住了洞口,他刚一搬动石头,突然蹦出来一大串,夏雨左挡右突,扑捉着一条条灰白色的“抛物线”。那些家伙像一发发炮弹,打在他的身上,“扑通”一声把他“轰”倒在溪水中。 “嗬嗬嗬……哈哈哈……”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了几个来回,这时候夏雨才想起来林姐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她说,“这回好了,‘梆梆’吃不成,倒有‘落汤鸡’吃了。” 夏雨摔得很重,慢慢爬起来,身上和溪水果然是“一锅汤”。等他渡过河,她站在岸边上似乎无动于衷,夏雨反倒生气了,没好气地问她: “这回你怎么不来拉我?” “拉你做么子?一只落汤鸡不够吃,还要吃两只?” “不怕我淹死?” “水还没有半人深,我才不干那傻事哩,”说着她打开书包抽出一条毛巾丢给他,“别说废话了,快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拿什么换呢?” “我包里有劳动裤,上衣穿我的。”说着她把春装脱给他,里面只有一件白汗褂。夏雨为难了,上衣倒无所谓,那裤子灌了一罐子水,不抹抹干净怎么好换干的?可是林姐就站在他身边。要是在船上他也许没有这些顾虑,因为他把她看成“大嫂”,现在才发现她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是那么落落大方,他怎好把光裸的身子暴露在她面前? “怎么?裤子里有毛毛虫?”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换才好。” “哈哈,荒郊野岭的,哪里再找僻静的地方?” “可是你……” “我又怎么啦?没屁大点功夫就是两个死,还想自己闯!”说着她转过身去。 【五】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峡谷的夜格外幽深静谧,夏雨第一次看见过天有这么高这么蓝而星星又是这么矮这么亮,它们深远无序地悬浮在头顶上,宛如无数的夜明珠撒向被薄纱蒙住的画屏上,然后装进混沌初开的古瓶里又用玻璃罩把它们罩起来。 他俩徜徉在湖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使夏雨感到置身于童话里。此时淡淡的桔香伴随着淙淙的流水声从远处飘来,更使他感到如入仙境。他多想能变成一条鱼啊!畅游在水天之间山林之间香风之间,于是他说想跳进湖里去游泳。林姐说现在水还凉,再过两个月每天都可以躺在水里看星星。他说可惜我来晚了,如果从小就让姐姐抱了来说不定现在我们早就变成了两颗星星。她问他难道现在不是吗?他说他也感觉到就像挂在它们的边上,她说如果坐在小船上飘会感觉更像真的。于是他俩跳上了那条小船,湖面上吹起湿润的风,吹拂着他俩的脸颊,夏雨感觉到那是林姐的轻吻,林姐也感觉到她把夏雨揽入怀: “小时候我有个小弟弟,很喜欢咬他的小脸巴,可惜他死了。” “我又惹姐姐伤心了吧?” “没有,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 “姐姐就把我当亲弟弟吧。” “这会是我的福气,可是弟弟没有这么好认的,你才刚来了一天。” “反正我也没到单位报到,我可以多玩几天。” “难得照顾你,就像那只小黄鼠狼。” “我会变得很听话很听话。” “不说了,进屋去吧,水面上凉。”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他几乎听不见,仿佛刚从甜蜜中醒过来,忽然想起了那张宽大的床。 “好吧,”他说,“围着被子说话会更好。” 她“噗嗤”一笑:“现在我可以楼你抱你,甚至亲你,要是在床上把被子一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难道你家的被子只有一床?我也没说跟你围一床被子。” “哦——看来姐姐委屈你了。”说着她牵起他的手把他拉上岸,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回屋的意思。也许是这夜色使他俩不忍离去?抑或是预感着两个人必将分离?在回屋的路上她问他: “谈恋爱了吗?” 他说:“似谈非谈。” 她又问:“有女朋友了?” 他答:“似有似无。” 她有点不高兴了:“你这是怎么跟姐姐说话?” 他说:“因为我的脑子里都是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能和姐姐说说吗?” 他说:“早想有个人聊聊,就怕越聊越糊涂。” “那就说说,也许姐姐听的明白。” “你一定谈过恋爱。”他也很小心。 “恋爱对我们山里人来说不知是哪淌水。” “也许有过所爱的人?” “这可没有,爱人和被人爱,我只在书本上读过。” “你一定看过很多书?” “这倒不假。” “都看过什么?” “和你比小巫见大巫了。” “对爱情一定有很深的理解吧?” “话看怎么说。” “比如你的心里所爱。” “夜色、星空、远处的丛林、近处的湖水、习习吹拂的微风,阵阵飘来的桔香……” “我说吧,姐姐出口就是诗。” “又都被微风吹拂到远处的丛林里去了。” “要是让姐姐换个环境,比如说大城市、学校、办公室,姐姐还会有爱吗?” “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我想姐姐结过婚的。” “所以你才把我叫大嫂?” “现在不是改口了吗?姐姐,亲姐姐!” “小嘴儿够甜的,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弟就好了。” “我有什么好的?净惹姐姐生气。” “气过以后又是一种甜蜜。” “越觉得姐姐越不对劲儿,不像是山里人。” “山里人是什么样子?你以为只有城里人才是会说话的吗?” “我倒没有这个意思,仿佛我们谈到了爱情和婚姻这个千年永恒的主题上。” “这么说,我只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真正的好妻子。” “‘真正的好妻子’?”他感到很惊讶,只听说过“真爱”,难道这妻子的好坏还有真假?只能向她讨教,于是她向他发表了一番他闻所未闻想未曾想的高见: “妻子应该是集母亲、姐妹、朋友和情人于一身。” “越说越深奥了,怎么讲呢?” “也就是母爱以慈、胞爱以敬、友爱以诚、情爱以忠。” “我来解释一下,像母亲一样的慈祥,兄弟姐妹一样的敬重,朋友一样的诚实——夫妻应该是恩爱吧?” “恩爱就是灵与肉的紧密结合,情与爱的统一整体。” “经典!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照你说作丈夫的不就擎着享受了吗?” “当然不,做丈夫的除此之外还要当好导师、工匠和保镖。” “啊!是这样,”他惊异万状,“还是导师?这需要多高的文化啊!” “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不过都被文人雅士夸张了。” “也就是说,文人雅士夸张了爱情,却忽略了婚姻,是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就用得上法院。” “法院?又有什么关系?” “比如外遇,嫉妒,虐待,时尚——” “——红灯绿酒,纸醉金迷,构成了当代‘婚姻交响曲’?” “奇怪——这些话都是装在我心窝子里的,怎么被你掏出来了?姐姐不该和你说这些。” “不,我想听,从来没和任何人谈的这么痛快。照姐姐说,现在的恋爱情人多是没文化的了?” “这倒不是,但是有些人把调子提的高高的,其实,调子越高越缺乏品位。” “这么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应该是有品位的了?” “也不见得,照我看,一见钟情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冲动。” “那可是莎翁的惊世名著啊。” “也不过是王孙贵族们的一种游戏,有人说它是一次愉快的小旅行。我问你,如果罗密欧和朱丽叶真的结了婚,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永驻青春呗。” “所以让他们干脆死了算了,这就是写书人的高妙之处。” “所以你才躲到这大森林里来过独身生活?” “只有回归大自然才能理解真正的爱,这是我的亲身体验。” “这话我也会说,可是真正理解就难了,更别说体验。” “因为只有大自然才能诱发你的遐想,去掉你的一切私心杂念,免除痛苦寄予希望,甚至当你的心死了它还可以使你复活。如果将来你写书,也只有大自然才能启发你真实的灵感。” “这又要说‘似是而非’了。我想这也正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可是我所看到的都是图画。”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心真正地交给它,当然只能看见表面。” “哈哈,姐姐先是我的‘导师’了。” “其实我只不过是丛林中的一棵树,懂得什么?随风说的疯话,你只当没听见。” 说话间他俩已经来到了石屋的门口,夏雨说:“真是一串串解不开的谜。” 他感到林姐在怡情启智,她语出惊人,他还需要慢慢去体味。 【六】 这一夜夏雨无法入睡,思绪万千,带着一连串的问题和林姐娓娓叙谈,但是两个人都似乎做了一场梦,又似乎都在对方的叙谈中找到了知音。 天将破晓,当玻璃窗渐渐地抹上了鱼肚白她让他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干粮、水壶、猎枪,还有那个鼓囊囊的蓝布大书包。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好,她把他带出了很远很远,一路上上坡下坡,又下坡又上坡,经过的都是些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一片片灌木。她给他讲解了许多关于树木的种类和常识,使得他兴致勃勃,不时用手分着草,不时攀援一棵小树,不时投掷一棵小石子,不时又追逐一只飞鸟,显出了天真无邪的孩子气,她在一旁矜持地微笑。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想让林姐打。林姐说: “嗯——我从来不打小动物,也没有那么多子弹。” 他追了几步,林姐故意问他,“怎么不追了?” “让你说的,我这么没记性?” “这就好。” 前面有一棵奇形怪状的树,林姐问:“知道这棵树叫什么名字吗?” “曲里拐弯、歪七列八、要死不活、不成形状。” “叫杀人树。” “杀人树?姐姐净会逗我,让我去摸摸它,看它会不会把我杀死。” “别去,我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必定又有故事。” “这本来是一颗老橡树,大概有三四百年了吧。过去这里闹强盗,一伙强盗捉住了另一伙的强盗,只要得了手,抢了东西就把人捆在这棵树上,要是有人来救这个人就活了,要是遇到贪心的走单了,没人来救就等着风干吧。” 夏雨挠了挠头,“怪吓人的。” “你还知道害怕?” 远处看到了一片茂密的丛林,无边无沿,地形越来越高,要爬很陡的坡才能上去。头顶上盘旋着一只老鹰,夏雨想从林姐的肩上取猎枪准备要打,林姐紧紧拉着皮带: “别胡闹,打不得。” “为什么?” “这是山林的守护神。” “你也信这个?” “我说打不得就打不得,这是一只秃鹫,除非你一枪把它打死,不然它扑下来会把你抓得稀巴烂。” “让我试试。” “它又没招你惹你,何必冒那个险。” “这不打那不打,背来这支枪起什么作用?大老远的,又都是爬坡。” “除非有什么野兽想要伤害你。” “这么说你又成了我的‘保镖’了?” “在山里不得不防。”…… 他俩走到了丛林的边缘,犹如钻进了迷宫,灌木和乔木交错生长着,满地是枯黄的落叶和杂草。他俩踏上了一条没有路的小路,时而如登舷梯,时而如履蛇腹;时而听树语风声,时而见怪石嶙峋;时而满目清翠,时而野花艳丽欲滴。树的根部大多在地面上丛生出虬髯般的细枝,高高矮矮粗粗细细交相掩映,显得是那么的婀娜多姿,柔情蜜意,使人如同投入了恋人的怀抱。 夏雨情不自胜,沿路上采摘着野花: “这朵花叫什么?” “野杜鹃。” “这朵呢?” “杜鹃花。”…… “这朵呢——不用说也叫杜鹃花。” “哈哈……” “哈哈……你就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吗?对树木你知道的那么多。” “说了你也记不住,有好几百种,这山上就有几十种,我也没有时间教你,只要好看就得了。” “我说怎么有这么多形状和颜色,大朵的、小朵的、成串的,红的、紫的、黄的、白的、粉的,还有蓝的……”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条手绢,把采摘几朵花的茎部扎成一束,然后双手伸向林姐:“给你的!” “做什么,这都拿不动?” “献给你的呀!” “有什么意义吗?” “作为我认姐姐的见面礼。” “哦,这么说姐就领了,谢谢弟弟!”她把花接过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嗯,还挺香。” 路越走越暗,他俩大约走了有三四里的样子,忽然伸向了密林深处,松树和柏树厚厚地挤在一起,它们的树干挺直粗壮,枝叶繁密茂盛,但生长得都并不高。幽静,安谧,透着一股沁凉。太阳照在树顶上,在地上洒满了铜钱般的斑点,随着树冠的摇曳铜钱也在闪动。 “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再往前走呢?” “像一座黑地狱。” “姐姐来过这里吗?” “我们有言在先,我的事情最好你别问。” 夏雨又挠了挠头:“我憋不住了,姐姐给我留的印象都是谜。” “时间不早了,你背的包挺沉的,让它消化消化。” 夏雨取下了书包,从里面抽出一块桌布铺在地上,在上面摆上了午餐:馒头、烧饼、榨菜、一只卤仔鸡和四个鸡蛋,还有两个陈年的橘子和那只水壶。 就在这个被阳光和树叶撒满铜钱的密林里,他终于明白了她懊丧的由来。 【七】 林姐出身在一个护林人的家庭里,父亲起先是伐木工,后来是护林人。母亲是一位北京高校“下放”教授的女儿,高中文化,心灵手巧,在当地采桑养蚕。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林姐排行老三,最小的弟弟一岁半左右得病死了,林姐哭的死去活来。那年她已经六岁,没条件上小学,可是她受母亲的影响绝顶的聪明。一岁就会数数,不到三岁就能认字,妈妈最会讲故事,带来了外公的很多书,外公死了以后这些书都属于她的。她从小最爱看书。特别是经典名著,把零用钱和压岁钱都买了书,集镇里买不着就到县里买,县里买不着就托人从省里带,后来插班上小学,仍然是个三好生。 十三岁那年林场办了一个技工学校,说是毕业以后在林场搞管理工作。她不够年龄,可是她的成绩特别好,个子长得又高,在当地的女孩当中她又长得特别漂亮,能说会道的,悟性很高,于是进了林校。 她们那个地方很穷,除了森林什么都不长,地都是斜坡,存不住水,土质又薄,没有蔬菜吃,鸡也养不成,因为满坡除了黄鼠狼就是狐狸,只能在高处种点苞谷和土豆。这两种东西除了人吃还用来喂猪,猪每两年杀一次,筒子可以达到六百斤,腊月里杀猪要吃两年。土豆吃不完的先煮熟了切成八块,在山坡上晒干冬天吃,过年的时候也只是一锅腊肉烘干土豆。 林校的诱惑自不必说,林场的场长兼校长卞成仁早就描上了她。林姐原名尚翠花,真是一朵上好的翡翠雕琢出来的宝石花,所以在她还没有毕业那位场长就娶了她。刚过门的时候待她也确实娇娇宝宝,可是没出半年已经整得她不能下地走路。林姐起初不懂得夫妻之间的事,以为就是这样,后来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孩,第二天卞成仁就爬到她的床上,使得丈母娘不得不给他们隔房,他竟对岳母有要求。林姐抽了他两耳光,自那以后卞成仁半年没回家,她到场部去找他,没想到他竟和一个女学生睡在一起。 林姐忍下了这口气,心里也有点内疚,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就掩盖过去了。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卞成仁说是到县里去开会,她发现林校将毕业的女学生一个也不见了,一打听说是到县里去介绍什么工作,人家要看人。 这引起了林姐的疑心,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偷偷地到了县城,晚上在招待所她亲眼目睹了一个个体面的男人在阴暗的角落如何猥亵少女。她向人打听,有人告诉她这些人除了卞校长以外,都是些非常有来头的“长字辈”,听说准备把这些女孩子分配到县里各个部门当干部。 林姐气得几乎憋过气去,可是她又惹得起谁呢?只得怏怏地回去。 她半夜三更摸回家,卞成仁三天没有回来,她的心里明白了一切。过几天她说抱孩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卞成仁也没拦她,住了两天她偷了父亲的猎枪一个人回家,半夜里正看见自己的床上躺着两个女学生,恰恰是他的一个外甥女和她的一个侄女。她把他喊出屋外,对着他的胸口开了两枪…… 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当她领略了人生百味,经受了男人在文明背后的粗野和温柔背后的残暴,她带上冒着硝烟的猎枪逃到了原始林。在这期间她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在山林里,母亲也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二哥羞于女儿被奸污,携带家眷远离他乡,大哥的孩子很多,实在无法再添人增口,就把她的女儿送到镇上一个孤老院寄养,没想到小孩子性情野,受不了老爷爷老奶奶们的管束逃跑了几次,后来竟失踪了。两年后人们才找到林姐,可她已成了一个“野人”。她被定性为“维护正义,激情杀人”,并在法庭上为那些人作证,不久,那些人无一幸免地被判刑。后来林场把过去放排用过的石屋给她栖身,石屋除了猎枪几乎所有的用具都是林场的,又包给了她几亩苗田,一切福利按林场职工同等待遇,自此她打消了一切欲念,怀着悠悠怨恨在生存和本能之间过上了隔绝人世的隐居生活。不期今日遇见了夏雨,在亲情与爱情之间她做着抉择…… 山里的气候变化无常,刚才还是烈日当头,忽然远处有一座高山,从半山腰里“吐吐吐”地往外喷雾,一股接着一股,逐渐扩大形成一片黑云,同时起大风,风往那个方向吹,那片云就向那个方向跑,在它经过的地方先来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紧接着昏天黑地,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那片“过云雨”就像瓢泼桶倒。等这片云过去了,风也停了,雨也住了,太阳又逍遥自在地晃出来。这时再看漫山遍野的那些树,每片叶子都像用清水洗过,碧亮通透,空气中的灰尘也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呼吸那时的新鲜空气,真使人心旷神怡。 他俩这天就赶上了这天气,中午刚吃完午餐林姐就说要回去,夏雨还不肯走,说还想到密林深处去看一看。 林姐对她说:“山里的气候你不省得,说不定有‘暴’跑,要是遇上‘跑暴’我俩就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天气我见过,在城里多在秋天。” “我有感觉,背心皮肤发烧像是冒冷汗,脊梁骨透心的凉,是那两年逃命时中下的毛病。” 夏雨游兴未尽,挠了挠头说:“那回去顺路捉几个‘梆梆’让我尝尝。” “还来得及,这个听你的。” 原来让夏雨跌跤的那个小山洞是林姐堵的,今天来到这里,她从夏雨背的书包底下掏出一个小网兜,口很大,是用鱼弦编织的,很精致。然后她把猎枪和那束鲜花交给了夏雨,让他在水边等着,脱掉鞋袜高高地卷起裤腿,露出了丰满的腿肚子,突起了一块坚实的肌肉,从水浅处小心翼翼地淌水过了小溪。她把网口打开挂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紧紧地罩住那个小山洞,侧过身去搬动了一块石头,噼里啪啦蹦出几只“梆梆”被罩在网兜里。她站起身来收紧网口,动作真叫敏捷流畅,那“囊中取物”的动作看得夏雨眼花缭乱。她提起网兜看了看,大约有五六只,欣慰地说了一句:“好了,今天晚上有牙祭打了。” 话未落音,抬头看见夏雨背后的一座大山正在喷雾。她顾不得水深水浅,扑击扑击从水中跑过来,水花溅了她一身,接过夏雨手中的猎枪和那束鲜花拉起夏雨就跑。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奇地问道: “是狼来了,还是虎来了?” “雨来了!” “姐姐净在吓唬我,也得把鞋穿上。” “穿上也得打湿,把它捅到包里就是了。” 【八】 夏雨的心里起着波澜,这两天他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姐的一席话使他揪心,越是想安慰她,她越是把自己当小孩子。在回来的路上由于走得急,林姐不时牵着他的手,不时拽着他的胳膊,不时把他推在前头,不时又把他落在后头,跳过一条条沟,迈过一道道坎。前面一条小溪,水不宽但流很急,她不由分说把他背了过去,使得夏雨再一次想哭,他觉得在林姐面前自己算不上是个男人。 暴风雨出现了前奏,一阵旋风刮过来,卷起了草地上的叶子,夏雨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忽觉得整个荒野都在蜷缩,脚步声似乎敲打着他的心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走过的路,虽然还年轻,有幸读完学业,但他也不是暖房里生长的花朵。 那年他二十三岁,父亲是国家地质勘探队的队长,母亲是队里的测绘员,他俩恋爱结婚,生下夏雨拖着到处跑。上小学的时候在几个集镇上,东奔西跑地没个定处,妈妈总是要跑几里路来接他。初中时固定在县城,每个星期回去看一次父母。高中时进了爸爸队部所在的那座城市,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南开大学,毕业后他如愿以偿,被分配在某省城一家新闻社工作,正式任职以前他来到了这里,想要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风光。这时只感到眼前是荒山野岭,但也有平坡田畴;有荆棘丛生,也有杏花春雨;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路好长好长,再拖不起,多想摆脱一下,坐下来休息片刻,可是不能,林姐还在拖着他跑。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这两天的经过给他安排了一个充满诗意又变幻多端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凄美而激烈的冲撞,强烈地,粘粘地压在他的心头。 幸亏他俩走得快,赶回石屋没有淋雨,但是都已经汗流浃背。林姐烧了一锅热水,用鼓型的木桶提到储藏室,倒进一个大木盆里让夏雨洗澡,嘱咐了几句:“慢慢洗,洗完到屋里歇着,盆子大你端不起,水我来倒。”就到后院忙活去了。 夏雨刚洗完澡,只听得呼呼地狂风大作,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他怎好意思让林姐给他倒洗澡水?端着木盆把水倒进后院的地沟里,只听得厨房有哗哗的流水声。他还以为是雨水灌进去,轻轻推开厨房的门,只见林姐正在角落里的一个流水沟处用脸盆往身上浇水,听见动静侧了一下身,夏雨连忙缩回身子退到屋里去。 外面的风更大了,从后院的山崖上灌下来,同时黑云压顶,吹断了几棵桔树枝,篱笆也被吹得翻了过来,幸亏那群鸡早被赶进笼里,一口小缸里养着几只“梆梆”。忽听得房屋的大门咣当两声响,夏雨急忙跑去关门,岂知房门已经拴好,原来是雷声大作,轰啊轰的像是丢下了几颗炸弹。里屋的窗户也在作响,他又跑到房里去看窗户,哗啦啦地大雨从天上泼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昏暗,雷声雨声风声,使得峡谷如山崩地裂,坚固的石屋也被震得乱打颤,闪电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用尖爪抓挠着窗户,夏雨的心也被这个魔鬼抓挠着…… 林姐走进来,像个没事人儿,用干毛巾揩着头发。她的头发并不长,可是双臂举得很高。上身穿一件白底起浅紫色枫叶的长袖衬衫,下身一条粉红色便服式长裤,赤着脚拖着一双黑色布鞋。 “我说了吧?要是截在外面就惨了。”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道道雷电刺破昏暗把她照的如同一朵闪光灯下的白兰花,正偏着头朝夏雨微笑,夏雨用手扒着耳朵大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林姐坐在他身边,也很大声:“我说把你的脸都吓白了!” 咔咔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串地在山谷里滚动,闪电更是在屋里乱窜,夏雨说:“那是闪电照的,我才不怕。” “哼,猪头都煮熟了,牙巴骨还是硬的。” 夏雨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现在我不仅需要挡风的屏障,更需要一堵避雨的墙。”说着他滚烫的嘴唇印在了她的脸上。 “放开我,这成什么体统!” “让我们彼此遮挡。” “早做什么去了?大难已经过去,你再说这话也不嫌害臊!” “我不害臊,姐,我爱上你了。” “胡说!我跟你说过这不是爱,只是一种本能的冲动。” “我的心被你融化了。” “你可别让姐的心再滴血。” “我想用我的心缝合你的伤口。” “这伤口是你能缝合的吗?如果那样,倒是姐姐诱奸你了?再说,如果是那样,你明天就走了,姐姐算什么?把我们的亲情和美好都破坏了。” “如果我要坚持呢?” “除非你一枪把我打死,让我以死在人间再爱一次,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把父母的骨肉化作一滩鲜血,带着爱情的温馨永离人世。” “吓死人了,我做不到。” “那就什么也别做,只认一个心里滴血的姐姐,这对你我都已经足够了。” “难道你真的做到了清心寡欲?” “我也是人,怎能说没有欲望?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只是不忍心伤害你。” “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是需要。” “苟且!做一次禽兽般的行为?害的不是我,而是你。” 夏雨松开了她,紧紧盯着她的脸,沉思片刻,喃喃地说:“是啊,‘不忍心伤害’,这使我想起了罗密欧‘简直不能碰’那句台词。美好的艺术品是不容许轻易碰触的,在我眼里姐姐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说明了姐姐是真爱我的,现在我才真正地明白,越是真爱越不能轻举妄动。这两天仿佛是一场梦,如果是真实,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认识了姐姐。” 林姐说:“这就对了,带着一定的欲望去生存才是真实,如果一切都满足了,心也就死了。”…… 外面的风停了,雨住了,黑压压的暴雨云团带着滚滚的雷声跑到了远方。他俩来到门外的场地上,遥望黑云远去,太阳没过了山顶,湛蓝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山是那么青,树是那么绿,整个山林一碧如洗,满目葱茏,晶莹剔透,将他俩融入图画般秀美的大自然。 转瞬二十年过去了,夏雨不止一次来到这里,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林姐。却于无意间找到了她的女儿…… 第二部:大山精灵 缘—— 朋友难数遍, 知谁又擦肩? 夜雨花落去, 独你隐林间。 【一】 在湛蓝湛蓝的夜空,繁星如珠,耀眼的明亮,一颗流星滑过,又一颗流星飞去了。 夏雨是有幸的,也是不幸的。二十年前他在深山老林遇见了林姐,由于林姐的启示,他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好妻子。 他的妻子是一位很优秀的作家,两人相亲相爱,生下了一个女儿,于四十岁头上不幸得了急性白血病。此时女儿已经考取了北大,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又想起了林姐,朦胧中觉得逝去的妻子正是失踪的林姐,于是利用一个公休假期,他决定把妻子的著作和遗物埋藏在林姐住过的那个小山坳,并多逗留几天,作一次虔诚的祭奠。他曾记得在屋角地基的不远处有一块松动的石头,里面是一个深洞,好像过去藏过什么东西,正好放妻子的遗物。他正在扒那块石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喊叫: “嘟!别动!做么子的?” 夏雨吓了一大跳,急忙一转身,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那不正是林姐吗?!二十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只是时值仲夏,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衫,下身一条枣红色的长裤子,脚上仍然是一双解放鞋,正向他做着一个打斗的架势,情态很紧张,大有与敌格斗的姿态。 “你——”夏雨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 “少说些子,这话应该我问你!” “说真的,你——”夏雨浑身都在发抖,“该不是……” “是强盗还是坏蛋?!” “林姐的阴魂吧?” “放屁!人嘛,咋是魂?”她倒是稍松了打斗的架势。夏雨补充说: “我说真的,你很像林姐。” 她皱着眉头,“林姐?哪个林姐?我从来不认识。” “在这里住过的,二十年前我们认了姐弟。” “哦——原来是个骗子!” “我可不会骗人。” “你说说,有什么凭据?” 说着她两步跨过来,一屁股坐在夏雨的左边,左腿伸直,右腿弓起来压在了夏雨的左腿上,左手握住右手,右胳膊往夏雨的左肩上一压,“我这里任人不敢来,你怎么跑来了?如果拿不出凭据,我一使劲你的骨头就会碎。” “这就是凭据,任人不敢来我来了。” “带来了一盒子炸药?”她用眼睛盯着夏雨欲埋藏的小盒子,“我可没招谁惹谁,你炸了我的房子我就炸你的屋子,炸不到你的屋子我就炸地球,不信你等着瞧!” “说到哪里去了?那是一盒首饰和几本书,爱人的遗物。” “爱人?么子叫爱人?你爱我我爱你的那种人?我可从小没人爱,只知道大树和水塘,我可以光着身子抱它们,它们也抱我。” “你说的都是废话。” “打开盒子我看看,你不害我我就放过你。” 他们和解了,她认定了那个盒子里装的不是炸药,帮夏雨放进那个石洞里又提来了那个沉重的大旅行包,里面大约有七八天的干粮和饮用水,他提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小旅行包,一进门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对着后院仰着脖子大声喊: “哎——来人啦,空屋子!”她的喊叫从屋后的山上传来了几声回音。 夏雨迫不及待地打量整个屋子,床还是那张大方床,桌子还是那张小方桌,小仓库里还是猎枪渔网一应俱全,厨房里仍然是柴足缸满,后院照样养着一群鸡,篱笆里面依然种着绿油油的青菜…… 夏雨不由潸然泪下,回想起他和林姐的那段温情,今天怎么还让他看见这老样子? 他哭了,如果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会放声大哭,可是旁边的那位像个没事人儿。 “你们男人就是眼睛水儿多!”她反而来了这么一句。 “我的天!”夏雨马上收住泪,眼睛水儿是女人的专利,怎么成了男人的了? “我问你,你究竟是林姐的什么人?”夏雨问。她反问道: “我问你,你究竟是她么人?” “我是她的弟弟。” “我妈没有弟弟,有个弟弟早死了。” “你还有两个舅对不对?大舅还在老地方,二舅搬走了。” “他们姓么子?” “姓尚,你妈叫尚翠花。” “差不多,这么说你是我舅了?” “就是,你是她的么人?” “阿斗子!”说着她朝厨房走,夏雨跟在她后头,她继续说,“我不晓得我有没有妈,也不晓得她是不是我妈。我是在孤老院里长大的,她见过我我没见过她,很多事情还是后来听我大舅和姐姐们说的。” “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我?” “你是哪来的野物?给我到外边去,你们街上人不是兴下馆子吗?有人给你端到嘴边上,喂到肠子里,到时候只要你自己拉出来,没人给你揩屁股。” 这是一个没有开化的野丫头,肯定惹不起,和她的妈妈不一样。她说她不知道林姐是不是她妈妈,他看肯定是,不仅长相相同,动作也一模一样,而且如今的年龄和那时也差不多。 夏雨坐在小桌旁的松木椅上,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想了半天漫无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她用菜碗端出了一碗荷包蛋放在夏雨的面前,用汤匙搅了搅糖对他说: “吃吧,别剩下。” 夏雨一看打了七八个溏心蛋,哪里吃得下呀,就说: “谁让你打这么多?” “你们街上人都是饭桶,我省得的。” 说着她坐在对面的那把矮椅子上,胳膊扑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夏雨。夏雨从包里抽出一包饼干,让她逮着理了: “嫌蛋多还吃捏玩意。” 夏雨说:“给你吃的。” “嗯?”她摇摇头,“俺不吃捏个。”下巴在手背上直晃悠。 “拿个碗来分你几个,我吃两块饼干。” “嗯?”她的眼睛落在夏雨的脸上,就像上次他看到的那只小黄鼠狼,没看见过人似的。 吃了鸡蛋夏雨来到湖边,清粼粼的水面起着涟漪,那条小船靠在湖边,像是新油过的,飘飘荡荡像是有人摇荡。起风了,微微有点凉,夏雨抱着膀子望着湖面,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二】 那天,淡淡的夜色映着湖面,微风轻拂,四野飘来桔香,朦胧的群山围绕四周,使峡谷像一个盆底。那年夏雨和林姐荡漾在小船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夏雨依偎在林姐的怀里,林姐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小时候我有个小弟弟,很喜欢咬他的小脸巴,可惜他死了。” “姐姐就把我当亲弟弟吧。” “这会是我的福气……” “嘟!”夏雨正在湖边上想着心思,忽然背后跳上一个人来,似有千斤重,把他压弯了腰,想转身都转不动。 “阿斗子!别胡闹!”夏雨吼了一声,她从他背上跳下来,望着他傻笑,问道: “你叫我么子.?” “阿斗子,你告诉我的。” “嗯?”她又那么轻轻地摇摇头,“妞妞子!”报的好干脆。 夏雨忽然悟过来,那是说“丫头子”,按照她的口音把“丫头”听成“阿斗”了。 这时夏雨百感交集,自他走后林姐就失踪了,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遇见了她的女儿——更想不到的是,她一下子脱掉了上衣朝夏雨的脸上一扔: “有本事的就来追我!” 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湖里,紧接着扔上来一条水淋淋的长裤子。她在湖心倒退踩着水,傻笑地望着夏雨,然后转过身一个猛子扎下去,再露出头来已经游到了对岸。 “妞妞子!快给我回来!起风了,会着凉的!” 她从湖边走到对岸的山脚,像什么也没听见。对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坡,左面是斜坡,右面连着后面的大山,再往后一山比一山高,直到与云天接壤。 她爬上了那个山坡,如履平地,扎楞着十个指头甩着两条膀子,扭着身子挺胸昂首地往山上走,湿淋淋的一身水,活像一只没长羽毛的落汤鸡。 照理说她已经老大不小了,夏雨认识林姐的时候当时也不过这个年龄,照她说结婚后生了这个女儿,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比她妈妈那时还大,可是如今的这个女儿怎么看怎么像原始林里的原始人,骨子里透着野性。 他只好坐下来等她,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就像上次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山崖上去追林姐一样,可是隔山容易隔水难,充其量他不过是一只游泳池里的青蛙。 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多么矫健,多么自由,仿佛和他一样也在寻找过去。记得那次他和林姐在老林子里也遇见了这样的一只老鹰,他说想用猎枪打,林姐说:“这是一只秃鹫,是森林的守护神。”他说:“你这也不打那也不打,带着猎枪干什么?”她说:“除非有什么野兽想伤害你。”…… 正想间妞妞从山上走下来,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只破竹篮,双手端在胸前,一扭一扭地朝湖边走,一直走进水里,到深处她向前一扑,双手举着篮子,用脚划着水,扑里扑通地游过来。 夏雨急忙站起身,准备接她的篮子,一看里面是小半篮子猕猴桃,还有几个颜色不怎么鲜亮的草莓。她没让夏雨接篮子,把它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湖边上,面朝着湖水,从篮子里拿起一个猕猴桃就剥皮,夏雨只好坐在篮子的另一边看着。她剥皮的动作不怎么利落,剥完后用四个手指尖捏着递给夏雨,夏雨用手去接,她又“嗯——”了一声,摇摇头,把猕猴桃递到他的嘴边。夏雨咬了一口,妞妞用手从夏雨的背后用力拉他的上衣。夏雨问她做什么?她甩了甩头发,这一甩淋了夏雨一身水,他这才发现她身上的水直往下流。对她说: “进屋去吧,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她又摇摇头,看样子不想走,他揣摩到了她脾气犟,就准备站起来,“给你拿条干毛巾来揩揩。” “嗯?”她一把将夏雨拉住。 “会着凉的。”夏雨说。 “不会,我是一头小豹子。” 夏雨只好脱下上衣替她擦头发,心里念叨:“小豹子,小豹子!一头大山里的野豹子……” 妞妞的皮肤晒得黝黑,没有留下白痕,可见她是一只水鸭子,看她游水的动作一点不费劲。 夏雨吃了两个猕猴桃,也给她剥了一个,递给她的时候她张开大嘴“啊啊——”地扇合着,两片薄嘴唇显得更薄了。夏雨一古脑把一个猕猴桃塞进她的嘴里,她“咔!”地一声吐出去很远,一扒那篮子,猕猴桃都滚进水里,她顺势往后一仰,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快救命啊!有人想卡死我啦……” 夏雨俯下身去扶她的肩膀,严厉地对他说: “妞妞子,快起来,看你像什么样子!” “哈哈……”她笑得更厉害了,“妞妞子,妞妞子,哈哈……” “别傻笑,听我说,快进屋去!” “哎呀!太阳晒得极舒服,不信你也躺下试试?再过几天你想躺还躺不成哩,沙子烫死你!” “那我走了?” “你敢,看我不揍扁你。” “你这是跟谁说话?” “舅舅子。” “怎么舅舅还带一个‘子’呢?” “妞妞咋还带一个‘子’呢?” “那是你自己叫的呀,哈哈……”夏雨忍不住笑出声。 夏雨扶她坐起来,由于中间没有了篮子,两个人挨的很近,妞妞顺势倒在了夏雨的怀里,夏雨知道她此时很高兴,就用臂膀搂住了她,问她说: “妞妞,告诉我,你跟谁姓?” 她用手往山上一指:“那。” 夏雨还以为山上有人来,一看只有几棵孤立的树: “那是谁?” “林子。” “哦,跟妈姓。” “我说过了,也不省得她是不是我妈,是我妈也不姓林,也不省得你姓么子?是不是我舅?” “我姓夏,就叫我夏舅吧。” “哈哈哈……好玩,好玩!”说着她从夏雨的怀里站起来,一下子把他扳倒在地上,摁住他的肩膀,“你趴下,让我骑上。” “你这是干什么?!” “一个上(尚)舅,一个下(夏)舅,你要是上舅我就把你顶在头上。” “你再胡闹我真的走了!” 她一下子从他身上翻下来,显得很伤心:“你要走赶快给我滚!只当我不认识你,不知道有你,没人来看我,也没人离开我,现在你来了,又走了,把我当风还是云?” 夏雨安慰道:“好了,别生气,舅不走了就是了。” 这本是想安慰她的话,可话未落音,她忽地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抓起地上的衣服就跑,一只手甩动着夏雨的那件上衣,大喊大叫: “好了!好了!舅不走了,舅不走了!尚舅不管我了,夏舅又来唬我了……” 喊着她跑进屋里去。 【三】 林妞无疑牵动了夏雨的心,不看在她的份上还看在她妈***份上,她妈是夏雨的好姐姐,哪怕只有两三天的相处却让他刻骨铭心。 那天是在老林子里,松树和柏树密密扎扎地挤在一起,在天上似乎是一个大顶棚。他和林姐坐下来吃午餐,林姐说: “我现在挂心的只有那个丫头了,从小没人管。” “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起先放在孤老院,后来听说她跑了,跑了几回。” “现在恐怕不好找了。” “就说了,要是能把她找回来托付给你,我在这世上就无牵无挂了。”…… “想么子哩,吃饭。” “哦,饭都做好了?” “么时候了,还没饿吗?” “饿了饿了,”夏雨答应着,一看她双手端了一个大汤碗,里面是一只小仔鸡,汤汤水水的摆在桌子中间,夏雨问她,“你什么时候杀的鸡?” “宰的,就在你将才看港的时候。” “那么快?没多大工夫啊。” “宰鸡还不快?牛都宰过。” 她进厨房端菜,夏雨想帮忙,她说: “你坐着,没菜。” 不一会她又端出两碟一碗,不过是一碟炒蛋一碟青菜和一碗咸菜,吃饭的时候夏雨问她: “你说你宰过牛?” “嘿嘿,吹牛比宰牛省劲儿,猪倒是真宰过。” “在哪?跟谁学的?” “学么子呃,人家宰猪我跟着瞎和和。” “满嘴的大白话。” “嘿嘿,逗你乐乐,人不乐不真的成了树?会长老皮的。” “你妈妈一直挂念着你,你到底都干过什么?” “嘿嘿,什么都干过。” “说给舅听听。” “嘿嘿,不好说。” “怎么老傻‘嘿嘿’?有什么不好说的?” “全忘了。”…… 可是她吃饭的速度慢下来,脸上的那股傻样儿也在收敛,夏雨知道触动了她的心思。 原来妞妞过的完全是一种流浪生活,就像城里大街上的那些流浪儿。 父死母逃伯父不管,只有大舅是亲人,但也因家里孩子过多无力照管,于是把她送进了“孤老院”。 她记不清曾见过妈***面,只听说和她长得一个样儿,于是她一直想找妈妈,逃跑了一次又一次,谁也管不住她。后来大舅说帮她找妈妈,可是再也找不着了。 她什么都干过,钻老林子挖草根摘野果,沿街乞讨挨打受骂,帮人家抱小孩洗衣服择菜,帮小酒馆抱柴禾烧火偷嘴吃,进屠宰场刨猪毛,县里的一帮小流氓她当了“管家”学打架,后来流浪到了大城市…… “我还看见过火车哩。” 饭吃完了,碗筷还摆在那里,在夏雨的追问下她说了许多,这时言犹未尽地自言自语,“一口一口的大立柜顶着跑。” “咳!那是车厢,怎么是大立柜呢?” “俺省得,我说火车,箱子倒下来顶着跑的你们叫‘车箱’。” 夏雨哭笑不得,看她那傻乎乎又认真的样子真叫人忍俊不禁。 夏雨发现她的眼睛很大,水灵灵的,盯着他看的时候一眨不眨似乎在企盼着什么。他不是她舅,不愿意让她受委屈,所以也就由着她说,问道: “你上过火车吗?” “没有,它跑得弄个快我咋追得上?” “不是让你追。” “不让我追让你追?你不省得我跑得有多快,三个五个追不上。” “又不是打架,三个五个打不过你,追人是赛跑。” “他们就是三个五个追我一个。” “哪三个五个?” “那天我刚穿上一身新衣服,实在饿坏了,想到馆子里偷嘴吃,看见一个大馆子里满是人,玻璃老大一块,往里看,一张桌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桌子上摆了一大堆吃的。我心里想,你们又不是猪,吃的完吗?我想去要,那些家伙准不给……有了!就这样,”她边说边做,“我把头发往上一搂,不对呀,干干净净的人家不干呀,就找了一个渣子桶,抓了一把灰往头发上一抹,就这样,”说着她站起来,显得很激动,“把衣服这么一扯……”说着她就要扯衣服,夏雨连忙阻止她,她继续说,“釦子全扯掉了,衣襟也破了,把手上的灰前后一抹,嘿,裤子还是干净的。对不起,撕,干完了今天还有明天,就这样进去了。那些饭桶只顾吃,也没人管,走到那两个人跟前先‘嘿嘿’,就这样,”她吐出长舌头,好像夏雨就是那两个人似的,“朝那女的再一‘嘿嘿’,她连忙站起来抓她的包。我心想,你抓不抓一回事,我不抢你的,抢了我也不会用,只要你给我东西吃我就走。那女的把男的一拉,快走,疯子!我就坐下来胡吃海塞,刚吃的带劲儿就有人喊:‘哪来的疯子!抓住她,抓住她……’他抓个屁!他们加一块儿也没我跑得快,这不是三个五个追我一个是么子?” 她真让夏雨啼笑皆非,炯炯有神的两只大眼睛显得是那么稚气,薄薄的两片嘴唇又显出干练。林姐啊林姐,你的在天之灵可曾知道,你的宝贝女儿今天就在我的身边,她现在和你当初一样,又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女人。 想起林姐的遭遇夏雨心如刀绞,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林妞才好,就觉得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她比他的女儿大几岁,他的女儿才上大学,她们两个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心疼” 二字此时难以形容他的心情,可是林妞却一直对夏雨嘻嘻哈哈。他问她: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不省得,”她反问他,“有用吗?我说十八就十八,说八十就八十,又咋啦?” “你究竟是怎么到这来的?” “跟你说了,大舅送来的,我想妈了,看不见妈就跑了。后来在外面混不是事,除非你偷你抢你蹲监狱,我才不干哩!就偷偷溜回大舅家——嗐,不跟你说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让大舅把我逮住了,说是要拿绳子捆我,我说我还要找妈,大舅又把我带到这来了。” “你就又溜了?” “是呀,咋啦?”说着她头一偏,眼珠子一转,显得非常可爱,“这里有吃有住的,听说我妈就在这里住过。” “就有了这一切?”夏雨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圈,表示全部。 “莫想,大舅那天把我丢了,找不着我能死心吗?我也不忍心害大舅,就在屋里躲着。后来来了一大帮人,拿枪的拿棍的拿绳子的,把我吓坏了,大舅一看见我就把我抱住了,那个亲哪,到现在还疼……” “怎么还疼?是热吧?” “疼!” “疼!” “热!” “疼!亲你啦?你知道么子?是心疼!足足有俩钟头,大舅说让我跟他回去,我说我就住在这里,大舅说你一个人过不来,我说我妈怎么过得来我就怎么过得来,比在外面强多了,大舅就给了我一张大票子,”她也用手空比划,“那么一大张,,买了很多东西,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是哪年的事?” “怎么又问捏个?我只知道黑天白天,天冷天热。” “你一个人过不怕吗?” “怕么子怕?这地方没有大虫,大虫都扎在茅草堆里,这点你都不懂!” “我说不光是大虫,比如还有狼、蛇、鬼、坏人……” “哎呀!你们男人就是屁话多,不跟你说了,”说着她把他的手一拉,不由分说地往外拽,“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园子去,管保爱死你!这地方别说人,连个鬼芽都不见一个,那些蛇呀、狼呀,都是我的好朋友……” 【四】 他俩乘上了那条小船。她划奖的动作也像林姐,只是动作更有力,划动起来更轻松。夏雨对她说: “妞妞,那天你妈就是用这条划子推我来的。” “俺省得,没看见你长翅膀。” “你妈那天划桨可是真像长了翅膀。” “那是我妈,我又没见过。” “要是你妈还在你一定很幸福。” “幸福么子嘛,未必一辈子老让妈抱着?” 说着他俩已经划到对岸。她先跳上坡,小船晃晃荡荡的,她急忙跳下水用手稳住船,看她那力气和身材实不相称。夏雨平稳地跳上岸,她接了他一把,拉着他的手走到山脚下,上坡的时候她抱住了他的膀子,调皮地对他说: “舅,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夏雨说:“满嘴的大白话。” 她说:“没规没矩的,和你们文明人不一样,是吧?” “不许学规矩点吗?” “那是你们的规矩,这是山里人的规矩,为么子要学你们?其实你们文明人那些规矩俺都省得……” 走到山坡上她就由不得自己了,撒开夏雨的膀子就往上跑,陡峭的山坡如履平地,夏雨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来到山顶上只见前面杂乱无章,山,好像是一山叠着一山,树,也好像一树缠着一树,环环相抱,处处紧拥,高高矮矮,耸耸立立。左前方一路滑坡,最底下一条小溪在流水,右前方突兀而立,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红的、粉的、黄的、蓝的,还有白的,一嘟噜一块的,仿佛抽象派画家拙劣的油画。小山顶上都是不足一人高的灌木,枝枝相连,交相辉映,看上去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只听她大吼一声: “唉——宝贝儿们!我来啦——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么人——” 喊着她就往下冲。下去的坡比上来的陡得多,夏雨下意识地去拉她,由于她跑得太快没拉住,她顺势把两条胳膊往后一伸,雁翎展翅般地来了个金蝉脱壳,竟然只有一件上衣被夏雨抓在手里。她拼命地往下跑,身子向前倾得很厉害,快到山底的时候她举起双臂往后一仰,索性一屁股坐下,仰着身子滑下去。 夏雨可没有那能耐,别说跑,就是走都不敢正面走,只得斜着身子一步一步往下溜…… “嘻嘻!”见夏雨过来她瞪着两只大眼睛傻笑,双条膀子畏寒般地抱在胸前。夏雨提起她的衣服就想抽她,她像是很惊吓,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乱眨巴,裂着嘴巴问夏雨: “该不是鞭子吧?” 夏雨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才能待几天,何必对她这么严厉?她见他举着衣服没抽她便问道: “咋的啦?咋不抽啦?别说衣服,就是鞭子我都挨过,十下八下不在乎。” 夏雨的心软了,手也软了,真的如她所说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 “眼睛水儿”管不住。她倒挺开心: “我说的没错吧?你们男人就是眼睛水儿多。” 说着她的肩头一扭,急速地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夏雨在后面喊住她: “你给我站住!” 她转过脸来:“又咋的啦?” “把衣服给我穿上!” “嘿嘿,就依你一回。”她接过上衣。夏雨说: “你怎么就这么不爱穿衣服?” “实话告诉你吧,舅,我从小就没穿过衣服,不是捡的破烂就是被我撕了,一次和人打架撕的一条一条的,比你们文明人穿的裙子可好看。” “你打架打输了?”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把她们全扒光了。” “打群架?” “跟你说了也没用,三个五个不在乎。”她穿好上衣,纽扣掉了几颗,衣领的却还留着,系上了反而显得别扭。 “又来了,十个八个由你说。”夏雨实在累坏了,两条腿发软,就坐下来歇息,继续对她说,“你还以为很好玩,是吧?” 她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不好玩,舅,实话对你说,心里难受,将才你说了,有妈疼着该多好。” 说着她的眼里噙着泪花,夏雨心里想,是啊,人们在大街上,见到过流浪儿,扒手,要饭的,疯子,没有一个人不讨厌她们的,可是又有谁知道,除了那些骗子以外她们的内心装了多少痛苦? “孤老院”是镇上的一个福利机构,收养了一些孤寡老人,也寄养了几个孩子,也有“老师”,也给孩子们讲故事,一天讲到了“小青蛙找妈妈”,老青蛙有好多好多孩子,都长着一条长尾巴。慢慢地长大了,变成了四条腿,其中一个小青蛙离不开妈妈,可是妈妈不要她了,她就到处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妈妈。于是她也找呀,找呀,光着两条腿到处找。没有一个人喜欢她,也没有一个人收留她,只有一个教唆犯“收养”了她。她在那里呆的时间最长,学的“艺”也最多,可是她不干,“干爹”就让她打杂。她什么都干,烧火做饭,劈柴挑水,洗衣服买菜,摔跤打架。后来那些小流氓渐渐的少了,有的被逮进去,有的被人领走,还有一个被人活活打死,“干爹”就让她“出道”。她不答应,“干爹”就扒光了她的衣服用鞭子抽她,其实抽她是假,想占有她是真,把她惹火了,一拳头打断了“干爹”的鼻梁骨,就这样光着身子跑出来,在一个服装店里顺手牵羊拿了一身新衣服,就跑到大饭店里偷嘴吃去了…… “其实他们都很傻”讲到这里她继续说,“干点么子不好,单干哪些子。” “所以你到现在不爱穿衣服?” 她摇了摇头:“不。” “那为什么?” 她顿了一下,伸出手指一棵树:“你看那。” “怎么啦?” “没穿衣服。” “嗐!那是树。” “还有那,那,那……”她用手连点几点。 “那是草,是花,是洋桃……” “我是和它们在一起的,它们都不穿衣服,妈妈生下我来也没穿衣服。不比你们街上,讲文明,这里连个人芽也没有,穿了脱,脱了穿,一会水里一会陆上,我要活命呀!要是和你们街上人一样天天打扮,谁奈得何……” “所以你就习惯了?” “嘻嘻,”她又嬉皮笑脸起来,“舅,不瞒你说,我们大山里很多地方女人就兴光膀子,男人才穿衣服,我根本没有衣服,留着两件上集穿。” “哦,明白了,明天舅就给你买。”…… 【五】 林妞一下子变得很温顺,夏雨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大自然融化了她,也融化了他。那大自然的风,大自然的雨,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大自然的树。 她有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果园”,在山坳的低洼处,那不是她种植的,是高山的风积年累月吹过来的种子,弯到这里自生自灭。 那里什么都有,山梨像大枣,桔子像核桃,苹果就是“山里红”,而最多的是猕猴桃。凡是山脚处爬得都有藤子,粗壮的像小树,有的果子还是去年的,大的像小香瓜,可是用手一捏就只剩下了一张皮,果浆流了一地。 她用这些果子到林场的小集上去换油换盐,用自家捡的鸡蛋换肉换米,有时也用自己种的菜换烧饼油条。那些东西又不值钱,用来饱饱肚子还是很宽裕的。 鱼不用换,湖里就有,虽然不多,夕阳西下的时候撒下几网就够她吃两顿的。她从来不卖,也和她妈妈一样什么动物都不打,只捉“梆梆”吃。 夏雨陪她上过两趟街,一趟是到林场小集去换东西,一趟是她把划子直接推到渡口。那里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有很多铺子,修鞋的、箍桶的、买钉子铁丝的,服装文具的,还有一个书摊卖报纸杂志。他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和两双鞋,她穿上和体的衣裙可漂亮了,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腿,稍圆的脸庞通鼻梁,高额头下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几天没晒太阳皮肤也变白了些。夏雨说再给她买点化妆品什么的,让她抢白了一顿:“瞎说些子!等你走了我在山里还要活命,整天捯饬那些,饿死谁给我收尸?”夏雨心想也是的,等他走了她哪有时间梳洗打扮?于是给自己买了一些笔纸文具,他要把这里写下来,把妞妞写下来,也把自己写下来。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双布鞋,穿脱方便,因为妞妞最爱玩水。 那是在上游的一个河湾里,河对岸突出来一块大石头,灰黄色,长方形,大约有五尺长三尺宽,显然是远古的时候由一次山洪冲下来的,表面冲刷得很光滑。由于水比较大,石头冒出水面不足半尺。水很清亮,一眼可以看到底,妞妞坐在石头上,两条腿浸在水里乱扑腾,不时用手捧起水往头上浇。 “你也过来呀,舅!”他朝岸上喊,“站在坡上看么子看!” 夏雨脱了鞋游过去,上身一件T恤衫,下身一条休闲短裤,游过去已是一只落汤鸡。她又像上次一样提了提他的上衣,他学着她的口音对她说: “全是水,咋地给你揩头发?” “你喜欢穿带水儿的衣服是不是?明天给你洗衣服不用晾,就在水里泡着,舒坦吧?” “没听说过,哪有穿带水儿的衣服还舒坦的。” “咋还穿着?我要是你,在山里不累死也得憋死,” 说着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这就是我热天的床,水床,天再热点水再大点,我就在这上面睡觉,上面晒着太阳下面泡着水,你干过吗?” “听都没听说过。” “想干么子干么子,想咋干就咋干,你们文明人就不行,还学你们?!” “就不怕大水把你冲走?” “怕么子怕?滚进水里就醒了,让它把我漂到港里去,送回家,还省得我走路。” “你真是胆大包天。” “天包着我i哩,你看,”说着她用手上下一指,“除了天就是地,嘻嘻。” “你很喜欢这样吧?” “实话跟你说,舅,就是有时闷得慌,不好玩,不像我妈妈会看书。” “那就跟你妈妈一样多看点书。” “我不识字呀,真糊涂!” 说着她把他的肩膀一搂,双双滚进水里…… 这几天夏雨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妞妞了。他们都变成了小孩子,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稚气无邪的野孩子。几天来他们一起捡柴禾烧火做饭,一起喂鸡种菜,一起到山上摘野果采蘑菇,一起疯一起打,一起在湖里游泳,夏雨在记笔记的时候就教她写名字,一起拔菜到集上换东西,来去都乘船,携着手去,牵着手回,临去的时候衣服总是干的,临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上全是水…… 有一天睡午觉,夏雨忽然被一声炸雷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妞妞斜靠在他的身边,一只胳膊弯曲过来托着头,一个手指停在他的鼻尖上,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夏雨的脸。 “妞妞,你怎么不躺下?” “嗯?”她摇摇头,手指落在他的鼻沟上,慢慢地移向嘴唇,脸巴,眉毛,脑门,转个不停,最后伸开手掌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外面大雨倾盆,雷声大作,正像那天和林姐一起遇到的那种“跑暴雨”。 夏雨想坐起来,她用手把他摁住: “嗯?躺着。” “这种天气真吓人,你怕不怕?” “以前一点也不怕,以后就怕了。” “这是怎么说?” “明天你就要走了,又是我一个人。你要是不来就好了,我不晓得有个舅,这么好的舅,帮我干活,教我识字。你走了,谁还跟我捡洋桃,谁还陪我采蘑菇,谁还陪我在石头上玩水,谁还和我一起在老林子里疯……你走了,那港里的水就死了,那园子里的果子也死了,满山的映山红也死了,那些树也死了……” 她哭了,夏雨的眼睛里也噙着泪: “妞妞,别难过,舅不走了好不好?” “不!”他急忙把食指竖在夏雨的嘴唇上,意思是什么话也别说。 良久,他问她: “你不想让舅留下?” “不!” “怎么都‘不’?” “这话你说了几遍了,都是从这里说的。”她的手指还摁在他的嘴唇上。 “那应该从哪里说呢?” 她把手指从他的嘴唇上移下来,经过他的下巴,喉咙,慢慢地滑到了他的心口窝。夏雨明白了,捉住了她的手向左移向了心尖,对她说: “从心里对你说,舅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连成串的响雷使整个山坳都在震动。夏雨的话未落音,妞妞忽地从床上跳起来,疯也般地冲出门外。夏雨一把没有抓住,从玻璃窗往外看,只见她跑到场坝的当央,伸展开双臂,高声呼喊: “哎——大山!树林!你们听着!我回来啦!不走了,舅也不走了……” 喊完她继续向山上奔跑,夏雨跳下床来冲出门外,雨继续下着,雷继续打着,妞妞跑到山脚下被夏雨捉住。任大雨往她的身上泼,响雷在她的身边炸,闪电把她的全身照得煞白,仍然高举双臂面对迎面的大山: “妈妈!妈妈呀!妞妞有人管了,有人疼了,有人爱了!”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妈妈呀,妈妈!我活到三十岁才再不是孤儿,你就闭上眼睛吧!”说着她的双臂向前一伸,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 夏雨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连泥带水地抱进屋里。他把她放在椅子上,拖过来一条毛巾给她揩脸揩头发,然后兑了一盆热水让她洗澡。她显出了很累很累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夏雨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把她抱到床上,拖过来一床被子准备放她躺下,她突然抱住了夏雨的脖子,像是受了惊吓,一副中了邪的样子,神情呆痴地连声喊: “不!不!不!” 夏雨问她:“怎么啦妞妞?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怕——我冷——我想睡……” 夏雨连忙跳到床上,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把被子给她围上。 她昂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盯着夏雨,用右手摸着他的脸,不一会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头也耷拉下来,喃喃自语地念着: 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她睡着了,睡得是那么香,那么沉…… 经过几天在一起,夏雨心里明白,妞妞的内心长期积郁着深深的痛苦,平时的傻样儿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生存养成的性格。此时支撑不住了,她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他不得不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妞妞是林姐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曾有心托付自己,再不能让妞妞这样生活下去了,决心把她带在自己的身边。经征得妞妞的同意,他和她一起对林姐和妻子做了一次祭奠的仪式,带着林妞离开了丛林。可是妞妞过不惯城市生活,第二年的春天她说要再看一眼老林子,夏雨说等到夏天陪她一起去,她说一天都不想等了,反正自己到处都跑惯了的,等到夏天她已经回来了。于是夏雨给她准备了足够的钱和必须的用品,没想到,这一去又是三十年…… 第三部:暮色黄昏 三十年后。 一个夏末秋初的黄昏,金色的太阳像一支神奇的笔,把天空大大小小的云彩都抹上了金边,西方的殷红,东边的金黄,像一朵朵灵芝悬挂在天上。 这时,在一条堆满卵石的河滩上,从南到北走过来两个人,北边来的是一位老者,年近八旬,老态龙钟,手拄一根拐杖,一步一探地向中间移动。南边来的是一位老太,六十开外,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快步向老者迎了过来。二人将要临近的时候老者站住了,用拐杖点着一块石头颤巍巍地问道: “你就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妞妞子吗?” 老太也站住了,端详老者片刻,笑道: “你就是我舅吧?” 老者用拐杖在石头上连敲几下,有些激动,颤抖着声音说: “你还认得你舅?我真想用拐棍敲劈你的脑壳!” 老太向前抢了一步,扶住老者说: “舅,让我给你消消气,”说着用手抚向老者的胸口,划拉着,抚慰着,“先找块石头坐下慢慢说。”…… 说着黄昏已经过去,暮色逐渐苍茫,二人在一块平整的卵石上坐下,老太挽住老者的臂膀,头靠在他的肩上,良久才说: “舅,终于找到你了,这回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老者把拐杖搭在另一块石头上,用臂膀揽住了老太,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爱抚地说: “我的小宝贝儿,你可把舅想苦了。” “舅,能有这一天就足够了。” 老者把老太推开,气愤地说: “这是什么话!都快归天了才只有这么一天?!” “舅,你别生气,我是说好不容易才有这一天。” “这还差不多。” “方才你还埋怨我,我的苦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本来没有指望了,可是小妮子的小妮子偏偏搞什么旅游。我知道是你让她特地寻我的,不知从什么地方租来一条机动船,直顶到我们那个港里。要是依我以前的脾气早把她们轰跑了,可是我看她们慈鼻子善眼儿的就在一旁看热闹……” 老汉插嘴道: “应该是‘慈眉善目’!” “好好,慈眉善目就慈眉善目,还是老脾气,我看她们一个个地‘好可爱,好可爱!’——这回说对了吧?” 老者把老太重新揽在怀里,这回搂得更紧了,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喜悦地说: “舅的妞妞子就喜欢顶嘴。” “现在不顶了,没有多少时间了,要不是小妮子的小妮子打听到我,哼!” “那是你外甥女。” “不是,外孙女!” “要是上次你不走,她还归你带大呢。” “我说我在街上住不惯,想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说你忙,小妮子放假了能照顾你,谁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怎么?钱都丢光了?” “一个子儿也没剩。” “以后怎么过来的呢?” “帮人呗——不,应该说‘打工’。” “一定遇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这辈子是讲不完啦。” “对,慢慢讲慢慢讲,回去就睡在一块儿,听你讲一千零一夜。” “谁知道三年以后再来找你,你搬到小妮子这来了……” 月牙从东方慢慢爬上来,云彩知趣地偷偷散开,远处的灯光把天空照成紫灰色,星星迟迟不肯出来,独有一颗星星贼亮贼亮地对着月牙,老太感慨地说: “你说城里有么子好?连天都是灰的,想找块蓝天跑这么远,还是看不见星星。” “那不是有一颗吗?对着月牙儿。” “那星星是我,月牙儿是你,从今往后我一直追着你。” “不对,那叫恒星赶月,那星星是我。” “为么子?” “那恒星大,比太阳还大,月亮是地球的卫星,小不点儿,是我的妞妞子。” “不对,我看见它大它就大,我看见它小它就小,那叫小星星追大月亮。” “你又跟我抬杠。” “你抬赢了也没人给你烧饼吃,还得我给你烙。”…… “姥爷——”岸上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喊声,清脆而洪亮,“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妈妈怕您和大姨着凉。 “好,这就来啦!”老者答。 “车子就在路边上,大姨知道。” “知道了,这就来!”答完老者转身轻声对老太说,“听见了吧?这回大姨当成了。” “谁说的,明天我就要她管我叫姥姥。” “好唻,就看你的了,可不能来武的。” “你还以为我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妞妞子?” 说笑着二人站起来,老太紧紧地搀扶着老者,老者顺手拿起了拐棍,在手里掂了掂,犹豫了一会,恋恋不舍地一抬臂一丢手,拐棍飞出去多远,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扑通一声落在江里,老太奇怪地问道: “你这是做么子?” “有你搀扶着,还要它做么子?就让它到江里去寻我们的故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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