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纪实文学,是《四瓜藤》的续篇和补充,由几个真实的小故事组成,叙述了我和老刘的友谊。转瞬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两个人的老伴早已不在,但是我们的手足亲情永存。
——题记
一、那双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九六零一个暗无天日的深秋,集体宿舍多了一个新来的青年。他个头不高,身体不壮,语言不多,长的不帅,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那时候我倒霉透顶,我曾编过一段顺口溜:“父亲死了划‘右派’,右派划定恋人踹,恋人踹倒母亲死,大小家庭都‘老外’。”
这“老外”不是外国人,而是“孤立分化”小岛上的一个倒霉蛋儿。就在这个时候刘洋明闯进了我的生活。
他只为我跑腿打杂,很少说话,当我吃饭或洗脚的时候他总是扑在我面前的一张条桌上,下巴搁在膀子上,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我的脸。那是一双善良的眼睛,人性的眼睛,关爱的眼睛,无私的眼睛,他和明秀的眼睛是那么的相同!后来明秀成了我的妻子。
记得那是结婚前一年的冬天,我们的大事已经定了,每次到她家吃饭或是晚上同她聊天,她也总是这样,要么扑在桌子上,要么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我。有一次我问她:
“我很好看吗?”
她轻轻摇摇头:“一般。”
“那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在看你的心。”
结婚后我一直探索这双眼睛,是那么深邃,像天空如海洋,不仅能容下我一个人,而是人际关系所有的人,“文革”期间是这双眼睛看穿了它的秘密,如待婴儿般地保护着我健康地生存、成长。
现在我的亡妻已经去世十九周年了,直至今日我的脑子没有停歇,可是越来越渺茫,好像一颗星星离我越来越远,我一直在追寻着这颗星星。
二、是洗袜子容易还是洗被子容易
《四瓜藤》里的那个“刘”叫洋明,就是那个“新来的青年”,正巧我的弟妹姓杨,这倒好,上门不需要改姓,只把本姓去掉就行了,这样生产队里杨明——扬名,他可真的扬了名,可我妻明秀一直管他叫“刘猴儿”。他们结婚的第二年洋明就被县里调到聂河搞水电建设去了,因为他是技校毕业生,又学的是水电专业,所以经常到外面出差。
那时侯我们都还年轻,他出差回来总要绕道宜昌到我家来玩,而且必住“红霞旅社”,因为那个旅社离我家最近。
那天他从重庆回来正遇上下大雨,尽管“晴带雨伞,饱带饥粮”,但一双球鞋却成了两只水罐子。进门来明秀忙去泡茶,他坐在床边上朝外喊:
“秀!,快打水来给我洗‘袜子’。”
他这个人就是好逗,把脚喊“袜子”,把睡觉喊“放平”,不知道的还真听不懂。这时明秀正好端茶进来,看见他那双流水的鞋还穿在脚上,笑着说:
“我才不管你呢。”
他把双脚一提,扯散被子就要上床:
“那我‘放平’啦。”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他的脚已经提到床边上,“我倒要看看是洗‘袜子’容易还是洗被子容易。”要是真把那两罐子水都捂到床上,非把两层棉絮都湿个透!
明秀连忙拦住:“得,得,活怕你!我打水来给你洗还不行吗?你这个活猴儿!”
他走了好几天了,我三岁大一点的儿子还拉着他妈妈手要到“红霞旅社”找刘叔叔去玩,他妈妈说刘叔叔早就走了,我儿子硬是不信,上了二楼服务员说这是旅社,我儿子才晓得原来这不是刘叔叔的家。如果说当时我儿还是个小孩子,那么三个大人还是小孩子吗?怎么也爱“逗着玩儿”呢?
三、两条鳊鱼
我和洋明有两个共同的绰号:大烟筒和大水桶,这是明秀给我们两个人取的。因为我们两个除非不到一块儿,到了一块儿就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茶,要是他到我家里来,第一个晚上就别想睡觉。我家门前有一堆砖,上面放了一块水泥板,那就是我们的茶几。他的见闻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与出差有关的,无关的,他家乡的,道听途说的,一说起来有板有眼,用现在的话说,比自己做了一趟旅游还过瘾,使我“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10点多钟洋明风尘仆仆地从宜都赶了来,他手里用报纸包了两条鳊鱼,进门来往灶台上一丢,喊明秀快点刺,说他吃完午饭还要赶回宜都。那时候别说鳊鱼,就是豆腐白菜都要计划,肉就更甭说了,连个鸡蛋都见不着。明秀弄饭时我们俩喝茶聊天,他对我说:
“我今天不知从哪掉下来的运气,四点半钟起来,没几竿子就钓了三条,赶两条大的拿了来。赶船时也运气,枪了一步,这该孩子们有鱼吃。”
我说:“你那里老少三代还有五口,怎么只留下一条?”
他说:“咳,再怎么也比你们吃的多。”
那天中午我们阖家打了一次牙祭,那个美呀,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后来我经常想,那美怎么只在口里?比现在的鸡鸭鱼肉生猛鲜活、汉满全席西洋大餐还要强得多!嘴里是香的,心里是甜的。
四、扬名渔洋河
洋明本长阳人,安家宜都,现宜都市水利局退休工程师,整条渔洋河上的大大小小水电站30余座没有一台机组不是他亲手摆弄出来的。专长水轮机调速,由飞摆到电子没有一样不能的。在机组安装方面由基础到轴心找平也没有一项不是由他掌舵。他本是小学毕业考入技校的,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技术,要想练就全身的本事就得靠勤学苦干。
记得那是一九六三年,他也是风尘仆仆到我家来,身后背了一个很沉重的袋子,由他家赶船要四里路,由码头下船到我家也有四里路。那时根本没有汽车,出门全靠步踱,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你还没死啊!”
我迎了上去,接下来也是:
“你也活着爬来啦!”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巷子里有很多人,李幺姑在我的背后说:
“哪有这么说话的?”口气很惊讶。洋明接过来说:
“我们这是见面礼。”
坐在自家门口纺线的聂婆婆接下来说:
“他们哥俩就是这样,说什么都不在乎。”
明秀听见洋明的声音连忙从屋里跑出来,抢前接他的袋子,他把明秀一扒:
“去去,又不是给你带的。”
明秀说:“你这个猴儿,就是不知道好歹。”
洋明说:“你才不知道好歹。”
明秀懂他的意思,是怕她提不起,边接袋子边说:“不就是重吗?你背的起我就提的起。”
洋明这才说:“没什么好带的,几个土豆和一个小南瓜,还有几颗颗苕。”
“等会和你算帐(再说话)。”
“喂喂,轻点,还有一斤茶叶,别把袋子弄破了。”
他这次来有要紧的事和我商量,县里调他参加聂河水电站筹建,那是渔洋河上的第一座水电站,他有他的难处。他刚得了儿子,弟妹虽说出了月子,但老丈人的脾气不好,丈母娘是地里家里的活全不会干,他这一走爱人就太苦了,不走吧,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那一天一夜我们根本没睡好觉,最后的结论是:
“去!”我说,“渔洋河是宜都县的金库,绝不会只建一个聂河。再说,技术学到手里既不咬你的手,也不找你要饭吃,在渔洋河上给它摆出一条龙来!”
“好,你说去我就去,常芳正在屋里等着回信哩。”
那时农村人学艺还兴“拜师”磕头请客那一套,洋明退休前接受的徒弟是第四代,他祝六十岁大寿时,徒子徒孙就有上百人。
五、天若有灵
写《四瓜藤》的时候没能插进去我那弟妹,我那弟妹姓杨名常芳,和洋明的性格倒有许多相同的地方,两口子都爽快,不仅洋明对明秀那样无拘无束,常芳对我也一样。
记得我和明秀刚结婚不久,我到他家去看他们的新家,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们把新床让给我睡。第二天天不亮门开了,常芳端着一盏煤油灯走进来,放在床头的梳桩台上,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梳头。梳完头她搂起了我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像在找什么,找了半天没找着,她刷地一下拉开蚊帐,从我睡的枕头边抓起了我的衬衫,我连忙坐起来说:
“昨天才穿的,不用洗。”
她像有点生气:“大热的天,哪个兴的!”说完“登登登”地出门拿着我的衣服洗去了。
她的个头不高,身材有点瘦俏,走起路来带着小跑,干起事来要多麻利有多麻利。
那天早晨起来我站在门口,她打早工中途回来挑粪桶,见我没事就对我说:
“来,给我削土豆!”一副命令的口吻。
土豆堆在放粪桶的小仓库里,我还没坐下来她就挑起空粪桶急火火地跑出去了。
我削土豆很过细,薄薄的皮慢慢地转慢慢地削,不一会她挑着空粪桶又回来了,见我文皱皱的,夺过我手中的刀用胳膊肘把我一推:
“我的哥哥!土豆皮要喂猪!照你这么削就别吃饭了。”说着她“刷刷刷”,那哪是削土豆皮,简直是“吐”土豆“核”,不一会削了一大堆。还别说,从那时起我的心里还真的有了这个妹妹。
她的心里也装着我这个哥哥,一次洋明给我讲了一件事:说有人送了他们四斤好茶叶,他算计着给两个姐姐各一斤,话还没有说完,常芳在病床上躺着先急了,大声嚷:
“还有王爷爷呢?!”
洋明也跟她对着嚷:“我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姐姐你一个,我一个,王爷爷是我们两个人的哥哥,我怎么会把他忘了呢?!”
常芳这才没话说。
不幸的是,我的这个弟妹那年头部得了骨癌,病越来越重了,我去看她,实在令人心疼,多好的人哪,怎么造了这么大的孽?头顶的包都快穿膛了,两只眼睛也被挤没了,身上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我说了几句贴几的话,她说她走了也划的来了,一辈子遇到的都是好人,最后说:
“你就是我们的亲哥哥,以后洋明有你,我走了也放心了。”不久他便去世了。
悲痛之余我感慨万端,在她“五七”的时候我为她送去了一副挽联,这副挽联在《四瓜藤》里也曾用过:
生也苦,病也苦,死也苦,苦度苦海苦修行
情亦真,义亦真,仁亦真,真读真经真菩萨
但愿天若有灵能给她幸福!
六、花牌与《简爱》
花牌是乡下人的一种娱乐,历史久远,一般三个人打四个人玩,其中一人轮流下庄,为打的人洗牌翻牌,这个人此时叫“歇醒”。
常芳病着的时候我常到她家里去探望,这天下午没事,洋明打他们的花牌,我看我的《简爱》。轮到洋明的女儿“歇醒”了,她下了桌子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接过我手上的书翻了翻若有所思,把书递给我的时候疑惑地问我:
“王爷爷,我想向您提个问题。”她的态度很严肃。
我说:“你提吧。”
她说:“您和我们老儿无论从文化上,性格上,爱好上都不一样,为什么一辈子这么好呢?”
我反问她:“你说呢?”
“就是想不通了。”
“感觉呢?”
“还用说吗?”
“你从小到现在,见没见过有像我和你们老儿这么交朋友的?”
“还有我妈,常念您,比我的亲大爹还亲。”
“这就对了,因为我把心交给了你们,你们也把心交给了我。”
“恐怕我们四个(晚辈)将来做不到了。”
“因为你们从来没有受过苦难,所以体会不到,这就叫苦难之中出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