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老公鸡正站在麦草垛上申长脖子瞪着眼，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尽职地鸣叫。最原始的方式有时候是最好的，比如听着公鸡打鸣起床。不知道别家公鸡的情况，我家公鸡是很勤快的。每天早上打三次鸣，第一次是凌晨四点，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睡梦中听见公鸡叫三两声，不必理会，紧接着就会听到墙上的老钟噹噹噹噹地响四声。正是四点钟，分妙不差。偶尔醒的清楚，还能听到外公外婆的呼吸声和鼾声。抬头看看半开的堂门，总会联想到外婆讲过的各种各样的鬼故事，还有那只永远等在门外吃不到孩子的大灰狼。小小的身子不由得往被子里缩，紧紧闭着眼睛却因好奇而不停地抖动，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着，期待着花脸鬼和大灰狼的出现。似乎这些可怕的爱夜游的怪物了解我的心思，总是和我藏猫猫，不肯满足我的好奇心。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期待。在等待中酐酣地睡去，也是一件舒服美好的事情。老公鸡第二次打鸣是清晨五点，这一次老公鸡不再偷懒地只叫三两声，六七声是愿意叫的，每一声后面还带有自言自语的小声的“咕咕咕”或“咕咕咕咕”，然后才开始下一声“咯咯喽”的鸣叫。就像酝酿后的爆发。每到这时，睡在炕头的外公便毫不犹豫地从温暖的被窝中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记忆中，外公的外套和裤子似乎从来都是那套洗的发白的中山装，没有换过。我睡在中间，喜欢被挤的暖暖的，对于外公的早起，心中大为不满。哼哼撒娇是我最大的武器，拽着衣服不让外公起床。看到我的小嘴厥老高，他总是很耐心地哄我，说要起来给我烙馍馍片。听到吃的，我是很高兴的，不情愿地同意他穿衣服。我很无奈外公总是起那么早，北方的冬天冷的我手指都快要冻掉，想着就难受。我一个劲儿地往被子里缩，靠向后炕的外婆。外婆还没有完全醒来，朦朦胧胧的，感觉到我挤向她，伸手帮我掖了掖背后的被子。我喜欢外婆的这个动作，简直舒服极了，被爱的感觉由心暖向脚。我的头杵在了外婆的胸口并且不停地磨挲着。外婆对我的小伎俩十分意会，掀开被角让我进去。我高兴地乱蹬，手和脚往外婆的胸部凑，软软的、暖暖的，我幸福的不能自己。外婆只是抱着我，不嫌我捣乱，继续睡她的美觉。外婆不理睬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学着外婆的样子闭目养神也是一件美的不得了的事情。堂屋的门响了，外公上厕所回来，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轻轻地关上门，隔着家门也抵挡不住被关进来的北方冬天清冷的寒气。炕上还有昨天晚上烧过之后的余温，和早晨的清冷相比，实在是小绵羊和大灰狼的较量，单薄的很。外公没有进里屋来，叮叮噹噹地坐在灶台圪崂掏起了灰。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踏实的温暖是被爱着的幸福。没过几分钟，掏出的碳灰被拿到外面离厕所很近的地方，倒进了铁筛子里过筛。礁碳是很有用的，晚上睡觉前的封火就用它。筛下的灰也有用，将它倒去垫厕所，开春儿后再把垫进去的土和灰，拉进去的粑粑，撒进去的尿一并起出来运到地里作肥料。所以，筛灶灰和炉灰的地方总是在靠近厕所的位置。堂屋突然安静了下来，黄色的灯光透过里门上面的一小块儿长方形玻璃射了进来，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呲哒呲哒地摆动着。它是知道疲倦的。在它不爱走的时候（其实是每两天固定的时间——下午两点左右），我就会踩着板凳爬上红柜，坐在上面开老钟的门。在老钟肚子的右下角，藏着一把T形的钥匙。拿出它，我笑的灿烂，它也和我一样高兴。用钥匙长长的空鼻子拧老钟的两只眼睛，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给它“吃饭”、“喝水”，直到再不能拧得动我才肯罢手。老钟每次都很从容，从不和我计较什么，上满发条的“呲哒呲哒”声让我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老钟应该是喜欢我给它“喂饭”的，总是很卖力地走着，也许它早已把我当成它最要好且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我迷糊着，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堂屋的木门被推开了。外公从外面进来，同外公脚步声进来的，还有柴火和柴火框蹭门的声音。筛碳灰的铁筛子和已经筛好的礁碳一定在柴火的最上面被外公一齐带了进来。急急地关上门，身怕给本就不怎么温暖的家带进来更多的寒气。外公嘴里嘶啊嘶啊的，来回踱着脚，搓着手，不多几分钟就会缓过来，手和脚都不再僵硬，身体也恢复正常。筛好的礁碳倒在灶门正下方的小窑子里，柴火倒在灶火圪崂里，顺手往下压一压，以免脾气不好的柴火突然跳出来跑的到处都是就不好办了。铁筛子和框被放到了门的后面，和其它农用工具躺在一起。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它们是很少能发挥作用的。躺了那么久，它们都变成了无聊透顶的坏蛋，每天都在扮着各种鬼脸，尤其是晚上，总出来吓唬我，害我不敢到堂屋尿尿（外婆总爱把尿桶放在堂屋）。   

外公依旧在堂屋忙活着，添水，穿柴，点火，加煤，熟练地做着一系列的动作，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仿佛永不知疲倦……炕上的温度偷偷地升起来传递到我的身上，越发的舒服。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了。每到这时我便会不停地咂着嘴，哈喇子流的满枕头都是，手和脚还不时地挥舞，好像要吃某样香甜可口的食物而得不到（这是长大后外婆形容的当时的我）。

天变成了鸽灰色，老公鸡稳稳地站在了院墙上，朝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买力地吼着，绝对的不叫的你起床不罢休的架式。这是老公鸡清晨的第三次打鸣，前两次的偷懒为最后一次攒足了力气。我在睡梦中，总觉得它一边晃我脑袋一边说：六点了，快起床。外婆很听老公鸡的话，只要它叫第三遍，她就起。我真的很恨老公鸡，为什么就不懂的晚点叫，想想又觉得不对，它是动物我是人，它怎么可能懂我的心思，无奈至极。我不喜欢自己睡觉，既没安全感又不舒服，缠外婆陪我多睡会是每天的必修课。她永远不会嫌我烦，套了棉袄，支起一个胳膊，用腾出的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拍打我的后背。我哼哼呀呀舒服着，找不着东南西北，以致我长大后睡觉还有哼哼的毛病。浸在蜜窝窝里的日子，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人儿。拍着我再次入睡，外婆开始很认真地穿衣服。外公已经烧开了锅里的水。揭开锅盖，棉花样的白色水雾滚滚而出。外公从里屋的红柜子上拿出两个暖壶——一个是绿色的，铁的，有S状窟窿的，透过窟窿，还能看到银色的暖水瓶。另一个是木质的，应该是用某种细而薄的木条编织而成的，呈一个个木黄色的小方格，均匀地排列着。用军绿色的茶缸子，一点点地将滚烫的开水灌了进去。外婆穿好了衣服，将她自己的和外公的被子叠起来放在后炕的角落里。褥子暂且是不叠的，怕我睡觉滚到炕上。外婆下地来盛锅里的热水洗脸，吕制的大水瓢，半瓢就够了，再掺点冷水，正好洗脸。清掉锅里的水，外公在锅的底部，轻轻地刷上一层麻油，将头天晚上削好的馒头片放了上去。火一点一点上锅来，外公边往灶里穿柴边翻动馒头片，慢慢地，馒头片有了变化，由白变黄，火大的地方成了黑色的。当然，外公的技术是很好的，一般不会黑，除非是馒头片太多，翻不过来，偶尔一两个会变成黑猩猩的脸。外公家的锅很大，一次做五六个人的饭菜不成问题，所以，馒头片经常是烙两锅，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搞定。馒头片的香气总是弄的满屋子都是，我也会因为嘴馋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我是光着身子睡觉的，热热的被窝舒服极了，谁也别想从被窝里把我弄出去，好吃的也不行。见我醒来，外公用粉色的脱了锈的大茶盘子端了烙的黄噌噌的馍片进里屋来，边吃边吧咂嘴馋我。我把头藏进了被窝里，哈喇子不争气地往外淌。真是恨死外公了，吃馍片的声音真清脆，还有满屋子麻油和馒头的混合香气，让我怎么熬过下一秒才好。窝在被子里幻想好吃的，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没有了声音。我露出了脑袋，黄黄的头发让我看上去像个小狗娃子。馍片像小山一样被放在了红色的柜子上，看着它们那么得意，而我却抓不着也吃不到的，真是被气得脚趾头直抓褥子。堂屋里有了动静，外婆在给猪做饲料，在我看来，这也是一门不怎么容易掌握的艺术。首先要往锅里添水，恁大的铝瓢要添十来瓢。外公是火头军，盖上锅盖，由他来烧水。有一个塑料盆子是黄色的，专门用来做饲料。外婆镲胡萝卜丝放里面，从箩头里拿出一些早已焖好的山药，用手抓成糊状，也放进黄盆子，再从蛇皮袋子里挖两铁碗麸子和一碗麻糁放进来。做好这些，外公的水也冒上了热气（喂猪的水是不需要开的，热了就好），把水舀进黄盆子，和饲料匀匀地搅开，端给猪吃。慢慢地你会发现，这两头猪真的不愧是猪，它们既能吃又好吃，为了抢吃的它俩经常打架——互咬对方的耳朵。猪是不记仇的动物，吃完饭就躺在一起睡觉，和好如初了。它们也经常挨外婆的打，为了快点吃，也为了吃的多，常常是外婆的脚刚落猪圈的地，它们的嘴就凑了上来，如果弄脏身上的衣服，就更没办法把饲料倒进石槽子里了。每每这时，外婆就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钢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猪黑黑毛毛的皮上，直抽的它们边叫边往后退，不敢再前来的时候，外婆才会把做好的饲料倒给它们。外婆家的两头猪是开春儿抓的，现在已经养的好大了，特别能吃，一天要吃三顿，一顿吃三大盆，九点多和下午三点多还要加点餐----吃一两把带萸子的莜麦或小麦。等再过一两个月的过年之前，其中一头就该卖掉了，另一头杀了，过年自家人吃，也招待客人。

 天空悄悄地变亮了，外公在堂屋叮叮咣咣地洗锅。我眯着眼睛偷瞧窗外，已经是大亮，可我还是不想起。外婆上炕来叠褥子，把她和外公的叠起来后，我被她拽着褥子拉到了后炕，外婆这是要擀面条了。冬天的早晨，吃稀饭是必须的，身子热起来了才能抵抗一天的寒冷。炒一炒粗粗的土豆条，添水，烧开，下面，这一锅烩一出锅，坐热炕头上就咸菜唏哩哗啦吃下去，你会发现，这就是人间极品美味。我再次被馋的不能自己，于是，穿衣洗脸，再来点万紫千红，香极了。我喜欢摸上油后让外婆闻一闻，额头上讨个吻，美滋滋的，不禁心花怒放。

    早晨七点钟，准时吃早餐。当然，我吃的是水充奶粉泡馍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