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眉那新娘子是可爱，新郎哥正是刘良顺。在山村饶有兴味的婚礼上，宋绮莲和杨雄基同坐一条长板凳。

堂屋里高悬一盏汽灯，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刘月眉上身穿一件绛紫色软缎小夹袄，对襟上盘着五对黑色大花蝴蝶襻，胸前别了一只别致的水晶胸针。下身穿一条墨绿色毛料女西裤，脚上一双偏带黑皮鞋。她的个头不高，身材十分苗条，由于颈项略长鼻梁略高，相貌显得分外娇好。一对滴溜溜转的大眼睛，与其说是新月下的流星，莫如说是玻璃杯里盛满白酒，又沉下去两颗黑葡萄。下巴颏还透着孩子气，嘴唇有点薄，张开嘴细碎的白牙含着樱桃，抿着嘴满脸芙蓉般的笑。这时有人把她揪到汽灯底下让她介绍恋爱经过，未曾开口先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那笑声至今还在宋绮莲的脑海里萦绕。

“嗬嗬嗬……让我介绍经过么，这简单。从三里坡到九龙泉，要经过四方堰，五斗坪，六盘坨，七星垭，八卦淌，足足三十里的山路，放下大脚片，这不就来了吗？”

众哗然，齐声高喊：“恋爱经过！”“恋爱……”

她装作听不懂，偏着头用手扒着耳朵，眼睛瞪得几乎只见白眼球：

“什么？乱爱？谁跟谁呀！”

“还有谁？”“跟你那口子！”……

喧闹声震得屋子乱打颤。

“哦……”她拖着长声，“听明白了。这恋爱么，俺山娃子可不知是么滋味。记得那年我和良顺在县中刚毕业，正赶上大队放电影儿，我就把他喊来一起看，你们猜怎么着？”她用眼神丢出了一串问号，然后又自问自答，“看了一半我先溜了，回到屋里喝了半碗醋，嚼了一把花椒，也想尝尝那滋味。哎呀！”她用手扇鼻子，“那可叫煤油炝锅——不是滋味。我就喝了几口硷水，又吞了一大把白糖才算解了那酸麻——哇！”

这位丰山县业余文工团的小台柱子此时展现了她的才华，那哪是介绍什么经过啊？简直是表演节目，她表演得绘声绘色，先使大家屏心静气地听着，直到最后她“哇！”地一声要吐，屋子里又闹开了锅。混乱中，有人反剪起她的手臂，一个人抓了一把油烟子抹在了她的脸上，边抹边说：

“别人都说我还不信，你这婆娘还真有点狡猾……”

那油烟子是用废柴油和锅灰调的，又黑又粘，抹在脸上别想洗得掉。那人刚抹完，刘月眉身子往前一探来了个“狮子大摆头”，使那人的脸上和她“平分秋色”，把大家笑了个半死。那人紧退一步，双手托住她的脸，还给她一个“揉面团”，刹那间新娘子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只看得见两颗黑葡萄在玻璃酒杯里晃荡。

沸腾的人们乱成了一锅粥，原来是人们从前门捉来了刘良顺，又被他从后门逃跑了。正所谓新婚三天无大小，人们整不住他俩，就来找杨雄基垫背，忽然有人从板凳上架起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推到了刘月眉的面前。

“这是雄基哥，你们别胡闹！”刘月眉急的直跺脚。

“弟弟不在哥哥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洞房里总不能没有新郎倌。”……

这一招还真灵，刘良顺乖乖地从后门走进来，当他和杨雄基站在一起人们不由万分惊诧，除衣着以外，还真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宋绮莲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了，离开板凳走出门外。这时山野的秋夜是那么深远，无际的天穹朦胧依稀，远远望去宛如蝉翼般的轻纱笼罩着四方的绰绰山影。

她走向稻场，微风吹拂着她的衣裳，这时草丛里秋虫乱鸣，池塘里有几声蛙叫，撩拨得她的心绪更加烦乱。她多想也能拥有这么美好的夜晚啊！可是她没有，连杨雄基那样痴情地看着新娘子，对她来说也没有过。

她穿过稻场走向一棵小桑树，摇曳的树叶在稻场边上投下一片婆娑树影。她背依小桑树，透过晃动的树枝缝隙望着灰蒙蒙的夜空，心里不由喊道：

“不知道恋爱滋味的是我呀！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的是我！”

她猝然一转身，拉住小桑树往坎下望，不知是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还是远处真的有火车声，她的心里如倒翻了五味瓶。

那年她大学毕业，学院领导决定留她当助教，可是她坚决要求 “到祖国的大好河山去陶冶、去锻炼！”“把祖国建设成美丽的大花园！”

那天分配外地的同学被送行，省城火车站人头攒动，女同学们多依恋伤感，男同学也有些戚戚不舍，唯独宋绮莲往来穿行在老师、同学和家长中间，一、一同他们握手告别，热情洋溢，神采飞扬。

熙攘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旅途就要起程了，宋绮莲最后一个踏上车门的踏板。这时，进站口跑来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挥动着两块布料，边跑边喊：

“绮莲——绮莲！等等我……”这人是她的助教吴开明。

宋绮莲跳下踏板，吴助教跑到她跟前已气喘吁吁。宋绮莲皱着眉头对他说：

“我们的事情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是院领导让我来的，说你现在想回去，还能留你当助教。”

“还不都是你的主意？”

“我也确实离不开你……”

“我可没有兴趣和你在霓虹灯下演‘梁祝’。”

“这么说，无法使你回心转意了？可我们不能就这样分手……”

“我也不愿意真山真水地和你演‘天河配’！”

汽笛一声长鸣，乘务员催她上车，吴开明将两块布料塞给她：

“你把这两块衣料带上吧，山里凉，注意加冷加热，可千万别忘记我……”

宋绮莲刚好去拉车门的扶手，布料她没接住，抖开的布料碰掉了吴开明的眼镜。火车开动的时候有人用胳膊肘捅她：

“你看吴助教……”

宋绮莲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正看见吴开明趴在地上摸眼镜，散开的布料被他踩在脚下，越是着急越摸不着眼镜，被两个工作人员扶了起来……

宋绮莲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恨不得跳下火车，可是开出去的列车无法转回来，她只好顶着火车掀起的气流大声喊：

“吴开明——等我有了确切的地址就给你写信——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来找我，我一定等着你……”

    可是，吴开明又怎么会来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