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菊菊临近家门时,兔儿营的上空已是炊烟正起,暮色渐浓。
远远的,就望见矗立在村头的自家的楼房,亮白的瓷砖在斜阳下一闪一闪,刺痛了菊菊的眼睛。记得第一次到兔儿营相亲的时候,是个冬日,四野积雪茫茫,站在兔儿营村南的公路上,在媒人的指引下,菊菊引颈驻足张望着远处如蛤蟆般静静盘踞的兔儿营,菊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海岸线上,远处静默的兔儿营倒更像座孤岛,是的,雪野茫茫,无边无垠,唯只有兔儿营像只冻僵了的蛤蟆,就那样昂然扬首屹立在雪野中。
兔儿营怎么像座孤岛?不挨不靠的?菊菊压低声音嘟哝。
孤岛?你说兔儿营是孤岛?媒人耳尖,听了菊菊的话,也踮脚朝兔儿营的方向望了望,扭头哈着满嘴的热气说:你可别小看兔儿营,过去可是个富得流油的好地方,早年间,听老辈的人说,村前河里的鱼呀虾的海了去了,据说捞鱼根本都不用网,只消一锄头把抡下去,就会漂起一层的鱼,捡巴捡巴回去吃就是了。
菊菊被媒人的话逗笑了,媒人估计也觉得过于夸张了,又说:不过,说实话,兔儿营的地下水就是浅,家家的窗台下都挖了井,吃水很方便的。哪像你娘家那地儿,啧啧!说实话,我到你家都不敢喝水。
菊菊的娘家离兔儿营也不远,却真应了十里不同天的老话。兔儿营村南的公路,呈东西走向,是县城通往风陵渡的208国道。就是这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把兔儿营和娘家的村子分成了南北两片。往北,也就是兔儿营所在的北片儿,土地肥沃,田地平整,平原一望无际,老百姓的日子富足安稳。往南,就是菊菊娘家所在的南片,下了国道,就一孱上坡,直通到中条山根根,不但道路崎岖,就连田地也是粗拉拉的沙土地,拳头大的石头块子遍地都是,更要命的是水源缺乏,尤其是地下水。于是,家家都挖了存水的水窖,专等下雨天,把雨水引存到水窖里,供人畜饮用。所以,公路南边的人家,都希望把姑娘嫁到富足的路北去。看菊菊不应声,媒人又没话找话:不过,你说兔儿营像孤岛,也有道理,兔儿营确实七不挨八不靠的,但就算是孤岛,也是桃花孤岛。你不知道,春天的时候,村前村后的桃花开的,啧啧,那个美吆,你都不能想象。。。。。。
媒人边走边啧啧,可能连媒人自己都没想到,后来促成菊菊和广仁这桩婚事的,竟然就是她那句:兔儿营就算是孤岛,也是桃花孤岛。
桃花岛?多么诗意的地方,活在这里的人,岂不就到了世外桃源?想到这里,菊菊浅浅地笑了,笑自己当年的清纯和幼稚。如今,菊菊就是这世外桃源中人,但日子,却不似菊菊当年的想当然。当然,菊菊也知道,人不可能靠想当然过日子。啥人一辈子摊上啥样的日子,都是有定数的,人只要清楚了这一点,一辈子也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是娘常给菊菊说的话。命里半斤就莫求八两,也是娘常说的话。
原野上,春天的风细溜溜的掠过面颊,柔柔的,清清的,还带着股腥腥咸咸的海洋味道。菊菊没有见过海,但菊菊相信春天的风就来自遥远的海洋。菊菊扭动着柔软的腰身,身体微微前倾,双脚款款一上一下,身后的三轮车碾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有韵律的“沙沙”声。
今天阴历逢十,是辛镇的集日。菊菊的布匹生意还不错。虽然是刚刚过了年节不久,但庄户人趁着春耕之前的空挡,娶亲嫁女的也不少。菊菊的布匹都是床单被罩之类,所以一上午卖出去了数十条床单被罩,忙得菊菊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乡村的集镇红火也就红火那几个小时,过了午饭前后,就慢慢淡了散了。这时候菊菊才稍稍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看日头,确实不早了,怪不得肚子“咕咕”叫哦。菊菊起身到对面买了两个牛舌头酥饼,打饼子的小郭笑着说:菊姐,今天的生意不错吧。
菊菊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菊菊就这样,好事孬事都不喜欢张扬。别人嘴里好上天的事,在菊菊眼里也就平常事;别人捶胸顿足的懊糟事,在菊菊看来也不一定就那样。
菊菊,凉粉我早给你驳好了,快趁热吃吧。隔壁凉粉摊的二狗叔递过一碗炒凉粉,笑吟吟地招呼菊菊。
菊菊接过热腾腾的炒凉粉,一股糊糊的蒜香扑鼻而入。辛镇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二狗的炒凉粉好吃,好多上了年纪的人,逢集必到二狗的凉粉摊前转一转,就算不吃炒凉粉,光闻闻那糊糊的蒜香,就喝了酒般晕乎乎的。
自从和二狗叔的摊位排在一起后,看了二狗叔炒凉粉的过程后,菊菊才明白,二狗叔为啥不把炒凉粉叫炒凉粉,而叫做驳凉粉。二狗炒凉粉不用锅,用鏊,又黑又亮的铁鏊。每每逢集,二狗叔都是卸了东西先生火,然后在炉子上坐上铁鏊,等鏊热了,先在鏊里倒上油,再把切成块状的凉粉倒进去,加火慢慢焙炒,凉粉在鏊里吱吱啦啦,二狗就用一把铁铲子来回翻腾,眼看着灰青色的凉粉在鏊里慢慢泛黄,变成了透亮透亮的,如果这时候有吃客光顾,二狗就麻利地分扒出一碗凉粉,在近前的鏊里紧火翻炒几下,再从装着蒜泥的罐头瓶瓶里舀一勺蒜泥水,连汤带水泼在那小垛凉粉上,用盘子啪的扣在上面,稍等几分钟翻起盘子时,那糊糊的蒜香就迎风扑面,扶摇直上,直引得人涎水四溢,最后再浇勺红亮的辣子油,那滋味,啧啧!
二狗的凉粉属纯红薯粉面的,也不知道二狗从那学的发凉粉的技术,他发的凉粉,不软不硬,趁热盛在洋瓷盆里,炒的时候,从盆里倒扣出来的凉粉,颤颤巍巍,晃晃悠悠,细细腻腻,还没吃到嘴里,就先美到了眼里。二狗在切凉粉之前,喜欢用沾了水的手,把颤悠悠的凉粉拍的噼啪有声,路过熟人看见二狗那张狂劲,就逗二狗:二狗,你用恁大劲做啥?你当那是女人的肥屁股啊?
唉!你干爹我这辈子福薄命浅,女人的肥屁股就不想啦,下辈子,等下辈子你娃再碰上我,看我不给你娶个花朵朵样的干娘。
打趣的人讨了个无趣,平白让二狗占了便宜,也不和二狗计较,就哈哈笑着走远了。
二狗还不作罢,转头看看右邻卖虎头娃娃鞋的凤凤娘:凤凤娘,你说我说的对吗?
去远!咋就光长年岁不长脾气?你这人。凤凤娘剜一眼二狗,又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绣活。
菊菊看见凤凤娘嘴里这样说,但菊菊觉得,凤凤娘的语气和神态却分明满含娇嗔。如同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二狗的凉粉好吃一样,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知道二狗和凤凤娘是一对老相好。二狗是个孤儿,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二狗勤快,不肯白吃了婶婶的干饭,十多岁就跟着叔叔去放羊。在跟着羊群四处乱窜的时候,二狗就瞄上了年青时的凤凤娘,那时的凤凤娘,用二狗的话说就是:凤凤娘年青那会儿,贼样样飙,水葱样鲜嫩,掐一把就会冒出水珠珠呐。
当然,后来的事实是,凤凤娘的爹娘嫌贫爱富,老调重弹。凤凤娘哭哭啼啼嫁了别人。二狗呢,也决绝的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儿。
二
木头人,木头人,一二三四五,叫你你不应。。。。。。
远远的,菊菊就听到了丫丫和蛋蛋稚气的儿歌声,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萦萦绕饶,被春天的风撕扯成丝丝缕缕。于是,菊菊就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丝丝缕缕纵横缠绕,一圈一圈又一圈,最终菊菊便蚕蛹般麻木了知觉。远远的,菊菊就望见门前的景象,王佑学依旧木着脸,门神般守在菊菊宽阔的铜雕门前。丫丫和蛋蛋,这对不谙世事的双胞胎,依旧无忧无虑的环绕在父亲膝前,边拍巴掌边唱儿歌,还不时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菊菊自己都说不清,是从哪天起,这王佑学就门神般天天守在她家门前。全兔儿营的人都知道,如今,天天木着脸,守在菊菊门前的王佑学,过去可绝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王佑学,确切地说,是十八岁之前的王佑学,在兔儿营人的眼里是怎样的风光体面呀。那时候的王佑学,品学兼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什么奥数比赛,英语比赛。兔儿营的人都说,如果佑学这娃上不了大学,那全兔儿营恐怕就再没有能上大学的了。王佑学那在中学当教导主任的爹,听了兔儿营人对儿子这样的夸赞,那心里美的吆,就像受了风寒的人喝了碗滚烫的姜糖水般熨帖和舒适。
可是,唉!如果流畅的叙述出现了“可是”这个词儿,大都预示着要有麻烦出现了。这里的麻烦,再一次的论证了世事沧桑皆出人意料。自然界的沧桑,也无非就是沧海变桑田,但人世间的沧桑变化,却足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不仅可以在一瞬间把一个在天堂里漫步的人,抛入黑暗的地狱,且让他永生永世不能再跨入天堂一步。
就在王佑学意气风发,积极备战,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高考时。不幸却在一个暗夜悄无声息的降临。那夜,睡在王佑学下铺的同学,听见上铺的王佑学“咯吱咯吱”,发出如老鼠般的磨牙声。其实,在男生宿舍里听到磨牙声,应该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那晚,那个睡在王佑学下铺的同学,却在王佑学的磨牙声里听出了潜在的危机。下铺同学一个鱼跃,翻身下床,拉开电灯,单脚站在自己的床铺边,探头去看上铺正“咯吱咯吱”磨牙的王佑学。只见上铺的王佑学,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处一串串白沫,像肥皂泡一样汩汩涌淌。这一景象惊得下铺的同学一松手摔在地上,失声“嗷嗷”惊叫起来。
王佑学就这样从天堂跌到了地狱。据说王佑学的姥爷在年青的时候,就犯过和王佑学一样的毛病。只不过,当年的王佑学姥爷家在那一带,家大业大,想嫁入“豪门”的姑娘排成了串,即使知道了王佑学的姥爷突发了毛病,在那竞争激烈,选手如林的赛场上,谁还在乎目标那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于是,王佑学的姥爷凭借着厚实的家底,照样娶了如花似玉的王佑学的姥姥,照样生儿育女,照样福如东海。
但如今,当同样的事情降临在王佑学的头上时,他小子可就没有了他姥爷的福气。王佑学不但在那夜过后,离开了学校,而且永远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就这样,被全兔儿营看好的王佑学,终于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失足落水。王佑学那在中学做教导主任的爹,也一夜愁白了头。
那一年,王佑学所在的学校,高考成绩出奇得好。几乎所有的师生都为王佑学扼腕叹息。王佑学的班主任更是痛心疾首,失去了王佑学这样的尖子生,就等于班主任三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如果,王佑学没犯病,单科状元起码可以为学校拿两个。高考结束后,考取的同学欢天喜地,有的家里甚至大摆筵席,呼朋唤友,热闹非凡。这样的景象,深深刺激着王佑学敏感的神经。那段日子,王佑学的娘就搬把椅子堵在家门口,把因考取而喜滋滋来探望王佑学的同学,全都无情地拒之门外。
不是王佑学的娘不通情理,是她不愿意儿子再受到刺激。
几年过去了,当年考取大学的王佑学的同学,也都一个个毕业了。再接着他们也一个个成家立业,他们的爹娘也都伸直了腰板,大大地喘了口气。只有王佑学,不但病情没见好转,人也更加的少言寡语,就那样木呆呆地在爹娘的面前溜达过来,溜达过去。溜达来溜达去的王佑学,一步步,一声声,仿佛就踏在爹娘的心尖尖上。
不行,得为咱孩也娶门亲。忽一日,看着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的王佑学,王佑学的爹坚定地说。
我倒想。可就咱孩这样子,有人愿意跟吗?王佑学的娘抬头瞟一眼王佑学,不无担忧地说。
放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王佑学那做教导主任的爹,站起身扔下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就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于是,在王佑学爹娘的张罗下,半年后,苗青萍就嫁进了王家,成了王佑学的妻子。菊菊还记得,当年王佑学结婚的时候,王佑学的爹恭请了全兔儿营的老小,那一日,兔儿营家家屋门上锁,倾家出动,聚在王家的场院里,等着看王佑学的新娘子。当载着苗青萍的喜车进了兔儿营村口的时候,王家门前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王佑学的爹娘满面红光,迎接苗青萍的娘家亲戚进门入席。等安置完所有的娘家亲戚,苗青萍才在喜娘的搀扶下,款款跳下锃亮的喜车,落落大方地站在兔儿营老老少少惊奇的目光里。兔儿营的人只知道,王佑学的爹为王佑学寻了一门亲,但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