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租住的楼房后面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破旧的红砖墙的瓦房。瓦房的前边搭着木架子，一些藤藤蔓蔓的植物在架子上攀爬生长，看不清到底是不是葡萄，也可能是丝瓜或者别的什么。架子的前面，还有几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菜地，菜地很小，但一畦畦的青菜绿油油的长的挺精神。

　　她站在阳台上，呆呆地向那边张望。我问她，她远远地指着那一排瓦房和菜地：“看到了吗？”，她说，我好喜欢这样的房子，有种家的感觉。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眸里有一种奇异的神采如浮云般掠过，我黯然无语，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怜悯，为她，也为我自己。

　　在这之前，有几年的时间，我一直住在厂里的宿舍，就是那种鸽笼一样的房间，每一间都摆着五六张上下两层的铁床，下班的时候，十余人窝在拥挤逼仄的鸽笼里，每个人产生的热量，气味，还有呼出的二氧化碳在空气中碰撞融合，形成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你甚至没有办法做成一个完整的好梦。

　　后来终于咬牙搬了出来，从我们那点可怜的工资里挤出几百块钱，租下了现在的这间小房子，在这件事情上，她表现得异常的积极，我想，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作为一个女人，对拥有一个家的渴望是可以理解并值得同情的。

　　这样，我们总算是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了。虽然，它是这样的小，小得在放下一张双人床之后，剩下的空间甚至不足以放下一张大的桌子，可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情是满足的，是欣喜的，是有一种获得某种解脱之后的轻松的。我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安放着她作为一个女人对于家的全部情怀，每天一下班，无论有多晚有多疲惫，我们总是急匆匆的往家赶，有时候遇见熟人了，人家问，你们这么急急慌慌的往哪儿赶呢？女人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回家。回到了家的她，也总是一刻不闲地忙碌着，把我们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有了家之后，一向节俭的女人似乎也开始变得大方起来，以前她也喜欢逛逛超市商场什么的，这个看看，那个瞅瞅，遇上自己喜欢的，摸来摸去舍不得放手，一件衣服试了几次又脱了几次，服务小姐原本还算鲜亮的脸渐渐黑了下来，我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喜欢，就买吧。我说。她拉起我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住摇头，太贵了，她说，这哪是在卖衣服，简直就像卖金子，傻瓜才会去买，我可舍不得。

　　可是现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会和她的姐妹去逛夜市，家里时不时地就多出一些物件儿来，刚开始只是些小东西，一盆塑料花，一个挂毛巾的架子什么的，后来手笔越来越大。有一天夜里加班回来，她没在家，左等右等，差不多十二点了，人都还没回来，而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用手机，我立即烦躁得坐立不安起来，心里慌得厉害，我想我得出去找她了，我甚至在床下翻出一把短刀别在裤腰上，最近这地方乱得厉害，抢人杀人的案件时有发生。

　　刚刚走出门来，就听见她一边上楼一边说话的声音。我迎上前去，只见她和她们厂里的几个小姐妹，搬的搬抬的抬，费七八力地侍弄着个看起来还挺庞大的电视机正在上楼。

　　这事儿，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下呢？再说了，现在外面有多乱，你不是不知道吧。她刚一送走那几个小姐妹，我就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

　　别生气嘛，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晚出去了，也不会再乱买东西了。这电视机是我们厂里那谁谁谁家的，回老家了，东西带不走，就便宜处理了。她摇着我的胳膊，撒娇似的跟我解释着。

　　被你打败了，我说，你看看这家里，还能放得下什么。

就差个洗衣机了，她很认真地说。我差点儿当场晕倒。

　　二、

　　这个女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并不爱她。我甚至曾经非常急迫地想摆脱她。

　　我在这个地方有一些朋友，他们也都一致认为我们并不合适。我喜爱读书追求上进并且自认为还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我有远大的理想又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得到上面不少人的器重和下面不少人的尊重，他们都说我是个很有前途很有希望的人，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十二分的受用。而她只是流水线上一个普通的女工，没技术没文化，连形象也是十分的普通，灰头土脸的，跟我们公司办公室里的那些气质逼人的白领丽人相比，不就是只丑小鸭。

　　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但是她看得出来，那些日子里，我是有些嫌弃她了的。

　　而她也曾伤心黯然地离我而去。

　　你会后悔的，她说，这个世上，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然后她去了城郊的一个小镇上，在那儿找了份工作，以前听她说起过，她有个表姐在那边一个面包店里做事，干了好些年了。

　　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个人。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拿她跟这个比跟那个比，觉得她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像样的，你嫌她烦嫌她啰嗦嫌她限制了你的自由还有可能妨碍你的前程。可是一旦人家真的离开之后，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都不得劲提不起精神。

　　有一天我正在车间里忙碌着，我们办公室里最漂亮的文员小莉站在车间门口大声地叫我，老周，老周，有电话找，是靓女哦！

　　我一猜就是她，她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说，我病了，病的很厉害，她说我本来不想再来打搅你的，可是我真的病得很厉害。

　　我给老板请了假，我给老板借了一千块钱。

　　她是真的病了，她看起来很憔悴，脸色苍白，眼睛有点浮肿。我到了她所在的那个小镇，绕来绕去绕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她。

　　她一看见我就哭了，她抱住我，一遍一遍地说，我想回家。

　　我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要做手术，问我们带了多少钱。

　　我们在医院里只呆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我已身无分文，刚买的一个手机也卖掉了。

　　就这样我们就又在一起了。后来，我们在外面租了个房。

　　我承认自己其实不懂什么爱情，也许她也不懂，但我想既然命运非要把我们安排在一块儿，那肯定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吧。爱不爱的，反正就这样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在旧货市场买了个二手的洗衣机，洗衣服的活主要是她在干，我想尽自己的一点努力，让她活得轻松一些，让这个家更温暖一些。

　　三、

　　我们这不是有了自己的家了吗？你是不是还觉得缺点什么？

　　她还是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边那些红砖房，那绿油油的菜地在阳光下显得如此的青翠如此的精神。听见我说的话，她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摇头，眼神更迷离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又开始想家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只能沉默。

　　手机闹钟突然响了。

　　“我要上班去了”。她恹恹地转过身来，自顾自地出门去了，下楼的声音一顿一顿的，我想她是有些累了，我也累了。我们最近常常争吵，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过了，都觉得没意思。但如果不吵，生活好像更没有意思了。

　　我们公司被别的公司给兼并了，原来厂里的老员工们都陆陆续续地作鸟兽散，我在这间厂里面做了六年，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感情，但是现在，我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去留问题，前途一片茫茫，理想更是遥不可期。

　　我答应过她今年和她回老家，去看看她爷爷奶奶，现在看来，大概很难兑现了。

　　她其实是个可怜的人，从小失去了父母，是她爷爷奶奶辛辛苦苦把她拉扯长大，她和她爷爷奶奶感情有多深，不言而喻。她跟我在一起，从相识到携手再到现在，之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变化波折，然而整整五年了，每一年我都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定要陪她回去看爷爷奶奶，可是到底，一次也没有成行。想到这些，我觉着自己，其实是很有些对不住她的。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许多时候，我在自己心里追问自己，我爱她吗？也许，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的爱情相比，我们的这份感情就像暗无光泽的泥土，我们只是相依为命，只是想要一份温暖一份安慰让自己的心不再那么空空荡荡无所依凭。在这座对于我们似乎永远陌生的别人的城市里，我们承受不起一个人的孤单。一个人去面对一个庞大得让人打心底里生出无限的空虚茫然的城市，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最近每天晚上回来得很晚，我天天都要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条躺在昏黄的路灯的光线里的有些冷清的小巷，直到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来，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去，看会儿书或者看会儿电视。

　　以前我总是直接到厂门口接她，可是后来她不要我接了，她说她有伴，好几个同路的呢。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感觉得到，她是在埋怨我了。五年以前，我们相识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成天叽叽喳喳，爱说爱笑。可是现在呢？有时候我们在家里，一天都说不上三句话。她现在是个真正的‘大人’了，稳重得多了也深沉得多了，深沉得我都有些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但是她确实是有些埋怨我了，时间在每日的忙碌慌乱中从指间悄悄地滑落，而我们的生活，跟五年前相比，几乎完全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却一天天变老了，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最近我总是一边上着班，一边尝试着到外面去找工作，然而结果却很不理想，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看来，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有潜力，也并不像别人口里所说的那样前途不可限量，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对前途的茫然，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我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最让我感到温暖的话，她说，别担心，就算你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我做苦工也要养活你。说真的，这句话，让我心里感动了许久。

　　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没有对我提到任何过分的要求，她唯一的心愿，不过就是想带着我，回家去看看爷爷奶奶，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她想家想她的爷爷奶奶，想得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哭得眼睛红红的。关于回家的计划，我们做了无数次，可最终都是化为泡影。

　　“今年过年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家的，就算你不跟我去，我一个人也去，不管有没有钱，只要还够车费，我就一定要回去的。”前几天，她苦着脸对我说。

　　她说的很坚决，一副毫无商量余地的样子。

　　要是以前，我会说，就这个样子，灰头土脸的，回去又有什么意思的。

可是现在，除了沉默，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四、

　　有一件事情让我心烦意乱，她最近，在晚上不加班的时候也不会马上回家里来，而是到外面去玩，我问她，她就说跟某某某到广场去看人家跳舞去了，还说家里怪闷得慌的，她说的某某某都是我认识的人，都是她们厂里跟她走得最近的那几个小姐妹。可是有一天，我一个要好的同事告诉我，说他最近经常看到我女朋友在广场上玩，一大堆人男男女女的玩得很疯玩得很欢，我的同事言辞闪烁，谨慎的言语不就恰恰在给我某种暗示么？我的同事还说，这些年他在外面打工，钱没落下一个，女朋友却换了一个排。外面漂着的人，心都是不稳的，你可别死心眼啊！末了，他告诫我说。

　　因为这些，我最近对她很有些冷淡，不过她好像也并不介意，我过生日，她跟往年一样为我定了蛋糕，买了我喜欢的红酒，另外还买了双鞋子送给我。可是那天我喝醉了，一个人，喝着红酒居然也能醉，我记得那天我说了很多话，大多记不得了。不过有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说我谢谢她，陪我走过这么多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说我心里其实很不好受。我还说，聪明的女人不会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有点什么想法，给自己留点后路，留点选择的余地也是无可厚非的，我说我看得很开。

　　借着酒精的作用，我把话说得这样露骨，但她好像就只是当我喝醉，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淡乏味。依旧时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吵过了，都觉得没意思。但我说过，如果不吵的话，生活似乎就更没有意思了。

　　五、

　　眼看着又是一年年末，春节转眼间就要到了。

　　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家看看，她这次很坚决，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要跟她一起回去，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真正的爱情，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只能留待以后慢慢考证，我只想知道，我和她，在这条路上，很能不能够继续牵手走下去，我们这个小小的家，还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这不就正好是考验她同时也考验我的最好的时机吗？也许，我们真的需要暂时分开一段，然后各自冷静的思考一下未来的路。

　　我们的卡上一共只剩下不到三千块钱，我全部取出来，交在她手上，但是她最后坚持着给我留了一千。

　　我送她上车，一路上，基本都是沉默，好像也找不到什么话讲，我们挥手作别的时候，她的眼眶红了，她坐在车上，低下头去，好像是哭了。但我不确定。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站，回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里。

　　少了一个人，原本窄小得无以复加的小小空间里顿时也显得空荡荡的了，我端详着我们的这个家，两年了，一想到从今而后，这个家也许就将无复存在，我心里便悲从中来，想到两年之间，在这个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的甜蜜和苦涩，欢笑或泪水，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心里的感概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将我彻彻底底地迅速淹没，我躺在床上去，用被子蒙住头，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把一切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孱弱无力，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么些年来，一直支撑着我一路艰辛走过来的，正是有了她又有了这个家，我突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家，对于那个她竟是如此的依赖，仿佛如果没有了家没有了她，我整个人都能一下子跨下去了似的。

不知不觉中，黑夜就降临了，我还是懒懒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开灯。我在想她现在该到哪儿了呢，怎么连一个电话也不肯打过来，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她这一去，必将是杳如黄鹤了。

　　六、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敲门。也不知道几点了，心里觉得很奇怪，平时爱来串门的那几个，最近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啊。

　　昏昏沉沉的打开门，一个黑影站在门口，突兀地，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

　　……。

　　半夜里，我问她，怎么走着走着就返回来了呢？

　　她说车到福安（一个小镇，她回家的时候会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没带家里的钥匙。

　　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我把钥匙放哪儿了。

　　就为这个？

　　这个不重要吗？我怕我把家里的钥匙弄掉了，我怕我以后就都回不了家了，我心里就急得不行，我就在福安下了车，还好，车站里刚好还有回来的车，是最后一班了，要是今天夜里赶不回来，一个人在那里过夜，那就太可怕了。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我好赶过去接你。

　　她说我不想打电话，就是想偷偷回来看看，是不是我一走，你就把别的女人领进家来了。

　　我问她还要不要回家过年。

　　她低下头去，半响，才低低地说，算了，明年再说吧。

　　我说不，我们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动身，回家去看爷爷奶奶去。

　　真的，她仰起头，一脸的怀疑。

　　真的，我说，我去请假，要是厂里不给假，我就把工作辞了。

　　你想通了，舍得下你那份工作了？

　　我说我想通了，虽说现在工作不好找，与其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出来闯一闯。

　　你想清楚了，我怕你到时候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反过来埋怨我。

　　不会，只要有你在，有这个家在，我什么都不怕。

　　七、

　　这一夜，说着话，谁也没有合一下眼。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曙光初照。霞光万丈，把远远的天边映得通红。

　　生活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在经历了无数的失望之后，希望依旧如每天的太阳一样，一如往常地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