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此门中，桃花相映红

衢城的桃树很多，衢城的桃花很美。

每年的三月，衢城上空就能落下胭脂云，就像塞外飞红巾的马队，密密层层，延绵数里。

每年的三月，我都背着长剑，在晨光中踏入衢城。今年来得或许早了些，桃花还是白色的，如脂如雪，晶莹如玉。吹口气，就能将之娇嫩化水。

每年的三月，我都从西边的水亭门进入衢城，因为我来衢城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水亭门口的那株桃树花开花落，静候果熟，而后摘下带回天山。

不知为何，今年经过水亭门之时，那株桃花竟还未开。

或许来得早了些。

2.

伊人不知何处去，幸福客栈安然在

我很恋旧。

虽然恋旧是一个剑客的大忌，但我依然恋旧。

幸福客栈就安伏在幸福大街上。青的墙，青的檐，青青的门面斜对着水亭门口的那株桃树。客栈旁两陇店铺一眼望不到尽头，吃得，用的，使的，药的，耍的……应有尽有。记得有一年酒后，我来了兴致，使起八步赶禅，半个时辰竟也未贯穿。

我对幸福客栈恋旧，并非因为幸福客栈的床铺整洁，也并非因为幸福客栈的厨师能做得出名动天下的衢城酸菜鱼。幸福客栈里有我的女人巧儿，每次来，我都仿佛见到她燕子般地飞出来迎接我。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杨柳细腰，被她那么亲一口，我怀疑我的功力能退化三五年。

来衢城，我都歇在幸福客栈。

3.

周铁匠女儿说，你的剑太冷

转过街角之时，我仿佛见到前方有熟悉的影子一闪，追过去，却见到周铁匠女儿那张冷冷的脸。她只抬眼一瞥，仿佛认识我，又仿佛不认识我，回过头，继续拉她的风箱，不再看我。我悻悻回身时，骤然，她在我身后冷冷地说道，一柄好剑，可惜太冷。

是的，我的剑随我三十年，杀过恶人，杀过毛贼，也杀过大侠，很冷；我的剑无所谓江湖中的正义与邪恶，无所谓天道与王道，它只相信我的眼睛，因此很冷。

不待我回答，距离三丈远，她一伸手，竟夺去我背后的剑。仿佛自言自语说道，剑冷，寒气日久附你身，只怕你与剑都活不长。

我不想说话，我在怀疑自己的功力。

她又说，我能帮你。言毕，伸手在剑刃上轻轻一按，血顺着剑刃流淌而下。当鲜血淌满整个剑身时，就见她一抬手，将我的剑插入炼剑炉中。

她边拉风箱边说，虽然我的血不那么正义火热，但也不至于太邪恶寒冷，可惜不足的是，我是女人，血也偏寒。

我刚想说但我是男人，她接着道，你的血，如你的剑，太冷。

是么？我的血太冷？我冷血？

4.

老板娘不是女人，但是我的兄弟

既然我冷，那么我就去寻找火热。

聚春楼就是个火热之地，好去处。

老板娘一见我踏进她的大门，笑脸漾开，比李莫愁的针还迷人。

她问我，大侠，找哪位姑娘？

我说，我是来看桃花的。

她笑得更迷人了，我这里只有春桃夏花秋菊冬梅，没有叫桃花的姑娘。

我叹了口气，道，既然没有，那么我就这样看着你就够了。

她也叹了口气，说，每次你来都这副德性，放心着，你要的我帮你留着呢。

这里不是酒楼，但聚春楼的老板娘每年都要请我喝酒。

我举坛问老板娘，你的酒为什么还是这么酸和苦？

老板娘幽幽说道，大侠，也只有你才能喝出酸苦味。

我说，来聚春楼的都是男人，你应当称呼我为公子。

她举坛喝一口酒后，弃了酒坛，双手放肆地从背后抱住我，幽幽地说，可我是女人。

我哈哈一笑，一掌推开她，道，我对你没欲望，一个不能让男人起欲望的女人，严格来说，不能算女人，因此你不是女人。

谁知她听到竟也笑了起来，笑脸漾开，比李莫愁的针还迷人。她说，对，我不是女人，但是你的朋友。

我用穿心掌抬起她不太迷人的下巴，一字一句地对她的眼睛说，不，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说完，我扔下她，回身就走。

至门口时，我仰头望了望聚春楼的金字招牌，然后对她说，你不是我朋友，但是我的兄弟。

聚春楼是个好去处。老板娘请我喝酒，她是我兄弟。

她知道我每年都会来衢城看桃花。她来衢城经营聚春楼，就是为了我能在衢城找到酸酒苦酒喝。

5.

流水窅然追花去，巧儿几时相映红

衢城的桃花都已经开败了，水亭门口的那株桃花还未开。

据说桃花绽放在三更。于是每个夜晚三更，我便推开幸福客栈临街的窗，化作轻烟的模样，来到水亭门前。

我已看不清夜的容颜，我暗自叹息，这些年是否自己真的老了？

但我能看清楚那株桃树，就这么静静凝望着，希望出现奇迹。

来吧，轻的风，细的雨，把桃花的身姿显露出来，变换成巧儿的模样，然后，将我覆盖，然后，我就不用再去饮聚春楼老板娘的酸苦酒。那酒，确实酸，也确实苦。

每次，桃树都坦然地隐匿在微寒的迷雾里，不为所动。或许，它听不懂我的话；或许，它也如我一样，老了。

是否有些东西注定要化为乌有？就像我每次黯然离去时，已没有了的身影；就像那年，在水亭门的桃树下，为我挡下那致命一剑的巧儿？

我滞留在衢城。

白天我去聚春楼喝酒，夜里就在水亭门边静候桃花开。

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