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

在城市的边缘，踽踽行来一只灰色的狼狗。它步履困顿，颓丧地耷拉着脑袋，游移的目光黯淡无神。现代的都市中，到处都是玲珑乖巧的宠物狗，像这种纯正的狼狗已不多见。它出现在这个宁静的地方，太突兀。就如同唐伯虎的山水画里多了一株梵高的向日葵，极不协调。可它还是无奈地闯进了这个城市。在它幽暗的眼神后面，似乎还藏着难以言述的经历。它只是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城市与乡野的边际，探寻究竟应该容身何处。

忽然，它看到一座土岗，上面绿树成荫，遂打起精神爬了上去。这里是软软的并覆盖了很多杂草和树叶的土地。它摊开四肢趴在上面，感觉舒服了许多。此刻它浑身乏力，连下巴都贴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也懒得动弹。几只苍蝇开始在它头顶“嗡嗡”地盘旋，它也只是本能地移动几下耳朵，权当驱赶。不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太行山。山梁上，困倦的红日正匆匆向山后收拢余晖。

疲惫的狼狗正眨着沉重的双眼，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嬉闹的同类叫声，很好听。它还隐约嗅到一股好闻的母狗气味。举头望去，它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那是一只被人牵着的狗。狗很可爱，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毛色黄白相间，黄的金黄，白的雪白，浑身泛着健康圆润的光晕，尾巴向上圆圆的卷成了圈。它顽皮地跟主人撒着欢。

真漂亮，望着它跑进远处一个大院子里，狼狗想，我往日也很威风的，那粗壮斜垂的尾巴多么令自己骄傲！那时要配上这只花狗，一个威武，一个漂亮，该是何等的美妙惬意！但是现在，自己的尾巴更像根枯树枝挂在屁股后面。唉！它把头又深深地埋入两只前爪。

不知道过了多久，酣睡中的狼狗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推它。它惊惶地睁开双眼，竟看到是那只可爱的花狗，正在用雪白的嘴巴拱它。见它醒了，花狗把头一歪，耸耳问道：“喂，你怎么在这儿睡呀？”

“哦，是你！”为了表示友好，狼狗迅速站起来，使劲抖动一番身体，提起精神。

“你认得我么？”花狗问。

“是呀，我刚刚见过你。”狼狗想起看到它时的情景说。

“刚刚？”花狗纳闷，“刚刚我还在家里睡觉呢。”它笑道。

“嗯？这是……哦！都大清早了。那就是昨天见到你的。”狼狗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睡了一夜。

“你昨天看到我了？嗯——我讨你喜欢吗？”花狗天真地问。

“那当然，你很可爱，不仅仅是因为你漂亮！”狼狗称赞道。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非常乐意！只要你不嫌我难看。”

“一点也不。我觉得你挺威武！走吧。！”

两只狗欢叫着跑出去。它俩玩得很投机。

“你没有主人吗？”花狗问。

“以前有，主人死了。是因为我咬伤了别人家的狗，那些人就大动干戈，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主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打伤落下病，后来他就死了。我很悲伤。我恨那些伤害他的人，更恨自己没本事把他们也咬死！唉，苦命的主人。我感到和他相依为命的日子很快乐，我爱听他亲切地叫我‘灰龙’。”狼狗回忆道。

“你叫灰龙？”

“是的。”

“那么，就没有人再养你了吗？”

“养我？那些人甚至也想把我杀掉！我是万般无奈而逃离那里的。”

“我真为你感到伤心，灰龙。”

“谢谢你！这是我这些天听到的唯一的安慰话。你有名字吗？”

“我叫沙雪！”花狗自豪地摇着尾巴说。

“沙雪。名字真好听。”

它俩成了好朋友。沙雪还时常给灰龙带些好吃的。比如营养丰富的狗食，或人啃剩下的骨头什么的。灰龙的体能得到迅速恢复，它身上重新焕发出久已不见的威猛精神，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神情。

“沙雪，咱们来做游戏吧？”灰龙提议。

“好呀！”沙雪感到新奇，“我以前只和人做过游戏，咱俩怎么做呢？”

“捉尾巴。看谁先咬到对方的尾巴。”

沙雪想，灰龙的尾巴向下垂得那么长，而自己的尾巴向上卷，就说：“那我可沾光呀！”

灰龙笑笑说：“不一定。”

它俩相对而立。沙雪正考虑如何进攻，灰龙竟“呼”地一跳，从它头顶越过，准确地咬到它高高卷起的的尾巴！

“啊？这也行呀？”沙雪转过身，甩了甩尾巴说：“不许跳！那样我又吃亏了！”

灰龙重新站到它面前。

沙雪想起人的骗术，冲灰龙身后喊：“有狼！”

灰龙吃惊地回头巡视，沙雪四脚一蹬扑到它身后，张口就咬，谁知机灵的灰龙早把尾巴藏在了两腿之间。沙雪低头再咬过去，灰龙的大尾巴却又弹出去立了起来

这下沙雪没收住，径直钻进了灰龙的两腿之间！灰龙笑着喊：“嘿，别咬我肚皮！”
    沙雪气急败坏，一仰头，将灰龙顶了个跟斗。

灰龙四脚朝天，还在那里笑。沙雪瞅准它的尾巴，猛扑过去，心想这回你还往哪儿闪？就在它的鼻尖刚要碰到灰龙的尾巴时，却感到自己的尾巴一阵生疼！它被迫扭过头一看，它那雪白的尾巴早又被身大体长的灰龙勾着头衔在了嘴里！

“啊！疼呀！”沙雪尖叫。

灰龙忙松了口，说：“咬疼你啦？”

“不玩了！”沙雪气呼呼说，“总是你占便宜！”

“哎哎，别生气嘛。”灰龙哄它道。

沙雪趴到地上，不住地用舌头舔着鼻头，盘算如何报复灰龙。“蝴蝶！”忽然它喊道。

灰龙回头望过去，前面不远处，果真有一只巴掌般大的蝴蝶。悠闲地停在倒垂的柳树上。树枝下方有个隆起的土坡，所以显得离地面很近。沙雪纵身而起。灰龙想让沙雪消消气，便抢在它前面，爆发出狼捕猎一般的速度朝蝴蝶冲过去。到了土坡上，灰龙异常敏捷地腾空跃起，飞向蝴蝶！可到了半空他就后悔了，因为它发现，柳树枝下面是一汪充满了淤泥和垃圾的死水潭！

蝴蝶翩然而去，灰龙则紧紧咬住了柳树枝吊在上面。幸好柳枝还没断，它才没有掉下去。

沙雪在后面大笑道：“灰龙，你逮到蝴蝶了吗？你可别吞吃了它呀！”顿了顿它又问：“吊在那上面好玩吧？”

灰龙在倒垂的柳枝上荡来荡去，无法开口，心里只是懊恼。心说，还好玩呢，你来挂上玩玩呀！他四腿在空中乱蹬，想借力再荡回去。这下更引起了沙雪的狂笑，因为那举动更像一只上吊的狗在做垂死挣扎。灰龙绝望地想干脆跳下去。可没等它考虑好，却听“嘎巴”一声，柳树枝就先断了。终于可以张开口的灰龙，也只能在半空中留下一声长长的哀号……

灰龙狼狈地从水坑里爬回土坡上，浑身淌着黑色的泥水。

沙雪挨近它身边，关心地问道：“灰龙，摔着了吗？”

回龙哭丧着脸说：“倒没摔着，给气着了。”
    沙雪又忍不住“扑哧”地笑。
    趁它没防备，灰龙猛然甩头摆尾抖出身上的泥水！

“啊！”来不及躲闪的沙雪，顷刻间变成了斑点狗。

自从认识了灰龙，沙雪似乎找到一些久违了的原始本性。与灰龙在一起，沙雪感受到一种真正的自由和放纵；同时，因为有了沙雪，也使灰龙感到生命被重新注入了激情。只是，晚上它依然得睡土岗。

一次沙雪关切地问：“你要永远流浪吗？”

“是吧，”灰龙无奈地说，“这以后也不知会到哪儿？管它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可怜的灰龙！听我说，你跟我在一起吧，我可以陪你共同寻找欢乐。”沙雪抚慰着灰龙，它觉得灰龙才是自己真正的同类。

灰龙睁大湿润的双眼：“真的吗？”

“真的！我向来不会撒谎。”沙雪诚恳地说。

“可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是怜悯我？”灰龙不敢相信还有谁会真正喜欢自己。

“绝不是！因为我知道你是遭遇了不幸，才如此落魄。只要我帮助你恢复元气，你一定会做回一只勇猛的狗！”沙雪动情地说。

灰龙被沙雪的话唤醒了梦一般的意识：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流浪生活，自己已经丧失了基本的自信，变得竟是这样自卑！它想，一定要振作起来，给沙雪一个值得它喜欢的样子！

灰龙不禁由衷地赞叹沙雪：“你真是只可爱的母狗！”

“听你说出来挺亲切，可这话听他们人说起来怎么就很别扭？”

“因为我是真心地赞美，而人是用来骂人。我们的名字在他们语言里已经成了侮辱人的名词，枉费咱们对他们的一片忠心。”

“别这样说，灰龙，可爱的公狗。其实他们也喜欢我们的，他们把我们当作最好的朋友呢！”

灰龙不屑地“哼”了声。

沙雪又问灰龙：“你好像对人有股特别的憎恶？是因为他们打死了你的主人吗？”

“一部分是。”灰龙恨恨地说，“这些天我被他们逼得四处躲藏，没有一个人给我施舍丝毫的同情。相反却人人都想吃我这只流浪狗的肉！就连被他们鄙视的乞丐都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向我身上撒尿！我都已习惯了被他们侮辱。”

沙雪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这样？我觉得人是爱护我们的呀！”

沙雪这句话使灰龙心里腾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它几乎吼道：“人只爱护我的皮肉！他们恨不得……”转而它看到沙雪纯净的眼神，声音柔和下来，说，“唉，沙雪，你不明白我的感受。”

沙雪想象不到人给灰龙的心理究竟造成了多大伤害，但它从灰龙哀怨忧愤的眼神中，能体会出同类的伤痛心境。它极懂事地说：“哦，灰龙，是我总生活在人的温暖养护之中，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对不起。”

灰龙忙说：“这不怪你。”

“咱们不谈这些伤心事了。灰龙，带我去山边看看好吗？”沙雪充满渴望地望着大山说。

“行呀。你没到过那儿吗？”

“我自己一般不跑那么远。”

“那你以前怎么玩呢？”

“和主人玩呗，主人夫妻两个人上班后，我就跟他们的儿子——小主人玩。现在小主人正在家里和他的小朋友们闹呢，顾不上我。”

他俩跑到山脚下。花花绿绿的山花野草令沙雪异常兴奋！它陶醉于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之中。特别是能与同伴一起沐浴着阳光和暖风，尽情地在野草上撒欢，这种快乐的感觉它从未体会过。城市里那硬梆梆的水泥地面无法带给它这种纯真完美的享受。从此，太行山脚下就成了它俩的游戏场。

然而，自然界总是安逸与危机并存。一天，它俩正玩得欢畅，灰龙忽然停了下来，仰头嗅着什么。沙雪正咬着灰龙的尾巴左右摇摆，看到灰龙的举动，问道：“怎么啦？灰龙？”

沙雪，我闻到一股腥风。”灰龙警觉地看着四周说。

“腥风？什么腥风呀？”沙雪没感觉到。

“就是猛兽的气味。”

“别吓我啦，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猛兽！”

“你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哦，只听说有人家里丢过鸡。”沙雪也开始嗅到空气中除了野草的芬芳，还隐约多了一种异味。

“沙雪，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我有种危险的感觉。”

那就回去吧。”它俩边玩边往回返。

灰龙灵敏的嗅觉是正确的。此时，确实有一头猛兽正在悄悄向它俩靠近。那是一头略显年幼的尚未成熟的豹子！不知道豹子怎么会跑出大山，极有可能是山里食物匮乏。它借助山石和野草的掩护猫腰向前移动。它的身体因过度饥饿而显得瘦削，腹部向内深深地凹陷进去，双眼直直地盯着猎物。尽管它小心谨慎，但目光里却喷射着难以掩饰的对食物极度渴望的欲火！它必须捕到一只猎物充饥，它要找准最佳距离和时机。

灰龙和沙雪边漫步边互相逗弄，灰龙对危险的警惕也因沙雪的挑逗而渐渐淡去。

就在它俩稍微停顿的瞬间，豹子飞一般冲出草丛！

“快跑！”灰龙大叫一声。沙雪听这一声非同小可，感到身后窜出一只凶猛的“怪猫”，吓得飞身便逃！没跑多远，它扭头偷看，却见“怪猫”正扑向一瘸一拐地跑向另一边的灰龙！灰龙的腿怎么瘸了？刚才还好好的呀！沙雪正在犹豫，“怪猫”的两只前爪已将灰龙扑倒在地，并张开了闪着獠牙的大口！灰龙怪叫着拼命反抗……沙雪意识到不能丢下灰龙，得去救它！于是沙雪疾速返身狂吠着扑向“怪猫”！

由于灰龙的反抗，豹子没能一下子咬到它的要害，只在它肩上撕出几道伤口。饿极了的豹子很快又将尖牙刺向灰龙的咽喉！灰龙不愧是只机灵的狼狗，在生死关头，它勇敢地亮开犬牙迎向豹子的利齿！霎时四排牙卡在一起，剧烈的碰撞使灰龙感到至少三颗牙就要脱落了！但它清楚绝不能松口。

而此时沙雪又在豹子屁股上咬了一口，豹子一声怪吼，下意识地掉头去咬沙雪。灰龙抓住时机，使出浑身的力量腾空跃起，用整个身体将失去重心的豹子扑了个侧滚翻。豹子哪想到会碰上如此勇猛的猎物？此刻自己倒有点像它俩的“猎物”了！再加上因饥饿而体力下降，豹子失去了信心，虚晃一口，转身悻悻而去。

看着豹子越走越远，灰龙和沙雪才逐渐收住示威的吠声。

灰龙喘息着问：“沙雪，你没受伤吧？”

沙雪惊魂甫定，颤抖着说：“我没事。”它看到灰龙的嘴角和后颈在流血，关切地问：“灰龙，你受伤了！你怎么样？”

“不要紧，被咬破了皮。”灰龙满不在乎。

“哎呀，都破到骨头了！”沙雪挨近灰龙，心疼地舔着它肩上的伤口。

“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灰龙轻声说。

沙雪又想起灰龙的腿，问道：“灰龙，你的腿也受伤了吗？”

“没有呀。”

“可是我看你刚才跑的时候一瘸一拐的，要不怎么会被那家伙追上？”

“噢，我那是假装的。”灰龙大大咧咧说。

“你假装腿瘸？为什么呀？”沙雪大惑不解。

“沙雪，你没听说过豹子吗？刚才那可是一头豹子呀！还好不是一头成年豹，若是一头成年豹子，恐怕我已经被它吃了。今天能死里逃生也算是万幸。”

“那你为什么还要装做腿瘸？”

“为了吸引豹子，你知道吗？野兽通常在捕猎的时候，会尽量选择那些行动不方便或者弱小些的猎物。所以刚才豹子看到我瘸着腿跑，才会来追我。还好它一开始没有把目标锁定你，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生了。”

沙雪恍然明白为什么灰龙刚才总在自己身后走，又冒着生命危险引诱豹子，它说：“灰龙，原来你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你怎么会那样勇敢？”

“因为我怕豹子咬到你。这世上唯有你还对我好啊！我不能辜负你对我的关爱和信任。今天也算让我表现了一回。虽然很危险，但我不在乎。”

从灰龙身上，沙雪感受到一种在与人相处中永远无法感受的真情。它依偎着灰龙微微抖动的身体，温柔地说：“灰龙，我相信，在这世上也只有你才会对我最好！”

灰龙舔舔沙雪，说：“其实刚才也全靠你，我才能从豹子嘴里获救呀。”

“啪！”远处传来一声脆响。它俩抬头耸耳望去，远远地见一些人正在往山脚下跑。嘴里喊着：“打死了！打死了！”沙雪和灰龙已经没了那份好奇，慢慢往回走去。

回到土岗上灰龙的窝，沙雪对灰龙深情地说：“灰龙，从现在起，你养伤，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好呀！有你照顾，是我一辈子的幸福！”

一会儿，又传来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人们正抬着刚才那头豹子！它已经死了，瘦弱的身上还淌着血。只听人们在议论：“我家的鸡都是被它吃的！”

“那是呀，你把山上的小动物都逮光了，它没吃的，可不就下山吃你家的鸡？”

“哈哈哈……你家要是没鸡，说不定还吃你人哩！”

“它就是要吃人呀！本来我们只想抓住它，不让它再扰民，豹子是受保护的动物嘛！可谁知道它竟咬住了李队长！眼看李队长有生命危险，我们只好开枪打死豹子，”

“是呀。这些天它把我们搅得鸡犬不宁，为逮到它费了多大功夫呀！要是再搭上人命就更不值了。”

“唉，打死它实属无奈。”……

灰龙和沙雪看到死去的豹子，刚才对它的惊惧已荡然无存，此时却莫名奇妙地同情起它来。那么凶猛的豹子转眼就死了，可怜呐。又想到，豹子和我们搏斗那会儿人在那里呢？灰龙和沙雪相偎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二

在沙雪的陪伴照顾下，灰龙的伤很快愈合了。它俩又像往日一样打闹嬉戏，并且比以前更多了些亲密。

沙雪，你爱我吗？”灰龙问。

“我爱你，你是值得我爱的狗！灰龙，为什么人会害羞，而我们不会呢？”

“他们认为自己进化了，和我们动物有区别了。可他们越进化，我们的生存空间就越小。”

“他们不是在养我们吗？”沙雪似乎习惯了人的家庭温暖。

“有多少动物情愿被人圈养呀？！”灰龙重重地说道。

“灰龙，你不觉得以前和主人在一起的生活舒服吗？”

“那是很好。可正是因为被人养着，我才会在失去主人以后感到生活的艰难。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去野性，恐怕人也不敢轻易欺辱我！”

沙雪看着灰龙重新注入神气的双眼，充满爱意地说：“你现在一样强壮威武。”

“这是因为有了你！沙雪，我想和你交配。”

“来吧，我们都是成熟的。”

灰龙将两只前爪搭上沙雪的脊背，

“沙雪！”传来一个女人洪亮的叫声。女人看到它俩的举动，拾起一根木棍跑过来，边跑边喊：“天哪！这灰杂种在干什么？快滚开！”是个很胖的女人，肥大的乳·房在胸衣下抖抖的，身躯似乎能顶得上半头牛，让人望而生畏！没等灰龙有所反应，胖女人的大棍就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它背上！灰龙惨叫一声，转身跑开，并回头怒视着女人道：“要不是因为你是沙雪的主人，看我不咬死你！”

“灰龙，真对不起！”沙雪像是替主人道歉。

“沙雪，快回来。”女主人仍在叫道，“我的沙雪，它怎么能这样欺负你？你应该咬它！这是哪儿来的野杂种？走吧沙雪，有我在，谁也不可以欺负你。”女人底气十足地说。

“不是它欺负我，我们是自愿的！你不该那样对灰龙。”沙雪轻声抗议。可这声音让胖女人听起来只是狗的低吟，她如何能理解？

到了家门口，男主人站在那里，嘴里一边嚼着大块的烧兔肉，一边说：“你怎么那样对待一只野狗？”

女主人气啈啈地叫道：“你没看见它在对沙雪干什么？”

男主人又说：“那你也不该打它，它毕竟也是个生命嘛！要知道动物都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啊！”他咽下最后一块烧兔肉，批评女主人道，“你太不懂得爱护动物了。”

沙雪深有同感。
    女人只是不屑的哼了一声。

“灰龙，来吧。现在没人管，主人上班了。”

沙雪和灰龙又跑到一起。灰龙爬上沙雪的后背。

“啪！”一颗石头突然狠狠地击中灰龙头部！这次是沙雪主人的宝贝儿子。灰龙又是一声惨叫，险些栽倒，头上立刻冒出鲜血。

“啊，灰龙！”沙雪惊恐地尖叫，“讨厌的人！你们干嘛这样对它？灰龙，你很疼吧？”

灰龙瞪着愤怒的双眼，嘴里发出低沉的怪吼。它恨不得把那小家伙撕个粉碎！可是从沙雪的表情里，它看得出它不能那样做。

“沙雪，过来！”小主人在喊。

沙雪得听话。“灰龙，你保重。我回头再来看你。”它无奈地说。

“没事，沙雪。你先回去吧。”灰龙只能宽慰沙雪，转身返回土岗。

沙雪一直没来，好几天了，灰龙的伤口结了痂。它很想念沙雪，决定去找它。

来到沙雪住的这家院门前，灰龙呼唤：“沙雪，沙雪！”

“灰龙！灰龙……”院子里传出沙雪的叫声。灰龙用头使劲顶院门，锁着的门被顶开一道缝，勉强够伸进半个脑袋。“沙雪，我很想你。”灰龙说。

沙雪被一条铁链牵在一棵大树旁边。它拼命向前扽着链子说：“灰龙，我也很想你。如果你不来看我，会把我急死的！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你怎么被拴着了？”

“唉，他们不想让我出去。我不明白，人有时怎么会这样狠？”

“人可恨！他们养动物，却不给动物自由。就连我们交配他们都要横加干涉！表面上他们挺清高，可是背地里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哼！要比起来，他们比我们更不知羞耻！”

“唉！谁让我们是狗呢？”沙雪垂头叹气。

“沙雪，干脆我们把他们都咬死，咱俩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不！灰龙，别这样。虽然我爱你，但我也爱他们。是他们把我养大的呀。有哪只狗不忠实于它对主人的爱呢？你不爱你原来的主人吗？”

是呀，灰龙怎么会不爱它的主人？它至今也还思念着它死去的主人，尽管它很恨人类。
    沙雪又问灰龙：“为什么我们能听懂人的话，人却听不懂我们的话呢？”

灰龙冷冷地说：“因为我们得讨好他们，还要时刻揣摩他们的心思。而他们却从来不用关心我们在想些什么。”

沙雪说：“可我觉得，我在他们心里好像也很重要。他们毕竟把我们当作朋友呀。”

“重要？你错了。他们不过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把你养在他们甜蜜的小圈子里而已。他们真正理解你吗？你可以像他们的宝贝儿子那样为所欲为吗？他们会把自己的儿子拴在树上吗？更不要说把我们当朋友，那是经不起考验的。虽然我们有些动物似乎和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但那也只是为了能在他们牙缝里讨生活。没有动物相信自己能成为人类真正的朋友！你不也是为了有个稳定的一日三餐，而尽力去讨他们欢心吗？你只是他们的玩物而已。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低他们一等的动物！你明白吗？”

“哦，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我也听他们说要保护动物呀。”

“保护动物？这听上去多少有点滑稽，就像狮子们商量说：少吃点鹿肉吧，不然把鹿吃完咱们早晚会断粮的！难道狮子真的就会保护鹿吗？你没看到人是如何保护豹子的吗？无论什么动物，只要危及人的生活，他们就会毫不手软地将它消灭掉！他们那里真正关心过我们？！”

“看来还是我们与人缺少心灵上的沟通啊。”

“是这样。可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们呢？也许，等到某一天我们狗进化到也能驯养人，那时他们就会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了。”

“会有那么一天吗？”

“唉，我想我们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就是与他们有起码的平等也难。我只能想眼前，我们如何才能永远在一起？”

“谁知道他们哪一天会放开我呢？”

“人太自私，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不惜剥夺我们的一切！”

“灰龙，我们该怎么办呀？”

“没办法。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属于人类，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天堂。”

……

它俩就这样天天见面。而门和铁链冰冷地隔断了它们不断加深的爱的连接点。

这一天，他俩正谈兴正浓，灰龙无意中发现这家房屋外侧的窗户被人撬开，人跳了进去。“沙雪，有人从外面的窗口跳进屋里去了。”灰龙下意识道。

“是小偷！”沙雪惊叫：“是人常说的小偷！可惜我被栓着。”

“管他呢，让他偷去吧。”灰龙有些幸灾乐祸。

“不行呀，主人家里进了小偷我怎么能坐视不理？灰龙，帮帮我！”沙雪心急火燎。

看到沙雪焦急的神情，灰龙连忙说：“好吧。沙雪，你不用担心，我去！”

“啊？那就太好啦！”沙雪一阵欢喜说，“如果主人回来知道你为他们抓了小偷，他们肯定会对你好起来的！”

灰龙也深知人那种善变的本性。但它只求能和沙雪在一起，便说：“看我的吧！”它纵身一跃而出。
    “你一定行，小心啊！”沙雪喊道。

灰龙从被人撬开的窗口飞跃进屋，直奔小偷。小偷正在翻箱倒柜寻找钱物，突然被扑进来的狗咬住后衣领，他极度恐慌，想逃却难以挣脱，便拼命和狗撕扯起来。好一会儿，弄得屋里乱七八糟，而狗却明显占了上风！小偷渐渐招架不住，身体失去重心，被狗扑倒在地。狗“噌”地一下蹿到他身上。

情急之中，小偷在地上摸到了撬窗用的铁撬棍！他急忙抓起来对准狗的头部往死里抡去——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人会使用工具呀！狗本以为就要制服小偷了，没提防他还会去拿工具，因此被撬棍狠狠地击中头部，而且恰好还是被打在旧伤疤上！狗当即晕倒。小偷顾不得再翻东西，越窗而逃。

勇敢的狼狗甚至没有被豹子打倒，却被人用工具打倒了。他又怎能不被打倒呢？在人的工具面前，哪个物种敢不臣服？还敢奢望成为他们的朋友？

屋里没了动静。沙雪不知道灰龙的情况，扯着嗓子喊：“灰龙！灰龙！你怎么样？”

不久，男主人下班回到家，看到沙雪正朝着屋里吼叫，慌忙跑进去。眼前的一切令他大惊失色！只见桌椅瘫倒，衣裤、书纸混乱地散了满地，一片狼藉。男人以为家里进了窃贼，忽然又看到地上还安逸地睡着那只灰野狗，他明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狗干的！野狗就是野狗，他想，永远不懂得尊重人，看来我是白同情它了。当他看到自己刚买的高档礼服也被狗压在身下时，不禁怒火中烧！原本对狗的一点点怜悯，顷刻间便化做了愤怒的力量，他抬腿就朝狗的身上踹去！

灰龙被男人踹醒过来，摇晃着站起身，迷迷糊糊地望着他，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些安抚。谁知男人又拎起一把铁腿椅子——人总能适时地突出自己会使用工具这一优越特点——咆哮着向狗“安抚”过去：“畜生！你这灰野种，把我屋里弄成了什么样子？我非砸死你不可！”灰龙边吃力地躲闪边叫道：“不是我，是小偷！我不会撬窗进来呀！”而这声音对人来说只是一阵狗吠。灰龙已经被刚才的搏斗搞得精疲力竭，加上头部受伤，此时连躲闪都显得异常笨拙。最终它被男人打得遍体鳞伤，其中有多下是被打中了要害部位的。它无力反抗，挣扎着窜出屋子，逃回土岗。男人仍在叫嚷：“野杂种，这回还不死？！”

沙雪眼见这一切，伤心欲绝。它痛苦地呼喊：“灰龙！可怜的灰龙，都怪我呀！”它想不到男主人居然也这样残忍！

灰龙这次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头在不停地淌血，身体如筛糠般抖动。更严重的是它的内脏也受伤了。它“呜呜”地哀鸣，痛苦地呻吟，声音里带着无边的怨愤！看来它恨人类，是恨得没错的。

艰难地熬过两天后，灰龙的身体急剧消瘦，生命几乎难以维持了。但它依然想着沙雪，它必须见到沙雪！灰龙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身躯移近沙雪家。

沙雪家院墙里寂静无声。灰龙拱开门缝望进去，院子里空空荡荡，孤独的大树下耷拉着那条铁链，看不到沙雪。沙雪呢？灰龙用嘶哑的声音叫了几声，没有回音。它顿时产生一种被抛弃的绝望情绪。它像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孤寂无助的感觉立刻包围了它。沙雪，沙雪！灰龙在心中呼唤，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沙雪，即使整个世界把我抛弃我也不在乎，可我无法承受被你抛弃的痛苦啊！一定是狠心的人将你带走的！你怎么会丢下我不管？沙雪……

灰龙疲惫地趴在门口，悲伤地望着远方，幽幽地呻吟。整天整夜，院子里没有丝毫动静，也看不到沙雪回来。无奈，灰龙只好再一步一跄挪回它的土岗窝。它极度痛苦，饥饿与伤痛同时折磨着它。它甚至连呻吟的力气也丧失殆尽，更没有能力去寻找食物。其实，即便身边有食物，它的内脏也没有接受的机能了，因为脾胃都受到了重创。
    灰龙终于熬到了生命的尽头，它沉沉地闭上眼睛睡去。它想，也许沙雪会像它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把它在睡梦中叫醒……

又过了两天，带着沙雪外出旅游的一家人回来了。趁主人不留神，沙雪一阵狂跑奔向它熟悉和挂念的土岗，它关心的是灰龙。那天没能来得及与灰龙见上一面，沙雪就被主人硬拽上汽车离开家。它精神恍惚地度过这些天，今天总算又回到这里。它太担心灰龙了！迫不及待地奔上土岗。

然而沙雪看到的，却是灰龙干瘪的尸体！它的身体看上去似乎只剩下一张皮，头上依然留有深深的伤口。沙雪拼命地嗅着灰龙冰冷的躯体，但再也嗅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它哭号：“灰龙，我可怜的灰龙啊！你就这样走了吗？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不要沙雪了吗？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寻找欢乐的，可是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呢？你回来呀灰龙……”

“沙雪！沙雪！”主人在叫。沙雪突然开始厌恶这声音。它觉得，只有灰龙这样叫它才最好听。但它仍然要听从主人的召唤，它身不由己。它知道这一切都应归罪于他们！可自己却又爱他们，忠实于他们！

沙雪不会反抗，但对灰龙的思念却使它失去了对人的任何逗弄或赏赐的兴趣。它开始绝食，确切地说它已经厌倦了这世上的食物。人不理解沙雪这些天为什么一直委靡不振？无论怎样喂它、哄它，它都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沙雪的心里已经只剩下了灰龙。他们也根本不会考虑，日后将会为自己滥养宠物的行为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几日，漂亮可爱的沙雪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它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大树下，微风吹拂着它那黄白相间却已失去光泽的皮毛。它半睁的眼睛晶莹湿润。它的灵魂已去追寻灰龙。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它们可以得到与人同等的自由与欢乐。

<灰龙与沙雪大事记>

1987年10月16日,灰龙降生于一条山谷之中，其母亲因难产而死。一个年轻人发现了嗷嗷待哺的它。年轻人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狼还是狗，将它带回家中抚养。之后他们相依为命。

1990年9月6日,沙雪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但它还没来得及认识母亲，便被后来的主人抱走。

1992年,沙雪感到了自己是人的朋友。但它并不明白，摊上这样的“朋友”，却是动物的噩梦。因为人会一边吃着动物的肉，一边说动物是朋友......

1993年,灰龙因咬死了当地村里很有势利的一户人家的狗，引发双方主人的争斗。灰龙的主人因伤致死。灰龙为逃避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不得已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

1994年4月,灰龙与沙雪相遇、相知，并期望相守。

1994年10月6日,灰龙因被沙雪的主人打伤而死。

1994年10月16日,沙雪难以接受灰龙的死亡，在极度思念的痛苦中，绝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