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很丑。

    有次她从一群跳霹雳舞玩的男孩面前经过，那些人便停止摇动身体傻乎乎地望着她，那专注稀奇的样子活像她是个大美人。但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还未等她走过去，笑声便像洪水决堤一样“轰”地爆发了。尖声尖气的、奇声奇气的、流里流气的、野里野气的，声浪汹涌着振荡着，那气势似乎就要吞噬她撕裂她，地吓得埋头便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想快点躲开那声浪的追逐。从此她就远远地躲避着人们，整日不声不响，静静悄悄的。

    她是不幸的。她的不幸都是因为长得丑。她脸丑身段并不丑，高高挑挑、苗苗条条，起伏有致的线条中透着少女的魅力，从背后看去至少可锝80分。她的嗓音柔美得像缎子，最喜欢唱那些如泣如诉的爱情歌曲。只要一唱就进入角色，就流泪，流好多泪。她很聪明，电视上的新歌听一遍就能唱出来，磁带过两遍便能整盘唱得一字不差、模仿得维妙维肖。她心底里最大的愿望是做个歌星。但她知道自已丑，丑女是做不了歌星的。她就进厂当了工人。

    十八了。十九了。转眼就二十岁了。别的姑娘身后都跟着成群的男孩子，从舞厅卡拉OK厅进进出出，唯独她是孤伶伶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下班后常常一个人躲到工厂背后的树丛中唱歌，歌声浸着苦味，一曲又一曲，唱得人饬感、唱得人心醉。人们远远地听着那歌声都想这姑娘一定很美。

    但她在厂里却静悄悄的，说话轻得像蚊鸣，更不唱歌。大家便都不知道她会唱歌了。

    她还会跳舞，那是关上家门跟电视学的。她最爱看电视上的国际标准交谊舞比赛，她更羡慕那些美丽的舞星。她常模仿着舞星们的步子和风度，边跳边想象自己正被某个英俊的男孩搂抱着旋转。但这样的梦往往很短暂，当无意中看到镜中孤单单的丑女时，梦就醒了。她便蔫耷耷地倒在沙发里，重新用悲哀把自己泡起来。她常常想此生还会有男孩子邀自己跳舞吗？

    五四青年节快到了。厂里贴出“海报”， 将举办盛大的假面舞会，欢迎广大青年自备面具踊跃参加。  “通知”前站了很多青年，指手划脚议论风生非常兴奋。人们走后丑女也悄悄过去，看罢通知她愣了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走了。

．  她好激动，在床上翻来复去整整一夜没睡好觉。因为丑怕男孩轰笑，她没参加过一次舞会。但这是假面舞会，戴上假面具谁还分得出美丑？就决定了。她花去了不少积蓄买了一套高档白纱跳舞衣，又买了白色的全高跟鞋，白纱手套等等。她要把自己妆扮得十分出众。接着开始动手做面具。她想来想去做了一个美女面具。她不喜欢动物的嘴脸，她渴望美。因此把那面具画得好漂亮好美。

    假面舞会开得很热闹。戴着各种各样动物面具的青年人很早便聚集到舞厅来了，舞厅宛若一个“动物世界”。当她戴着美女面具走进舞厅时，人们都把视线转向她，发出轻轻的赞叹。谁也猜不出这风度优雅的小姐是谁。看着那些向她行注目礼的“牛头马面”，她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骄傲。今天她也要做个征服者。

    她刚站定，便有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向她鞠躬献殷勤争相邀请她跳舞。她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舞会，一时竟胆怯起来，仿佛这群“野兽”要将自己撕扯着吃了似的。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幸好有面具遮住，不然那脸一定很红。她略一踌躇，就被“狼先生”抓了过去。狼先生搂住她的腰，轻轻捏着她的手便旋转起来。她第一次被男性搂着跳舞，周身就觉得好热，好像要融化似的。狼先生的手臂很有力，带引着她在迷离的灯光中穿来穿去，仿佛在梦中一样。那电视上的国际标准交谊舞大赛的画面就又重现了。她看到自己就在那画面里，模仿着国际舞星的姿式，头仰得高高的，目空一切地傲视着人群，飘然欲仙。她被“动物们”转换着，从这个怀抱递进那个怀抱，在晕晕乎乎中旋转飞升。谁知道转了多少圈转了多久；她只感到完全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朵云、一束光、一阵风，在空中飘来飘去。她醉了。当她从晕眩中清醒时，人们都在向她鼓掌，又要请她献歌了。

    她像歌星一样拿着话筒，用艾怨伤感的调子唱了一支《大约在冬季》，立刻倾倒了所有的人。在一阵掌声后，她又唱《我只要一点暖意》，人们又喝采。私下有人说这声音简直和苏芮一样，有人则说更像柯美利邝美云，虽然各持己见，但又都承认唱得好。有人就猜这位小姐肯定是厂里从市歌舞团秘密请来助兴的。她幸福极了，唱了一曲又一曲，整整唱了七支歌。刚停下来，就又被“狼先生”叼下了舞池。她心里想这真是只大色狼。

    狼先生搂着她旋转着。她感到手被他捏得很紧，腰也搂得很紧，“狼”的长嘴几乎凑到她脸上来了。转了几圈后，她便听“狼先生”低声说：“我爱你我们交个朋友吧！”她的脚步一下子乱了，重重地踩了狼一脚。她第一次听到男性求爱的话语就像第一次喝酒似的一下子醉了。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就哀伤地说：“不，我很丑，不配你！”狼笑起来：“哦，你很丑有狼丑吗？”说罢又笑起来，同时将她搂得更紧了。她想脱身。可狼先生绝不撒手，一直承包着她，别人也不便近身了。

    舞会即将结束，主持人要大家推选“舞后”。狼先生带头提她全场便都附和同意。当主持人给她加冕时，她感动得哭了。舞后的宝座是美女的专利。如果没有这个美女面具，她不仅当不上舞后，就连舞会也不敢参加。但不管怎样，她今天成了舞会的胜利者征服者成了耀眼的明星。这就够了。即使只亮一瞬也值得。

    加冕以后狼先生忽然要求舞后取下面具让大家瞻仰芳容一饱眼福，于是又赢得一片欢呼。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吓呆了，仿佛末日来临感到浑身透凉腿脚麻木。美梦被惊醒了。人们又呼喊起来，她知道躲不过去了。她僵僵地立了好一会儿，终于悲壮地解下了自己的面具。狼先生吃惊地“哦”了一声仓促地向后退去。喧嚷的大厅顷刻间静了，生动的场面一下子“定了格”。她羞愧地将美女面具扔下埋头便往外跑。她怕洪水决堤似的讪笑铺天盖地追逐而来，直跑下舞厅大门的台阶才放慢脚步，但奇怪的是后面并无笑声。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只见台阶上站了好多人，正默默地望着她，神情似乎很友好。不知怎的，她的热泪忽然像泉涌似的无声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