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国考的这个时候，公务员职业都是媒体和社会的热门话题。“倘若你选择做公务员”，“请勿立志做大事”、“请勿立志做大官”、“请勿立志做大款”、“请勿立志成大道”，这是近期《南方周末》一篇文章的标题和子标题，文章作者是一名基层老公员，意在一年一度的国考之际劝告考生不要盲目热衷。这本是旧人对新入行者的劝告，但也不免让我这个已经当了十几年公务员的人不免感到心中一丝悲凉，仿佛眼前的事业之路注定漫漫而又无获。

下班路上，车载广播里播放着对国考考生的采访。主持人问道，现在受反腐和八项规定等的影响，公务员已没有额外福利，为什么还要选择当公务员。答案总体上一是说进入政府机关工作，收入即使不高，也相对稳定，二是社会普遍认为当一名公务员比较体面。这让我不由反问自己，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体面又稳定的工作，却不能让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公务员们开心。这个论断并非没有根据。2013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与智联招聘联合发布的《2012年度中国职场心理健康调研报告》显示，职场个人幸福感排名中，政府机关排名倒数第一，这似乎与每年公务员报考的热度极不相符。

政府机关工作多年，我的身边有很多能力不错的同事，杨君、王君、张君、许君等等，多是名牌大学毕业，工作胜任岗位没有问题，智商应对工作绰绰有余，每年考核都是称职。然而金字塔型的晋升结构下，结局注定是悲者众而喜者寡。未能晋升的王君曾对我感叹，大多数公务员不能晋升，这是必然的结局，把晋升当作开心的必要条件，则注定不能成功。但明知应该在心头放下的王君，却也很难开心起来。因为如今的机关生态和社会的流行价值观让普通公务员们往往难解心结。

首先在中国千年的重仕风气下，普通公务员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我参加过的社会活动或饭局，只要有公务员在，即使是私人的活动，桌上的座次也要按照职务高低来排，这已是不成文的惯例。有一次我自己请几位熟人吃饭，想请一位年龄大的坐在上位，当我说出安排的理由，今天是私下吃饭，就请老大哥坐上位吧。结果职务高、年纪小的人面露不满，那位被我请上的老大哥也坚辞不肯，让我只好作罢。然而，尽管位低者卑似乎已成为表面上的共识、这样的安排公开没人反对，但内在里，却和谐难以达成、隔阂不可避免。在场的职高者往往扬扬自得、神采奕奕，而年长的职低者则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大家这餐饭吃得并不开心舒畅。

除了社交中的歧视，人才过于集中、难以出头，也让公务员们开心不起来。如今的机关已是人才济济。可以胜任的人很多，难选人不是难在没人，而是难在选谁。我的朋友陈君参加了副科竞争上岗考试，考上了副科。卷子上的题目问到了中国最多的品种是动物还是植物，资本主义的萌芽出现在哪个朝代。他不明白这样的考试与管理者的岗位有何关系，虽然最后胜出，赢得并不感到公平。可以想见，其他失败者自然更不服气。当然，出题者也有无奈，众多竞岗者们都是国考血路中杀出的胜者，再要进行淘汰，试卷能拉开分差已很不易，很难再去谈面面俱到的科学性。尽管这样，竞争上岗还是让平民公务员们趋之若鹜，因为这样的考试或许对他们还有机会，没有考试的选拔才更让人难以把握。公务员工作没有量化标准，相互之间往往没有可比性，说谁行似乎都有道理，还没竞争就出结果，这让落选的平民公务员们更郁闷。

平民公务员们不开心也与他们的上级有很大关系，不会管理、管理不善、以压代管，导致的过于严肃、甚至压抑的气氛往往让平民公务员们度日如年。《北平无战事》中有个镜头给人印象深刻，北平市的民政局长因对工作组两个科长工作不满，左一句右一句骂他们王八羔子。一个科长气不过理论。局长说小科长敢顶嘴，这还了得，信不信我撤了你。科长笑了，你我虽在一个工作组，但我是社会局的，你是民政局的，你撤不了我。没想到局长也笑了，说我虽然动不了你，但我是工作组副组长，在组长那儿可以穿你的小鞋，让组长拿下你。结果科长不敢再说，只能灰溜溜离开。这个镜头典型地折射出，在机关的选人用人机制中，由于用人权在上面，官员们往往注重投上所好，轻视对下属的管理和引导，有的工作方法还简单粗暴。不让下属说话，下属不敢说话，在机关有时是常态，根源还是权力在作怪。如果借用诗人北岛的名句，说权力是在上者的通行证、是在下者的墓志铭，也不乏贴切。此外，有的选拔不科学、不公正会造成官员水平不如下属，“水货”官员们为了不露馅，常会故意把工作气氛弄得严肃，说话打官腔、言行摆官架，刻意与下属泾渭分明，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平民公务员们难有笑脸。

公务员们不开心有时也与他们自己有关系，他们有的过高估计自己、有的受不住磨砺、有的眼高手低、有的张狂不羁，实际是在工作中将自己边缘化。电视剧《滇西1944》中我注意到这个片段，20万国军的总指挥、三星上将薛某偶尔听到少校马成龙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应该对初战的失败负责，仗打成这样他应该撤职，只有用自己到前线才能挽回败局。众人都以为将军很生气、马会被严肃处理，但结果相反，马不仅没被追究，反而真的被提拔到前线建功立业。尽管每次看到类似情节我都会很兴奋，有才、不羁与遇上伯乐的桥段总让人感觉热血沸腾。但如今这种人才少、宠人才的情况在机关里已很少见，个性不羁还被视如珍宝，那只是故事里的情节。《南方周末》劝选择当公务员的青年“请勿立志做大事、成大道”，其实也揭示了相对于事务性的机关工作，鳞选到公务员队伍的青年们需耐得住无闻与寂寞；认为自己能胜任工作就比上级高明、就应该提拔，认为自己学历高就比别人强、就张扬不羁，认为自己天天做杂事就不得志、就是在浪费才智，这都是对自己估计不足、求胜心切。

写到这里，时钟已指向晚上十一点过五分。身后的床上，初生不久的儿子在睡梦中露出微笑，照看他的妻子在床头台灯下研究育儿的书籍。想到自己能有平静的时光、能在写作中获得安慰、能在不太开心的上班时光之外找到快乐，我似乎感觉这刻自己也如萧红一样，拥有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2014-10-26夜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