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从怀化回老家，到了县城，听说文联主席贺老师的又一部小说出版了，便前去恭贺。聊了一会儿后，贺老师突然问我：“你们镇那个叫王小平的年轻人，你认识吗？他原来在煤矿里工作，年纪轻轻的，却因为塌方，两条腿被砸断了。老婆就带着小孩跑了，但他还是积极向上地生活。我主编的刊物上经常刊登他的文章。你如果有空，就代表我去看望一下他吧。”我连忙点头，表示一定会去看望他。

　　回到家里，我就向人打听这个很能写的王小平。一问，别人就笑我孤陋寡闻，说这个王小平现在可是个人物了。由于他经常在县晚报和市日报上发表文章，被县人大代表唐代表知道了。唐代表找人拉来赞助，给他捐了一台轮椅，让他能到处转动。后来，唐代表又看到他闲着没事做，经常在柴禾堆上找出一些树根，做成一些根雕，很是不错。于是，又找了几个县企业的老板，让他们各自赞助了几千块钱。把镇上那栋废弃了的供销社仓库腾了出来，让他住了进去，开了一家福利工艺美术厂。

　　由于他行动不便，唐代表亲自帮他组织了一大批奇型怪状的树根，买来了很多光油和油漆，又出面招来了五六个女孩做他的助手。

　　开业的那天，特别热闹。很多单位都送来了贺匾和花篮，媒体也来了很多家。开业典礼上，唐代表动情地说：“我们人大代表就是要为弱势群体做好事，谋福利。今天，我所做的这件事情，虽然很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会一直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王小平也被人推上了讲台，讲了一大段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政府和各个到来的企事业单位的领导，特别是感谢唐代表的话。然后，就带着各个企事业单位的负责人去参观他的根雕作品。有人看到中意的，当场就丢下几十元钱拿走了。

　　典礼结束后，除去了所有的开支，王小平净赚了五千多块。

　　二

　　我一走进福利工艺美术厂的大门，就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正坐在轮椅上，在走廊上转动着。我想他应该就是王小平，便上前打招呼。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别人都叫你‘宝哥儿’的玩世不恭的家伙。”我笑着说是。浅浅地交谈了几句后，我就推着他进了房间。他拿出了一瓶酒，端出一盘花生米，非要我陪他喝酒。我们便边喝酒边聊。我先说了贺老师对他的问候，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了贺老师的新书上，再后来就谈论到了文学。他拿出了一大叠稿子，要我提意见。

　　这时候，一个背着五十年代的老式军用黄挎包，上面印有毛主席的亲笔题词“为人民服务”，脚穿一双草鞋的中年人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嚷道：“小平呀，我的稿子写好了没有？见报了没有？”

　　“前天刚刚收到了用稿通知单，你看，在这里。”小平找到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那个中年人接过去看了，很高兴，说：“好样的。老规矩，这是我给你的报酬。现在，我再给你一点新鲜的素材。”小平接过他递过来的五十元大钞，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个中年人一饮而尽后，就开始讲述他在某个地方，帮什么人做了什么好事。又在某个地方，为老百姓，同当官的据理力争，为老百姓争取到了什么利益。我这时，已经确认无疑：他就是唐代表了。

　　唐代表走后，我问：“怎么他还是穿着草鞋，背着老式帆布挎包？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买不起一双鞋子，一个背包的人呀！”

　　小平笑了，说：“他想竞选省人大代表，这是他自己塑造的清廉为公的造型。现在，我最大的任务就是大肆宣扬他所做的每一件好人好事，为他造势。让全省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镇上有这样一个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为公为民的好人好干部。当然，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多给我帮助，让我能够自食其力，为家人减轻负担。”

　　看着我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却笑了：“其实，能够做这些，我已经很知足了。人一辈子几十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我还能奢求什么？”我端起酒杯，说，我们再干一杯。

　　喝完酒，又去看了一下他的工艺美术厂。也就是四五个女孩子，在按着他的要求，在他做好了的半成品的基础上打磨抛光上漆。我留意到他看着那个面貌清秀的女孩，怅怅地叹了一口气。便悄悄地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女孩？”他苦笑着说：“喜欢又能怎样？你看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

　　三

　　第二年年底我又回了一次家。第二天就去看他了，他还在那个工艺美术厂，人也还是黑黑瘦瘦的。见了面，他很高兴，照样拿出一瓶散装白酒，要我陪他。他说：“我去了一趟北京，你看，这是我的稿子。”他拿出了一份市报、一份县报、一份省报，上面都有一篇同样标题的通讯稿：《坐着轮椅上北京》。

　　他向我解释道，“我的一篇小说在某杂志刊登了，那边发来一封邀请函，邀请我参加一个什么作家培训班，没有学费，生活费和住宿费也都由杂志社负担，自己只需要出来回的车费就可以了。我一看培训地点在北京，就心动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去过北京呢。红红的城墙，飘扬的五星红旗，天安门上毛主席的巨幅画像……这些，一直都让我魂牵梦萦。我想，如果让我去这么一趟，就是马上死都值得了。我就跟唐代表说了，我说，帮我想想办法，让我去一次北京，好吗？让我怎样报答你都行。唐代表由于刚刚当上了省人大代表，心情特别好，满口答应了。不过，他也提了个条件，要求我必须写三篇稿子，分别发表在县晚报、市日报和省日报上面，每篇稿子里都必须要提到他的无私帮助。我满口答应了。

　　“他向相关部门打了报告，要到了两千块钱，然后，亲自把我送到了北去的列车上。就这样，我开始了这次难忘的北京之行。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照顾我，这让我很感动。其中，有两个大学生本来只到石家庄的，见我行动不便，就把我护送到了北京，直到帮我找到了那家杂志社后，才告辞离开。

　　“培训班是著名女作家毕淑敏主讲的，让我受益良多。学习的间隙，学员们推着我，游遍了北京前门的各个景点。我太高兴啦！我这一生啦，最大的成就就是坐着轮椅去了一趟北京，而且还让几个文友抬上了万里长城。现在，我真的是死无遗憾了。其实，不管怎样，我真的感谢唐代表，真的是出自内心肺腑的感谢。”

　　我问：“你的工艺美术厂怎么样了？”

　　他兴奋的脸色黯淡了下来，说：“原来给我收购树根的唐代表成为省代表后，忙得很。我的腿脚又不方便，不能够下乡收购那些我所需要的树根，已经关门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在这里，靠卖稿子为生。”

　　“唐代表还找你写稿子吗？”我问。

　　“写呀。不过，成省代表了，就不能再写以前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啦。现在，他到处为外出的农民工维权。前不久，还跑到山西某黑砖窑场救出了被骗去的三十九名民工，轰动了全国。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些带有轰动效应的事情。这让他的知名度提升得很快。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全国代表。你看，这就是他昨天过来要我写的稿子。”他拿出了一叠稿子给我看。

　　四

　　我第三次去看他时，他住的那套仓库的大门已经布满了蜘蛛丝。向附近的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死去大半年了。

　　他原来住在弟弟家里，由弟弟和弟媳照顾着。唐代表找到他后，他就搬到了福利工艺美术厂里面住宿。刚开始，每天有很多人找他。后来，美术厂倒闭了，他见到的人就慢慢少了。再后来，一个月都难得见到几个人。大年三十的那天，小侄女给他送去了一点熟肉，他也给了侄女五十块压岁钱。正月初三，小侄女过来给他拜年，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来开门。就使劲推门，透过门缝，依稀看到伯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吓坏了，赶紧哭着回家去找爸爸妈妈。

　　等家人赶到，把门撬开后走了进去，发现他一手捂住自己的胃部，一手抠抓着地面，双目圆睁，满脸痛苦，身体却已经僵硬了。

　　因为是正月，尸体在下午便被抬上山，草草掩埋了。

　　后记：

　　去年，我回家，听说唐代表办了一个个人网站，请人定期更新他的各种英雄事迹。现在，他已经是维护弱势群体权益的代表了，而且已经光荣地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了。我为他高兴，也感到自豪。因为他毕竟自觉不自觉地做了很多好事。

　　站在王小平的坟前，我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我这一生啦，最大的成就就是坐着轮椅去了一趟北京，而且，还让几个文友抬上了万里长城。现在，我真的是死无遗憾了。其实，不管怎样，我真的感谢唐代表，真的是出自内心的感谢。”

　　站在那里，看着坟堆上茂盛的杂草，我突然就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