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的亭洲,在湖广大地的某个角落,湖光山色,“青箬笠,绿蓑衣”,从地理上虽然不是江南,其实江南妩媚的风景,应有尽有。春天来了,地上冒出的绿,像一蓬蓬新韭,嫩而娇羞。这里水渠沟壑与阡陌交错,清清溪流中,土蛤蟆,螺蛳片,蚌壳、螃蟹、黄鳝、泥鳅、虾子成群成片地生活其间,于人类和其它,都是养分和美餐。那一年,自从我认识了“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几个大字以后,母亲说:“要不就不上学了,干脆在家养几只鸭子。”这提议很快得到了父亲的赞同。我起初横竖不干,后来父亲许诺,等到过年的时候为我做一套灯芯绒的衣服才作罢。于是,在那个春天,我告别书声琅琅的校园,成了一名鸭倌。
母亲从邻村万老三那里花十块钱买来了三十五只小鸭,摊在木脚盆里,嫩黄的羽毛,毛茸茸的,看上去特别娇弱。小鸭子出窠还不到半个月,有些连站也吃力,为了提高成活率,母亲每天就用潲水脚子拌麸子,放在土钵,而我的任务就是防止公鸡母鸡偷吃。所以,我常常高扬手中的竹条子,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鸡。喂了几天,母亲发现有些不对劲,鸭子没有初来时活波,精神也不振,饮食和大便都减少了。母亲担心鸭瘟,于是又去问万老三。万老三详细问了一些情况后,很肯定地说:那不是鸭瘟,很可能是母亲喂了麸子,让鸭子结塞了,叫母亲不要太节约,只有舍得才会勒得。不是鸭瘟母亲就放心了。于是每天就将米脚子煮烂,细心地伺弄。小鸭子很快恢复了生气,鸭蹼在院子里划来划去,有时还去寻找一些虫子。鸭子最喜欢的虫子就是蚯蚓,我常常跑到菜地里满地去挖蚯蚓,为此还挨过别人的打。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斑鸠在稻田里嘶鸣,布谷鸟回来了,燕子唧唧地在梁上绕来绕去。一切生命的活力,都降临在乡间。小鸭子硬朗了,和一群鸡子整日里翻来飞去。正是下塘的时节,母亲特别到对面山岗上砍来一根长竹,作为赶鸭的工具。我戴一顶半旧的草帽,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拦入水中。鸡子们在石岸上看着乳鸭打着水花,像看着把戏。它们的内心或许有些疑惑,这些小东西怎么在水中那样自如。一切存在的生命自有生存的道理,就像我们常常不需要杞人忧天一样。菱角开始长出细白的花,破铜钱像浮舟恣意,恣意的还有这些鸭子。一会儿钻入水中,扁扁的鸭嘴咬住浮游的生物,并且发出“咧咧”的声音。领头的鸭头我把它叫小五。小五原来是一个人的名字,父母亲在县城工作,寄养在外婆家。除了学习不好以外,其它都好。最好的是每个星期还有一毛钱的零用钱。小屁孩有零用钱,那是最值得称耀的事。那时一支不带橡皮的铅皮3分,一把小刀7分,这些对我们来说都算贵重。但小五的一毛零用钱从来就不会花在那里,笔和本子,还有文具盒那不是他稀缺的东西。所以,每周的一毛钱大部分拿来分享,分享的最好办法就是买一分钱一个的小糖,嚼在口里甘味无穷。这样的日子仅仅只有一个年头,后来就转学到县城了,大概还是嫌这里的教学条件差。小五走后,我常常想念他,当然也想念那一粒粒包在花边纸中的糖果。我常常一边挥着竹竿,一边喊:小五!小五!时间长了,那领头鸭自然有些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领头的鸭子是如何成就的?是不是像生产小队选队长和妇女主任一样,一个人提名,别的就附和。或者是毛遂自荐,再不就是爱出风头,事事表现在前。反正不是像现在的头头一样,一纸委任状,直接任命。
鸭子已经大了,两三个月生命的孕育,大自然的养分像气球充斥它们的躯体,从半斤长到了一斤多,像成长的少年,饭量增大,池塘浮游的生物远远不够它们的需求。对一群鸭子来说,虽然也有争斗,但远不是动物世界中虎豹争雄那样血淋。领头的还是小五,每天照样先在池塘边一阵嬉戏,然后就赶上岸,从稻田到水沟,到河流,一些必经的程序和路,每天来回着,像现代工厂里的流水线。亭洲那个地方河道弯曲,水草凄美,绿油油的,捏一把就能挤出水汁,鸭子在河道中自由行走,拙劣的步子在松软的泥地划着一个个“√”和“××”,很像算术董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我常常躺在河梗上,一只半旧的草帽盖住整个面孔,一趟就是大半个时辰。有时也想,我那些曾经的同学,此刻正坐在教室中,看老师摇头晃脑。屁股下的木凳,硬得无头奔。那是虽然偶尔有些窃羡外,更多的时候觉得天地正大,任我自由。实在闷的慌,就高喊几句小五,小五也许听到几句呼唤,就嘎嘎地叫了几句,算是回声,然后又低头寻找食物。
每天重复的工作,鸭子也有乏的时候,通常那时它的嗉囊已经满满,在一汪汪河滩,舔着身上的羽毛,像一个喜欢打扮的女人,把身上的泥渍清理干净,然后又半卧在沙洲上,有时也走到身边让你抚摸。所有的动物和人一样,都害怕轻视和孤独,抚摸除了表示亲昵以外,还说明重视和温暖,羽毛之下,那些颤动的肌肉,有时能感到心跳。那时候我没有读过《诗经》,否则一定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概。
星期天是最热闹的时候,还没吃过早饭,隔壁的英子就央求和我一起放鸭,我通常是爱理不理。后来英子说,要教我唱一支刚学的鸭子歌,我有些心动。带着英子一同到河边。英子坐在草堆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教我唱歌:
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天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小鸭子向着我嘎嘎嘎的叫,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
虽然声音很难听,英子唱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我有些心烦了,毫无来由的心烦。其时我并不是很羡慕上学。所以也没有真正地去学那儿歌,不过听多了,后来也能哼几句,如果我能看到我的眼睛,哼它时不知有没有迷茫。但立儿更不是人,只要见到我,就放肆地大声吼道:放鸭子的不走运,鸭子死了落了阵……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洪亮的声音,覆盖夏日的整个村庄。我虽然手中握有长竿,但除了像阿Q怒目王胡和小d一样,其它无可奈何。立儿的父亲当着大队的会计,属村子里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每天挂着一个黄挂包,上衣上还要插一支钢笔,据说是英雄牌的。后来我问比我大三四岁与立儿有仇的大铁,大铁不屑一顾地说:“哼,凭他也配。那是冒牌的”。我有些相信大铁的话。大铁的父亲是村里公认最有文化的,但后来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一直改造至今。不过村子里,每年的对联差不多都是出自他的手,有些最高指示也是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让他写在墙上的。字体周正,横轻竖重,很是出色。后来想,我向来怕事和不惹事,也许就是那时磨就的。可见,一切阴影,无论之于身体还是心,都是魔咒。心魔难灭啊!
七月过了几天,院子里的泡桐树长的格外茂盛。大片大片的叶子,不留一丁点缝隙。早晨,我打开泡桐树下的栅栏门,见稻草上有一个光溜溜的鸭蛋,椭圆椭圆,闪着亮光,我的心跳到口中来了,瞳孔一定缩得很紧,我抓起鸭蛋,大声地喊母亲。不过母亲已经下畈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子上,下面托着我去年读过的只剩一半的“山石田土”。翻过来,翻过去,左看右看,那样子像一个财迷捡到了金元宝一样。母亲刚走到院内,锄头还没放下,就听到了我的喊声。我双手捧到母亲眼前,说:“妈,您看”。母亲扫了一眼,很淡地说:“有么事奇怪的。”那种冷像一瓢冰水浇在我的头上,心中的一盆火骤然降了许多。我有些不高兴,站在墙角落,好像一双手脚有些多余。早饭后,母亲又说:“再放时要多个心眼,莫一双眼睛像出气的,看到鸭蛋要捡回家。”
这一天不知暑假究竟放了冇。立儿听说我的鸭子开始下蛋了,格外友好地要求和我一起去。我们走过池塘,走过刚刚收割的稻茬,又走过河沟,鸭子每一步蹒跚,都未曾放弃过目光的游离,总希望下一刻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仿佛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鸭蛋将会诞生。躺在草堆上,我照样要小眯,立儿格外兴奋,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鸭群。正午的阳光照在大地上,躲在树荫下的我,一瞬间就入了梦乡。
有梦常常是甜美的。那里脱离了现实世界,我像一只风筝飘游着,一切欢快与轻盈,摒弃饥饿和疲劳,在另一个世界浮游。
“啊,下蛋了,下蛋了!”立儿兴奋的声音唤起了我本能的知觉,一下子从草堆上坐起,这时,一只蚂蚁爬在我的睫毛上,正打着秋千。
我的睫毛向来很长。那时二奶还在世,常常蹙着眼睛紧盯我的睫毛。二奶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二奶说:睫毛长的人有福,多半是吃外饭的。三十年了,在外面流浪吃外饭倒是真的,可说到有福,却又有点心酸。不过这句话曾经激励了我很多年。现在,我的睫毛居然成了蚂蚁的秋千,从上眼睑飘移到下眼睑,很像牛郎和织女,正在渡河。我伸出沾满泥土的爪指,一把拂掉正做幽梦的蚂蚁,睁开双眼,立儿已经下到了河中,齐膝的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有些圆规般的战兢,一双手紧紧按住那还有些温热的暗碧色的蛋壳,然后举过头顶,昭示自己的战利品。我还未完全回过神,立儿已经撒开脚步跑了,边走边说,“这是我的。”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计,望着他远去的脚步,大声叮嘱:“不要让我的母亲知道。”
他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进了村庄。瞌睡已经消失了,在葱茏之中,除了“嘎嘎”鸭声之外,还有老鹰在空中盘旋的回声。
这一个晌午的时光就这样流逝,村子上慢慢升起了炊烟,稀稀落落。那也是一种时间的昭示。
赶着鸭群回家,那一天一直过得忐忑,总害怕有些秘密在母亲面前曝光。还好。
自从养了鸭以后,家里的生活改善很多。父亲经常在天不亮就上一回集市,然后就赶生产队的早工,每次回来,有时带一两根麻花,有时用油布包回一两根油条,让我和妹妹低头品尝。母亲,吃过午饭,常常坐在门槛旁,腌制一坛又一坛盐鸭蛋。那种倾心和沉浸,仿佛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除了一同放鸭以外,有时还偷偷地将腌制好了的鸭蛋,带到野外,煮熟并一同分享。终于纸包不住火,在父亲的一次毒打之后,我彻底地缩了手。同时,那些玩伴也一扫而光。
正在流行一部电影《决裂》。一位老学究滔滔不绝地讲着马尾巴的功能。于是全国人民都在嘲笑,“马尾巴的功能”成了最好的流行语。马尾巴仿佛是应该没有功能的,推而广之,一切动物的尾巴都可能没有功能。因为除了有少数人有资本主义的尾巴外,人类的尾巴随着进化早已蜷缩在某个骨头的缝中,所以我们常常说要夹起尾巴做人。但牛尾巴肯定是有功能的。我常常看着牛尾巴一扬,马上就飙出一堆牛粪,有时尾巴一挥,那津津有味正吸血的牛蚂蝗和绿头苍蝇,就遭受轰天霹雳。鸭也有尾巴,在游动中,像一只舟艉端,除了显示对称和好看外,还有平衡的作用,一只鸭如果失去尾巴,不知还能不能在水中从容游弋。这个问题实在需要请教专家。但彼时的专家都贴上了标签,一个与时代相悖、阻碍时代潮流发展的标签。在草丛中倒头而睡的某个时刻,或许也有个疑惑:鸭与鸡同类,而鸭生来就会划水,鸡只能成为岸边“咯咯”叫的看客;黄牛和水牛都是牛,黄牛只能在水边勉强挣扎,水牛则能越过大河大川。后来又听到广播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仿佛又有些明白,于是又安心地睡了去,做一些无休无止的梦。
深秋以后,和所有的江南一样,亭洲的草开始泛黄,河沟开始干涸,我那早已成年的鸭,产蛋的数量锐减,池塘的水开始冷了起来,每天除了赶到池塘溜一圈以外,实在不敢多留。池塘是一村人的生活用水,包括吃、洗、淘、涮。一群鸭将池水搅得浑浊,这让一村人很是恶嫌。母亲几次都挨了队长老方的批评。所以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叮铃,要到村里的人出工以后,半晌午时再能出去。我后来学会了看太阳知时辰,也就是那时训练的。所以一个人的能力与其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没有天生的聪明与愚笨。所谓天才,都是扯淡的。
冬季到了,父亲固定要去修筑河堤,一个月难得见一回面。母亲有时也要去赶工。天还没亮,就踏着霜风,留下我和妹子,一时间仿佛懂事很多。妹妹上学以后,我感到有些孤零。那一群鸭也很孤零,饥饿并且蜷缩。母亲每天照例留下一碗高粱米,那是它们一天的口粮,非常符合计划经济时代的特征。为了糊口,在母亲的督导下,每天提一个竹篮,到菜地去捡菜叶,时间长了,好的、烂的一窝端,也为此惹过一些纠纷。此刻,那些菜叶对于它们来说,是最可口的食物。在饥饿时,一切都是膏粱厚味。这对于人类也是一样。旧历年来了,空气中飘浮的年味,对于儿童充满喜悦,对于母亲们来说,除了在暗夜里拉着一双双棉鞋以外,还有些对未来日子的担忧。好在三十多只鸭一只不少。在某个寒冷的早晨,父亲哆嗦的手再次伸向鸭蓬,在“嘎嘎”叫中,父亲很快出门了,我从窗口望去,有些五味杂陈。我几次希望父亲兑现当初的诺言,为我买一身过年的灯芯绒衣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像一片咸菜叶,梗塞在喉咙。父亲也仿佛忘了当初的许诺,母亲也是一样。
春节依然很是热闹,家家户户的对联,那一个红从初一飘到十五。那天早晨,我听到母亲在床上和父亲小声说:“要不还是让痴去上学吧?”痴是我的乳名,或许我先天就是笨的。父亲没有应声。家里还剩下13只鸭,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留下了鸭头小五,作为鸡的伙伴,其它的在一个早晨,父亲和母亲一同上集了。
那一天集市上一定叫声不断。
我毫无准备地又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听老师讲骆宾王的《鹅》。在一遍又一遍的读声中,我的满脑海中都是鸭。伸长脖子,张开扁扁的嘴巴,摇摇晃晃,然后优雅地走进池塘。
三十年后,母亲已经苍老了。我问母亲当初让我放鸭的原因。母亲淡淡地说:
“知识越多越反动。隔壁的大铁的老头,就是书读多了,开窍了,最后打成右派,挨了整不说,还变成了结巴。一个结巴还能讲清什么道理?”
我又说:“那为什么后来又要我上学?”
母亲依然很淡地说:“邓大人上台后,读书的可以凭真本事考学。考取了学,就从农村人变成了城市人。”
我“啊”了一句,说:“眼光啊,要不我可能成了养鸭专业户。早发财致富了。”
(作于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