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丝淡淡的忧伤，在他的心里飘荡。灯红酒绿、杯觥交错的交际场内，忧伤没有隐去；蓝天白云丶风和日丽的百花园里，忧伤没有远离；家人团聚、四代同堂的天伦乐境中，忧伤没有退让。忧伤是什么？忧伤就是昔日的时光，忧伤就是难忘的往事形成的心灵创伤，忧伤就是一片片记忆的碎片，苦苦拼凑不能使它复原，想要忘却，它总是在心中彷徨。

    忘不了的是那曾经的峥嵘岁月。70年代初，他根红苗壮丶心思浩茫丶踌躇满志地走进了杭州军营营房。从新兵连出来，被直接安排当上了代理书记官，虽说只是个排级，但大家知道，他已被“首长” 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走路时脚后跟打到屁股上。不曾想到不测的风云化作倾盆大雨，熄灭了他的梦想和希望。此后的日子，他也曾有过进入“上流社会” 的机遇和条件，但他却看轻了丶看淡了，一副玩也不恭的模样。后来居然任性地从吃香的领导岗位上“下海” ，沉沉浮浮，淹得七昏八呛。

    常常满怀希望东奔西走，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曾经求告过同学、亲友，没有一个人真心帮忙。应酬请客，咬着牙掏腰包买单；平常日子，时常不饥不饱，甚至饿着肚子上床。躺在床上，脑子里映现出瞎子阿炳的身影，耳朵中似闻听《二泉映月》的弦音，心中在默默地唱：憔悴琴魂作远游，平生的事啊难回首，岁月消逝人淹留。年少青丝，转瞬已然变白头。苦伶仃，风雨泥泞怎忍受？荣辱沉浮无怨尤……

    多少个阴暗凄凉的白天，乌云默默无语；多少个冰轮玉洁的月夜，嫦娥笑看着他渐瘦的躯体。嫦娥嘲笑他没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乌云在为他叹息：没能握紧希望之剑，杀开成功的道路。其实，在生活之路上，他并没有气馁，他并没有退让。他像阿Q一样在谋生，他像唐•吉诃德一样在奋斗。有一次应邀去重庆参加金鸡奖百花奖颁奖盛典，他的一位名头很大的朋友还对他表示钦羡：“我们是成天的折腾，而你每天都在进步……”呵呵，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天天在进步” ，他倒是每天必须盘算：家里的事怎么办？我明天该干什么……

    忘不了的是那曾经的爱情生活。他的爱情是领导上给“启蒙”的。在他住院时，一个名叫元季的姑娘老是当班，用心伺候他。这是不是领导的刻意安排？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成了干柴烈火。发展得差不多时，他那在徐工集团当总工的父亲得了食道癌。那天下午坐火车从杭州去徐州，到达时已是夜里十点，他俩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医院赶。在登上高高的钢铁天桥往下走的时候，元季脚下一滑，仰面向后跌倒下来，幸亏他抱得快，没让她顺铁梯滚下去。元季滑倒时，信手一甩，将黄挎包撞在铁栏上，几盒从陆军疗养院开后门搞来的抗癌药5-氟脲嘧啶从包里飞出，落到桥下的雪地里。他在她屁股上拍拍打打，待她惊魂稍定，一起下到桥下，在雪地里摸药盒。桥下光线不好，好不容易把药盒摸齐了，又逐一打开来看，幸好药瓶都没摔破。他们默默地站着，任雪花往身上飘落。前些天，部队看电影《卖花姑娘》，其中有一个镜头：顺姬姐妹卖花攒钱为病重的妈妈买了药，姐妹俩跌跌撞撞地赶到家门口时，妈妈刚刚咽气。顺姬和她的瞎眼妹妹在雪地里滚爬，哭喊着：“妈妈……药……”他呆呆地看着元季。刚才摔跤后，找药时，她的眼里流着泪，现在巳经不流了，泪珠还挂在眼角。“今后元季不仅是我的老婆，我还要把她当做妹妹，呵护她一辈子，就像顺姬和她的瞎眼妹妹一样”——当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后来他和元季各自与别的人结了婚。这是因为他的爸爸死后，家道中落，他的妈妈又坚持要元季的户口迁到他的家乡泰州来，双方家庭不统一，就byebye了。他永远都忘记不了，父亲临终前几天他赶回家中时，父亲眼睛一亮，旋即环顾他身后，当父亲确认他是孤身一人回来时，父亲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直到去世，父亲都没有言及他的婚姻大事……

    忘不了的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那些发自人性深处的伤怀诗句。那些长长短短的诗句，大多写的是离愁别怨，山高水远，岁月蹉跎。忆得了过去，回不到当初。纵然是情深似海，抵不过逝水流年；纵然是神牵梦莹，怎奈何时过境迁？纵然是“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怎奈何“一朝势落成春梦” ，还不如蓬门僻巷教蒙童。岁月啊，岁月！岁月如歌、如诗、如梦，岁月又好比裁判、小偷，岁月于不知不觉间索取、偷取、甚至没收了人的花样年华、亲人、爱人、前程、生命。无论何人，到最后终免不了“人似黄鹤，一抔黄土归山丘”。什么富贵荣华，此情绵绵，到此时通统都得放下。

   （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冥冥之中的宿命？花开花落，碌碌人生，谁又能把握生命的真谛？

    他家的族谱中记载：清道光年间，他的七世先祖敦政，一周之内接连丧父丧兄，本人亦染病甚重。闻知恶噩，敦政的舅舅“抚心悼叹，达旦未寐，次早乘舟往阅。尸停南首，止其母一人在侧哭声滔天。呜乎哀哉！人谁不死，如此之死，虽铁石心肠睹之无不痛恨者也”…… 后来敦政有幸逃脱了鬼门关，母亲于宜人含辛茹苦供其继续读书，成就了事业和家业。敦政本人官居五品，敦政的后人文田因倡导新文化而受孙中山表彰，并赐予“懿德可风” 匾额。

    他没有想到，一百多年以后，敦政经历的悲剧又在他家重演。父亲去世时，他的母亲呆呆地守在灵前，终日双泪汨汩，几近痴愚。其时，他的有点残疾的弟弟尚在读书，而他与元季的关系正岌岌可危。亲友和邻人们都在担心：这个母亲能否挺过这一关，将这个家庭领下去。

    从部队回来后，他在城里工作，不常回家，后来又辞职去外地闯荡、流浪，他记不清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干了些什么。他只是知道，弟弟高中刚毕业就被送去上海学习皮鞋设计，回到家乡当了中外合资皮鞋厂的技术科长，成了家，有了房子。他只是知道，他在外面弄不到钱，母亲从无怨言，每次通话只是咛嘱他保重身体、好好做事、常常回家。甚至在家中买了房、负了债、孩子上学到了关键时期、夫人又下了岗、收入锐减的情况下，母亲对他说的还是这么几句话。他只是知道，他对夫人冷淡、嫌恶，而他那个既有貌又有钱的夫人居然没有顺水推舟，一走了之，反而逆来顺受，乖乖地守住家庭，和他母亲一起团结奋斗，营造家业。他当然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全是因为他有一个好母亲。

    他没有想到，千禧年国庆节他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夫人像猴子一样爬在树上用细竹竿敲打银杏，他母亲则弯着腰一颗一颗地往竹篮里捡。他老家有五株百年老银杏，以前都是请男性劳工来采收。为了节省劳务钱，婆媳俩居然自己干这种重体力、高危险性的活计。再说，这五株树的银杏都卖了，收入也只有一两千元，而要把这些银杏打下来，收拾好，她们俩至少要辛苦七八天！

    他没有想到，为了节省粮食钱、蔬菜钱，婆媳俩还到乡下种了近两亩被弃置的农田。其时他母亲已白发苍苍，他夫人出生以来从未接触过农活，可她俩却忙得精神焕发，劲头十足，英姿飒爽。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明白：岁月之有情，体现在为人父母的辛苦奔波劳碌，体现在为人父母在岁月摧折、世事磨难面前所表现出的坚强无畏。正是他的父母、他孩子的父母（也就是他和他的夫人）以及无数平凡而又伟大的父母，用他们本能的、无私的思维和行为铨释了人生的意义，创造和孕育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家庭，催生和发展了崇高的道德底蕴和文化精髓，推动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他特别欣赏香港中文大学《独立时代》杂志微情书征文大赛评选出的一等奖作品——一位不知名的学生写给早逝的母亲，抒发对她的思念。他写道：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种子从远方飞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厨房里飘来饭莱的香

    你给我背上书包，送我上学堂

    你看着我睡觉，给我把被子盖上

    你还在我身旁

    夜半醒来后，上班无事时，他常常打开手机，搜出这段小诗，一遍又一遍地看。当他的目光停留在“你还在我身旁” 这句话上时，往往不能自禁，泪水夺眶而出。

   （三）

    时间迈着沉重的脚步，抛开过去，催变沧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往事如烟，抖落一地风尘”。即使人能活百岁，百岁还是太短；即使花能开两季，两季还是不长。所以有一位著名的诗人写道：且生活着吧，且快活地生活着，当我们还是年轻的时侯！一旦青春成为过去，潦倒的暮年走到了尽头，我们就要长眠在黄土荒丘。这首诗的内容似乎在理，却总是让人感到颓废的味儿。快活的概念是什么？须知时光虽然是无形的，但时光又像法庭丶像高利贷者一样的严苛。以前走的错路丶干的错事，觉醒以后必须加倍努力以补过，以前干得还不错，后来放松放纵自己，追求快活，弄个晚节不保，这时候“时光法庭丶时光高利贷者” 就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他年轻时曾对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塑造的主人公保尔崇拜有加，对其名言倒背如流——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一个人的生命应当那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现在他似乎老了，蓦然回首时，时常懊悔和自责。一位先贤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意思是说，往事已矣，来者可追，老了也要学习进步。是的，时光的流逝会让深沉的东西积淀在心底，让浮浅的东西逐渐淡化，这种沉淀和淡化使他变得成熟沉稳，使他思想单纯、童心萌发。在他面前展现出一片大有可为的新天地，使他经常在蓦然间产生出以前从未有过的乐趣，体验到以前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

    他蓦然感到：心中没有了浮躁和杂念，外部的世界是那么美丽！躺在庭院的躺椅上看日出日落、观云起云舒时，多么宁静安逸；携老挚幼外出旅游时，多么舒坦自得；阅览触动心弦的文字辞章时，多么投入，多么感怀；欣赏委婉缠绵或雄壮激昂的音乐时，多么陶醉，多么享受……

    他蓦然感到：思想上没有了压力，手上有了时间，要干点事情是多么从容、多么充实！写字画画，可以呀，看到自己的进步，开心了！亲朋学友聚会，可以呀，谈谈笑笑，吃吃喝喝，畅叙幽情，信可乐也！帮街道管管琐事，到外面当当顾问，可以呀，不仅解了寂寞，充实了生活，产生了成就感，而且还有小小的报酬，可以带回去哄老婆、哄孙辈哦！

    他蓦然感到：一旦到了“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 的境界，坦坦荡荡，日子可真是好过，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别的不说，就说他和顺姬——不，他和元季吧。几十年不来往了，到他“花甲重开” 之年，居然又热络了起来。当然，这并不是“死灰复燃” 或“藕断丝连”，而是公开地作为亲戚、作为兄妹相处，双方家人来来往往，亲热无猜。想到那些“为伊消得人憔悴” 的日子，他常常既想哭又想笑。

    有一天，他酝酿一篇散文，要向《火种文学》投稿。在构思时，他蓦然想到：美好的大自然将快乐的时光赐予所有的人，人应该懂得珍惜和享受美好的时光。我们要将生命的步伐舞进鲜艳的百花园，舞过荡漾的池塘，舞过飘落的树叶，舞过纯洁的白雪，舞进圣洁的天堂。于是，他提起笔，将他蓦然想到的东西写了出来。

    他如果活到一百岁，大约还会有许多“蓦然想到”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