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车道长一家租住的房子在大院西边，那里坐西朝东一溜十几间，都是一进一出、格局一致的小套间。一样的门，一样的窗，脚下一条两米宽的水泥台阶把十几家联缀在了一起。外表看虽然有些低矮老旧，里边还算敞亮齐整，好好拾掇一下，住起来也还舒适。这个大院最早是县粮站的备用粮库，在计划经济称雄的年代也曾风光无限过。后来私有企业引领潮流，市场经济开始主导社会，大院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黄老板审时度势，凭借自己的人脉，动用了强大的关系把它买了下来，经过简单地修缮和装潢，专门租给到城里来打食儿的乡下人。对于那些活着是为了温饱的人来说，房子只是个睡觉和避风挡雨的地方，自然没什么挑剔的。比较来说，黄家的这个大院租金不算便宜，大院里的人家这几年虽然也是出出进进，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起萝卜栽上葱，出与进保持了高度的平衡，鲜有空置的时候，这不能不归咎于黄家大院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老车也是因为原住户到牧区给黄老板经营牧场去了，机缘巧合才号上的。众多的农民为了生存，为了虚伪的尊严，毅然扔下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磨砺得圆润光滑的锄头和梨耙，离经叛道,疯狂地涌向城市。他们想着立住足，想着站稳脚跟，想着迈开大步，想着最终汇入汹涌着高贵和傲慢气质的城市人流中去。可城市是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呢？是房价的一路高歌猛进，是租金的水涨船高，是光怪陆离的政策歧视，是肮脏与龌龊的不二别称。他们放弃了乡下给了他们尊严的土地，双手捧着这点本来就微不足道的东西慷慨地送给城市的尖牙利嘴。这，就是我们的农民工兄弟！

    据说当年黄老板买下这个大院时花的是烂白菜价，而今城市已是寸土寸金，几年工夫至少增值了一百倍。羡慕黄老板雄厚的财力吗？嫉妒黄老板远见卓识的头脑吗？告诉你吧，这只是黄老板商海畅游的细枝末节、牛刀小试而已，至于他的大手笔，做梦你也达不到那么高的境界。

    老车的家从北往南数是第三个门。尽管前两天才进行过大扫除，几乎看不到有什么惹眼的尘渍，叶露还是挽起袖子屋里屋外细致入微地擦拭、清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水磨石地板亮得能照见人的眉眉眼眼，窗玻璃滑得能噼噼啪啪掉下苍蝇来，这才停下手不干。老车把箱柜坛罐搬进屋里，摆放到叶露指定的位置，又把被褥衣物从袋子里掏出来摊开、搭挂在三轮车上晾晒。一阵腥咸刺鼻的微风吹过，云层像潮水一样大张旗鼓地漫天而来，刚才还肆虐无忌的毒太阳瞬间黯淡了光芒，大院笼罩在阴霾之中。

   “这是咋的了呢？”老车阴沉着脸瞅着阴沉的天，心里极度郁闷，“这到底是咋的了呢?”

    楠楠的眼球被大院里的事物完全吸引住了。他蹒跚着脚步，这儿走走那儿转转，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摸摸这家的镐头，一会儿拍拍那家的铁锨……这些熟悉又亲切的事物让他兴奋不已。他或走或停，或立或蹲，背着小手、腆着小肚，兴致勃勃地徜徉在杂乱空旷的大院里，就像一头雄性十足的小狮子，踌躇满志地巡视着自己未来的领地。

    老车满心以为要下雨，忙不迭地往家里搬运晾晒的东西，跑进跑出脚不落地，忙碌得像个挨了鞭子的陀螺。意识里铁板钉钉的暴雨并没有如期而至，甚至连尿点子也没挤出半个来，等他着急忙慌地把最后一堆衣物抢收进屋，来势汹汹的云层只是虚张声势地亮了个相，就突然溃退，直至跑得无影无踪，神奇得就像一个被收回的魔法。毒辣辣的太阳依旧挂在空中，大院闷热的依旧像个烤箱，地面又红又亮，隐隐覆着一层烧红的炭，熠熠的火苗直往上蹿。

   “这是咋的了呢?”车道长跌坐在台阶上，像个晒蔫儿的长茄子。

    大院北边有两间独立的大房子，砖红瓦碧、高门阔窗，大摇大摆地杵在那儿，显得有点卓尔不群。这座房子坐北朝南雄居一方，众套间一字排开，两厢分列，就像皇宫里例行的盛大的早朝。这样的布局为大房子增添了几分威严，不过终究还是欠缺点气势，不像皇帝，倒像太监。

    这座有帝王之相的大房子便是大喇叭的“别院行宫”。大喇叭是个孀居多年的老寡妇，当年死鬼李大头撒手西归时给她留下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你甭说这个女人真是有股子刚骨劲儿，不找帮手，不靠亲朋，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李家垮塌的天空。老李家的两个儿子倒也争气，书虽然没念多少，但都事业有成，都是村里乃至周边数一数二的富户。因为感念慈母的养育之恩和体恤寡母的劬劳之苦，几年前大喇叭就被儿子们送进城里来养老，啥活不干，唯一的营生就是照顾孙女爱爱读书。因为黄家大院离学校近，李家老大跟黄老板又有生意上的往来，天时地利人和的也就住了进来。大喇叭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花，整天悠闲自在的浑身长毛，也是大院里的幸福女人之一。她的真名不详，“大喇叭”是大院里的人们给她起的外号，原因是嗓门奇高，两片嘴唇就像雷公手里的金镲，轻轻一碰就能击穿你的耳膜。当然，还另有所指。

    大喇叭午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天，但依旧热情不减地斜睨着大院。她一只脚踩在门槛内，一只脚跨到门槛外，一边系着短袖上的扣子，一边转动眼球逡巡着整个大院，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的迹象都别想逃脱她的法眼。
    大院里还是一如往日的宁静。毛驴六子那辆缺胳膊少腿儿的自行车，像个受过大刑的孤魂野鬼，瑟瑟着蜷缩在葳蕤的草丛里；小光棍房前锹杈镐头依旧是横躺竖卧乱七八糟，说他多少次也改不了那副讨吃相；破烂王家的那条破烂狗趴在台阶下的荫凉里，吐着湿滑的舌头哈哧哈哧地凉快，哈喇子流了有二尺长；倩倩那个东北臭娘们儿依旧是大敞着两扇窗户，藕褐色的窗纱上还绣着一对儿粉红的交颈鸳鸯，墙跟儿倒扣一只红色塑料小桶——她知道这只小桶绝对影响院容院貌，要不是忌惮那张刀子嘴，早就一脚把它踢飞了；何二门前血糊唧唧的一大片污渍，一大群绿豆蝇赶蛋似的堆挤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饱喝足的就扒在门框上，停在玻璃上，要么谈情说爱，要么擦脂抹粉，要么翘着二郎腿消食儿。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何二大声打电话，紧接着发动车出去，不用猜也知道来业务了。这个缺德鬼，又不知道拉回来个啥玩意儿，又不知道祸害到谁呢。她又巡视一遍:张三家正常，李四家正常，王二麻子家正常……一切正常，她放心地舒一口气，转身拿出一瓶水来站在纱帘后，一边小口喝着，一边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当视线转到东边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尽管阳光刺眼，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她顾不上提鞋跟儿，一头撞飞纱帘，三步两步跳到大院中央，手搭凉棚挡住阳光，俩眼聚焦出一个强烈的光点。彼时，老车嚼几口道上吃剩的干粮垫补了一下，就开三轮上工地去了；楠楠被妈妈好说歹说哄到床上睡觉。此刻，叶露穿着一件肥大的圆领白色短袖，坐在床边整理一大堆散乱的衣物。

    大喇叭十二分的懊恼。院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事先竟然一无所知，就是发生的时候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几年，大院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大到上吊抹脖子寻死觅活，小到红脸赌气鸡毛蒜皮；胆大到勾三搭四沾腥养汉，妄为到溜门撬锁乱纪违法，就没有一桩能逃脱过她的眼睛。这一觉睡得！老革命出现了新问题，大喇叭一百分的自责。

　　“走着瞧吧，”她窥视着忙忙碌碌的叶露，心里自信满满地说，“管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还是地下的妖精转世，不把你翻个底儿朝天，就不是我的做派！”